王晚是一位在北京跑外卖的女骑手,她也是一位1991年出生的写作者,刚出版了《跑外卖:一个女骑手的世界》。她漂在城市边缘,回不去家乡,也不愿意活成母辈的样子。她以书写作为不确定性下的另类活法。她自我的叙事,写在城乡缝隙中。女骑手及写作者这两个身份的矛盾,呈现在她生活的方方面面。她作为时间贫困者,选择生存优先;可她跳脱出日常来观察记录,又有一种反客为主的主动性。对她而言,最不能让渡的是写作的时间和自由,她向往成为“爱写作的三和大神”,写作、跑外卖都只是某种生存方式——“就像衣服脏了,就拿去洗一样”。
北京的冷空气袭来,室外低至10℃。跑外卖是看天吃饭的活儿,突如其来的雨天让她忧心忡忡,单量少、单价没有上涨的趋势,接单难度更大。10月10日上午,在北京昌平区沙河地铁站附近,我见到了王晚。坐在外卖电车上的她,扎了个马尾,穿了件黑色羽绒和牛仔裤。她爽朗麻利地戴上一个粉色头盔,喊我一起去跑单。早高峰已过,单量不多。王晚的手机系统界面蹦出了几个单子,她不时用手指头刷新信息,“呀,单子被人抢了。”两分钟后,她接了一个送花束的单子,跑单费4.28元,扣掉2.5元保险,净赚一块多。我们到花店取花,穿梭在人来人往的窄巷子,不知道从哪条小路兜转钻到了一栋公寓。我问:“送鲜花好赚吗?”“最讨厌送花,”她说,“怕压坏,不敢骑得快。”她的骑手餐箱曾放过一本《活着》,直到一场雨将这本书淋成一坨纸。于是,这个或许是唯一在送餐间隙读《活着》的女骑手,不再在餐箱里放书,但她开始自己写书。在高峰期等餐、换电、回家休息……在一切流程的缝隙里,她写下了《跑外卖:一个女骑手的世界》。跑外卖对很多人而言,是跌入了体力劳动的底层,她却感觉“像落在了弹簧床上,心有了缓冲地带”。在这样的身份下写作,让她实现了从未有过的物质和精神独立,拿到了一种自由掌控感,有了自我安顿的“踏实感和确定感”。
跑外卖于王晚,就像容易上瘾的限时游戏,她经常觉得自己就像游戏里的超级玛丽,每接到一单,就能赚到一枚金币,她对“时间就是金钱”这句话有了切身的感受,连朋友约她出去吃饭,她都内心焦灼,不知道如何待在停摆的世界,“总觉得他们又在耽搁我赚钱了”。起初进入外卖这个行业,她就抱着“做众包骑手更好”的心态,不受站点管理,相对灵活自由。她逐渐发现,跑外卖不只是人们想象中的体力活,它也依赖脑力和算力。熟悉这一套规则后,她对热力点、商场单量、往返时间了如指掌。可同时,她发现身体日渐磨损,越发觉得自己麻木、混沌,如被订单牢牢拴住的机器。算法不断收紧绳索,将配送时间压缩、再压缩,但人总有极限。王晚认识一个从早上5点跑到晚上12点的骑手,一个月赚15000元。“我觉得我一个月能赚12000元已经是极限了,后遗症就是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是舒服的。”如今她落下重度腰肌劳损,洗头都得用双手撑着盆子,弯腰难以坚持5秒钟。在这个“抢时间的困境”当中,写作成了王晚按下暂停键的方式。在写作里,她并非想要消解和宣泄情绪,反倒有了跳出来审视这台精密系统如何将人异化的视角。跑外卖是一个与世界各种陌生人碰撞的活儿,很容易滋生愤怒对抗的情绪。闯红灯这些交通违章问题似乎是骑手们的家常便饭,被投诉扣分赔偿、被顾客拒餐也只能自行买单,行业黑话称此为“加餐”。每次跑单,出门前她都会告诫自己要情绪稳定,但每次几乎都能碰见足以令人崩溃的小事。王晚跑外卖后经常要吃各种药,其中多是治疗肠胃、感冒的,还有被撞后外用的药物。(图/受访者提供)
爱看佛学书籍的她,将跑外卖视作修行,当中总能窥探到“贪、嗔、痴”的念头。贪心时她会一次性拿十几单,但一着急就容易搞砸。一次跑腿运送镜子,她不小心弄裂了,撒谎逃过一劫,后续她遭到投诉吃罚单,或车胎突然坏了。她将这一系列事件关联起来,仿佛是“因果报应”。
一次送单,顾客没接电话。当王晚焦灼地卡在门禁时,一位阿姨给她开了门。她着急地冲进电梯间,没等这位阿姨就按键关门,随后当即涌上了强烈的愧疚感。“我好像慢慢往下坠落,开始纵容自己这样做。”这些微妙的碰撞,成了她自察的样本,她在写作中诚实地解剖这一刻“唯利是图”的念头。
面对异样的凝视,也是王晚的日常必修课。“一个女的跑外卖累不累?赚得多不多?”一开始,她抵触这些眼光;后来,她慢慢学会克服内心的羞耻,选择勇敢直视这些眼神。“你跑外卖的时候被凝视是很正常的,慢慢地去(接受),我觉得到最后我骄傲地活下去,证明了我自己可以,你的目光也许是在羡慕我。”她说,“我想大大方方将自己铺展开,用坦荡的姿态告诉大家,女外卖员就是这样。”王晚想坦荡地告诉大家她就是女外卖员。(图/受访者提供)即使王晚想要大方展示一个女骑手的面貌,但送外卖这一强体力、快节奏的行业,让她总感觉自己慢慢模糊了性别感。体力是绕不开的关卡。她第一次拿电瓶,力气只够在怀里抱一会,浑身都在发抖,根本无法把电瓶放进柜子里,而电瓶一天至少要换四次。上厕所对女骑手来说也是难题。她曾在别墅区的树林解手,被小区保安怀疑偷窃,差点无法离开。她经常会忘了自己的女性身份。穿着风格中性化,是她的安全和生存策略。然而,即便这样,她仍然碰上过男骑手的性骚扰。她还发现,大多数的骑手头盔并不是为女性设计的,不是太沉就是太大,戴起来晃晃荡荡,有发辫头盔就容易拱起来,耳朵两边总被硌得疼,戴多了发际线还容易后移。当遇上紊乱的经期和需要上厕所时,她特别能感知到自己的女性身份,但这带给她的是难堪的体验。跑外卖以来,王晚说她的经期从未正常过,有时候她甚至顾不上垫卫生巾,就任由内裤脏污,长期在雨天送单可能是她宫寒的诱因。“其他时候我就是个没有性别的人,”她无奈笑说只能接纳自己,“实在搬不动重物,我也会适时示弱。”王晚最初跑单的大本营在昌平区沙河镇的于辛庄村。她每天早晚高峰都能看到地铁站外排着两三百米长的队伍,“像一群来回倒卖时间的人,一转眼一天就倒腾没了,这点倒是跟送外卖挺像”。于辛庄是名副其实的城中村,王晚更愿意称它为“外卖村”,这里对外卖的需求量很大,住着很多外卖员,王晚也是其中之一。5年前她就在这里租房。她住的屋子有一房一厅,加上厕所,总共20多平方米。她的卧室刚好足够放下一张电脑桌和一张床,墙面上挂着两幅画布,一幅画着鱼缸,还有一幅田园风的画,给她的房间添上了绿意。桌面上有一只绿色铁皮小青蛙,她说那是一次下雨跑单时,一个女孩送给她的小礼物。王晚原名王晓波,她给自己起的笔名,“晚”代表淡定、接受的态度,“人生很多事情在我看来都晚到了,但也无妨,晚到我也接受,我可以慢慢来。”在跑外卖之前,王晚19岁就开始北漂,从印刷厂,到快递、在医院做标本外送、服务员,到电话销售、网络推广、记者采编、版权销售、编剧、策划文案……她换了十几样工作。她住过郊外破旧的棚户区,也住过月租700块钱左右的隔断房,冬天没有供暖,在屋里洗澡只能用毛巾擦身,擦完上半身、穿好上衣,再洗下半身。如此折腾久了,她说体寒更严重。桌上和书架上放着哲学、佛学还有文学及其理论相关的书。出版《跑外卖》这本书前,她已经写作了十几年,写过长篇、短篇和诗歌,但从未有机会出版成书。直到朋友孙一圣将她的书稿推荐给铸刻出版社。编辑晓镜在与王晚修改书稿的过程中,时常感受到王晚的高能量及快人快语的坦率。“当时我们看完一致觉得稿子挺好的,难得没有知识分子的审视和腔调。她的文字就跟她本人给我的感受一样,好像是野蛮生长的。”许多人好奇她如何在送外卖和写作之间平衡时间。《跑外卖》的新书发布会上,《我在北京送快递》的作者胡安焉坦言自己将写作跟送快递的工作时间完全分割,他惊讶于王晚怎么做到写作和送外卖并行不悖,为何有如此充沛的创作欲。王晚觉得这就是生活本身:“我从未把工作和写作分割,在我看来写东西已经成了习惯,就跟衣服脏了拿去洗一样。”朋友马晓康或许更能从侧面解答这个问题。2015年,在她是一位影视版权销售时,王晚第一次见到了网友兼诗歌群友马晓康。马晓康对她的第一印象是:短发装扮像个假小子,身上带有浓重的工业油漆味,聊天时话题总会转到她最近的写作上。马晓康回忆,“她说那会住的城中村,楼下有厂房在装修刷油漆,所以她这一身味这么冲。我(一会儿)都受不了,不知道她怎么住得了。她当时并没有抱怨味很大受不了,只说噪音太大影响写小说。”他发现,即便王晚换了很多份工作,重心仍是阅读和写作,“她选择工作好像就是奔着写东西来的,前几年做保洁那会,她就一直抽时间写东西,对文学始终都抱有虔诚的心。跑外卖对她来说,可能更有自由掌控的时间。”王晚从2011年开始就坚持写作,依旧保持抽空看书的习惯,只要手上没有单子,有空歇时间了,就会听听书。跑外卖这种相对自由灵活的零工,让王晚有了自己的节奏,她的写作中有了 “折叠北京”的观察视角。淡季时送完单子,她喜欢闲晃,在半路看到好看的风景会停下来。她带我到沙河水库边上,那是她偶然发现的宝藏地,那个春天,她在那感受树叶怎么一点点绿起来,成片的野花是怎么开的。如果碰上好天气,她会抬头看看云彩,路过别墅区,会发现院子里有果子,还有各种奇异的花。“将每天的跑单路线看成探险、游历,也就不觉得送单是一件多么枯燥的事情了,”有时候风景总会不时缓冲了王晚焦灼愤怒的情绪,这是一天当中最放松的时刻。“当我逆行的时候,我会发现常规路看不到的角落,比如一棵树,还有一个挺好看的小水沟。”“折叠北京”的反差感也在冲击着她。在她所住的逼仄脏乱的城中村公寓旁,十几个垃圾桶胡乱放着,隔一条街就是完全不同的世界——有一排光鲜亮丽的别墅区洋楼。有时候王晚刚好需要穿过这条街,到不同的地方送外卖,“一条街隔着两个平行世界。”她感叹道。后来她更换了大本营——超级合生汇,她以那为轴心跑单。据说那有着亚洲最大的穹顶,入驻了400多个商家。它对消费者是游乐场,但对骑手却像迷宫。在里头取餐和给客人送餐都是极大的挑战,王晚对它既恐惧又依赖。原本繁华地段看起来光鲜亮丽的餐饮店铺,取餐点却不像她想象中高大上。她经常到狭小的共享厨房里取餐,浓缩版的中国味道汇集在那,各种不同菜系的气味混杂一堂,蜘蛛网般狭窄过道经常让她晕头转向,仿佛是防空洞的蚂蚁,紧盯着商家的招牌也容易看不见。在马晓康看来,王晚做这份外卖骑手的活儿,让他想到了朱德庸的漫画《我在十一楼跳下去》——那个对生活绝望的人,当她从十一楼跳下经过每个楼层的窗户,看到不同人的活法,“她好像有了一种人间观察,看到芸芸众生相的视角,既是参与者,也是观察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