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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 四岁的小姨,姥姥姥爷照看了50年 | 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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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10-21 12:2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四岁的小姨,姥姥姥爷照看了50年 | 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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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被这场高烧永远困在了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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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樱桃》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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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节假期前一天,我们单位提早一小时下班,我同事开着车带我绕了一条回家的小道,为了经过一片油菜花田。我的手机微信响了,我收到了姥姥去世的消息,我站在天地之间嫩黄色的一片花海中对着夕阳滚泪。

姥姥因为感冒引发的肺炎入院,我妈接到姥姥住院的消息,已经从西安过去照顾了十几日,妈妈和姨姨向来报喜不报忧,在此之前,妈妈才给我打电话说,姥姥已经好了许多。所以骤然接到姥姥去世的消息,我一直处于混沌而混乱的状态,当决定第二日就回去并订好机票都是下意识的。

在地图上,西安到新疆近3000公里,但飞跃在天空上,不过三个多小时,中午我就降临在新疆的土地上。天空蓝的出奇,春天的天斑斓而清澈,还微微泛着凉气。我被巨大的蓝色冲击,太阳像新的一样,又大又圆,普照着路上的行人,烤的我暖烘烘的,我突然从姥姥去世的难过中找寻到一丝大自然给予的安慰。

姥姥去世时,四个女儿都在医院陪着。我妈是老大,其次是大姨、二姨和小姨。我们家大姨是“主事人”,她性格豪爽,办事果断,为人处世讲究,结交了很多朋友。从姥姥入院再到筹备安葬事宜,她们家一直人来人往。第二天的葬礼上,殡仪馆外来了很多帮忙的车辆,都是大姨的朋友。在送葬队伍中,小姨似乎完全置身度外,显得格外局促,眼神飘忽不定,被大姨的朋友牵着一瘸一拐地往前走。我妈和两位姨姨,常常在队首回望,看她们的小妹有没有跟上。

小姨单名一个敏字,姥爷爱读书,专取“敏而好学”之意,对最小的女儿也抱有朴素的期望。没曾想小姨四岁时发烧抽搐犯了病,病好了却痴傻了,连路都走不稳。随着年岁的增长,智商却没跟着增加,手脚也不协调,左脚迈出一步必须配合上右手大幅度甩臂,看上去有些滑稽。成家立业的年纪,她随着姥姥姥爷一起生活;姥爷去世后,又跟着姥姥在姐姐家里接续生活。她一直未曾结婚,反而心无挂碍,身上没有沾染生活的烟火气,显得很年轻。但这次见她,我发现她的身形开始显出老态,模样上也渐渐有了些老气,一算年龄也有54岁了。

新疆的天空很低很蓝,白云扑面而来,但殡仪馆的天空是灰蓝色的,始终被薄雾笼罩。祭奠的人们要点燃蜡烛,燃烧纸币和食物,烟雾直冲云霄。告别仪式结束后,我妈手捧着姥姥的遗照,和大姨、二姨站在队首,等待姥姥的名字出现在“待火化”的显示屏上。人与人最后的一面,是亡者进入火化炉的那一刻。我们看着姥姥被推进火化炉,葬礼的队伍中爆发出哀吼与悲怆的哭泣声,小姨被簇拥着送到第一排,她不明所以地跟着姐姐们跪了下去,嘴上喊着:“妈……妈,您走好!”但从她的眼神中弄不懂人们为什么哭,而妈妈又要去哪里。

葬礼后的答谢宴上,小姨站在饭桌前,低着头搓着手指始终不坐。身旁的二姨按下她的肩膀,平时乖顺的她执拗起来,就是不坐,身体挺得很直。一桌子人有熟悉她的,也有第一次见到她的,懂的人语气柔和:“敏敏,你坐嘛!”不了解她的宾客,流露出诧异甚至带着猎奇的目光。二姨性格内向,脸登时红了,不住地拉着小姨的衣服,有些焦急地催促道:“敏敏,坐下啊,咋就不愿坐?”小姨突然脸皱手抖,道:“妈妈……没来,我不能坐。”说着说着流出无声地眼泪,言语含糊不清,断断续续说:“我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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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结束后,姐妹们卸了力躺在姥姥和小姨的卧室,睡着了。姥姥和小姨之前住在大姨家,大姨家三室两厅,把最好最大的一间屋子给她们住,屋内有洗手间,还带着一个小阳台。姥姥热爱生活,白天闲不住,纳鞋底、腌豆角,还在阳台窗台上中了几盆辣椒。辣椒红彤彤的,腌豆角颜色已泛黄,床头柜上放着未做完的鞋垫,卧室里每一处都散发着姥姥的气息,仿佛她始终未曾离开。

晚饭时,她们在一起商量小姨今后事宜。我妈提出要把小姨带回西安,让大姨、二姨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大姨不肯,说敏敏在这住惯了,没必要离开,再说敏敏事情又不多,生活可以自理,无非就是一天三顿饭。大姨退休后又返聘回单位,虽然不用按时坐班,但最近安排了一个要她领头的项目,早九晚五要去公司。我妈就提出暂时不走了,在大姨家中安心住上一阵,在这里陪着小姨,每天买菜做饭,照顾她们的生活起居。

姥姥的离世,似乎对小姨没有什么影响,她照样一日三餐,满足果腹之欲。按部就班甚至刻板地延续着之前和姥姥一起的作息:早上6:30起床出门散步,晚上9:30入睡。除了雷雨天气,小姨每天在脖子挂上一支钥匙下楼去,沿着小区公园慢慢走,散步结束又到健身器材处扭一扭腰。有一日,一位不知情的邻居抓住她问:“你妈妈呢?怎么有段时间不见了?”小姨答:“妈妈不在了。”日复一日,小姨似乎明白了再也见不到妈妈的事实,不会在每日餐前,多拿出一双筷子了。

两个月后,大姨忙完单位的事,就催促我妈赶紧回家照顾外孙女,又让每天都往家里跑的二姨安安心心地去外地,帮刚刚考上事业单位的儿子打理生活起居。大姨的女儿、我表妹已在北京工作多年,还算稳定。大姨说,敏敏就放在她这里,实在不行了再商量今后的事,等姐姐妹妹年龄都大了,聚在一起养老也很好。要分别的那个周末,大姨开着车带着三姐妹到江布拉克玩,这里地广人稀,高速公路上一面戈壁,一面绿地,沙漠、湖泊、高山、草原不断地涌入眼睛。她们把车停在戈壁滩上,周围空旷的一个人都没有,天与地相接,云彩触手可及,无尽的苍穹下是辽阔的荒芜,人置身其中是那么渺小。三姐妹拉着小妹在荒芜的戈壁滩上又喊又唱,唱着唱着就流了泪,小姨一见她们哭了反而笑的很大声,笑的眼泪都出来了,大家哭着哭着都笑了起来。

中午,她们拿出准备好的午饭,在车后支起了天幕,搬出折叠椅坐在一起吃,吃完又吃起了水果,水蜜桃的汁水顺着嘴角从脖子往下流,二姨忙拿出随身携带的手帕帮着小妹擦,每个人手指上都沾着甜腻的汁水。我妈打趣地问小姨:“敏敏,你知道这是哪里不?”小姨头也没抬,沉浸在桃子的甜蜜中,答曰:“这是北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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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皆愣住了,随着水蜜桃绵延的甜味,她们的思绪一直飘到那年冬日的北海去了。

用我女儿的话说,这是一场“女人们的旅行”。我女儿放寒假了,全家计划着一次远途出游。姨姨、姥姥先是坐飞机飞到西安与我妈汇合,在这里玩了几日,再一起坐飞机去北海。海边有一间我大姨朋友的空房,随时等她们过去住。我妈笑称这是一队“红色娘子军”,走到哪里都备受瞩目;又集齐了“老弱病残”,一队人马走的很慢很乱,无论是坐飞机还是去景点,都格外受到照顾。

说到这群女子队伍,不免要说到与这群队伍协作共生的男性群体,我的爸爸和姨夫们。姥姥对这几个女婿都不大满意,但只是给女儿们嘴上说笑,从不当面批评。姥姥说,我爸是“胆子小,身体弱。”我爸自来卷、少白头,个子不高,身形很瘦,爱好文学,不切实际,年轻时被唤作做“诗人”,年纪大了头发全白,又戏称“仙风道骨”。他的身体先天很弱,自称小时候得过很严重的肺炎,耽误了,一直留下了病灶,年纪大了还是肺的毛病,慢阻肺,每日要吸氧,退休在家就两个爱好,一是写剧本,二是炒股,只做消遣,并无成绩。不过我姥姥在我家住的时候,我爸喜欢带着姥姥和小姨到处逛,还坐着火车去临省逛景点、吃当地美食,毫不在意别人的目光,倒是超脱于世俗之外了。

大姨夫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大姨夫这人,文质彬彬,戴眼镜,很爱干净。我接触不多,但总体印象很不错。他善于思考、爱读书,和他交流起文学时,两眼放光,不善言辞的他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但是他与姥姥交流很少,更不会主动跟小姨说话。虽然鲜少抱怨,但是一下班就钻进自己的屋子,成晚上都不出来。在家大姨主事,大姨夫主打一个不反对、不参与,两人互不干涉,没什么矛盾可闹,也没有多余的话可说。

二姨夫是“性格简单、易冲动”。二姨夫不修边幅,为人不拘小节。他在油田工作,有时候还要下井,落下了腰间盘突出的毛病,工作辛苦,家人也心疼他,由着他给自己花钱。这临了退休,二姨夫把积攒了好几年的积蓄往保健品上堆,有的买回来包装盒都没拆。他还被电信诈骗过,总相信着能赚大钱,只是时机未到。二姨和他吵,他脖子仰得老高,不甘示弱,脸涨得通红。我表弟的工作之一就是管电信诈骗的,常常给他爸发案例讲危害,可是他总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再说我们晚辈,我表妹学医,在北京读博士,又留在北京的医院实习,非常辛苦,自顾不暇,每次视频聊天都睡眼惺忪,一心只想休息睡觉,没心思考虑结婚的事。我表弟千难万难考上了临市的事业单位,恋爱谈过好几次,最终都没成,也是单身。只剩我,按部就班地大学毕业、结婚生女,家族的第四代成员里也就这么一个金豆豆,自然走到哪里都是最受疼爱的。

等我女儿放了寒假,欣欣然跟着这几位女性长辈空降到了有海的地方。姥姥身体硬朗,小碎步迈的比小姨快多了。她走到哪里就把哪里当家,一进屋先是拎起扫把扫地,又去关照阳台上那几盆早已蔫掉的绿萝。第二天就让姨姨带着去早市逛了一圈,坐在姨姨租来的电动三轮车上,抱着一个大腌菜缸回来。姥姥从艰苦的年代过来,奉行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在哪里扎下根,就在哪里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在北海,她们几乎没有去街上吃过饭,都是买回来在家做,一家人在阳台支起一张桌子,懒懒地晒着日头,远处可看见汪洋的大海,海浪声很大,伴着海鸥的绵长的叫声,一直追到她们的耳朵里。

一副扑克,六个人。三个人玩“开火车”,四个人打“斗地主”,两个人闲着还能下跳棋。小姨特别开心,她甩着左臂,迈动右腿,在家中闲逛,斗地主时她就在一旁看,嘴边也跟着喊:“炸弹,大王,三带一……”我女儿并不认为小姨姥智商有问题,非要坐在她对面教她打扑克、下跳棋。小姨急:“晓晓,小姨姥不会。”晓晓道:“不会才要教你嘛。”教了不知道多少遍,小姨姥还是不知道出哪张牌,一紧张手又开始抖了。晓晓终于作罢,有些不甘心地小声说了句:“我感觉小姨姥有点笨。”可在我女儿坚持不懈的努力下,小姨还是学会了下跳棋的基本规则,回到新疆后,追着人要下棋,上瘾了。

最有趣的是,在我女儿跟前,小姨知道自己是个长辈,支使我女儿“干活”。她对我女儿招手:“晓晓,你过来。”我女儿颠儿颠儿的跑过去,问:“啥事?”小姨说:“晓晓,你去把小姨姥的眼镜拿来,我眼睛花了看不清字。”她煞有介事地翘起二郎腿,端着一本书看,还要戴老花镜。姥姥她们笑的不行,笑她“装样子”。

北海有很多热带水果,她们每天散步去熙熙攘攘的集市买水果。晚霞缠绵大海,大海追逐风车,几个女人穿着拖鞋吧嗒吧嗒走着,每人提溜着一兜子水果伴着夕阳回家去。或者途径沙滩驻足一阵子,我女儿和小姨姥走在前面,蹲下来玩沙子,捡贝壳,把光脚埋在沙子里,嘻嘻哈哈地笑成一团,姥姥身形偏胖,满脸福相,特别慈祥,笑起来像低眉菩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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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随着海风,她们打地铺躺在一起,回忆往事。时间拉长,记忆一下子飞到了1965年,那一年我妈5岁,我大姨刚出生。50年代末期,姥爷姥姥为了生计兜兜转转在新疆建设兵团扎下了根。姥爷是兽医,还会做木工活,姥姥善做衣服、纳鞋底,又是操持家务的好手,生活的光景比一般家庭好一些。那时候,家家户户一个样子,人人平等,出门都不用关门,谁家都是按照人头派发粮票,难得每月或者每季度才有几斤肉票,每年发的布票要攒起来先给孩子们做新衣。

姥爷跟着太姥爷学的兽医,每年春季为羊群接种疫苗,半夜要被叫去协助接生难产的母羊。姥爷随身在皮带上挂着一个自己用牛皮裁的手术包,里面插着注射器和各种手术刀。木工活是干兽医工作钻研出来的,那时候物资很紧缺,他要自制牲畜笼架,还打出了为母羊接生的助产架。渐渐磨砺出木工活的技能,家里的柜子也是自己琢磨着打出来的。

姥姥会做衣服,普通人家没有缝纫机,凭着姥姥没日没夜的一针一线,给全家人都做上了新衣。有几位上海知青拜托姥姥做衣服,总会多送几尺布、几颗大白兔奶糖作为酬谢。做衣服剩下的边角料,姥姥都攒着,给孩子做袖套、假领子,戴上了假领子,穿在里面跟穿了新衣服一样。虽然孩子们穿的衣服有很多拼接的痕迹,但针脚永远整齐密实,洗的发白了也不会开线。姥爷每季度发的一两双白线手套舍不得用,也攒着,姥姥将手套拆开,把那些弯弯曲曲的线放到开水盆子里一烫,卷发般的线立马“拉直”了,圈成一团织围巾。这种围巾并不好用,时间一长就会变成一条硬硬的“布带子”。那时的冬天格外寒冷,小孩子的手、脚、耳朵几乎都要生冻疮,在寒冷的天气里,线围巾也能御寒保暖,谁出门谁戴着。

在我妈出生之前,曾经夭折过一个哥哥,所以我妈出生时,姥姥姥爷特别高兴。在生我大姨前,又不幸夭折了一个男孩,到我大姨出生时,虽然还是个女孩,姥爷姥姥也高兴。贫苦年代就盼着个人丁兴旺,有孩子就有希望,粮食分着吃,衣服传代穿,大不了还能去挖野菜,无论如何总能度日,老天饿不死勤劳的人。我妈印象中她从没有饿过肚子,父母攒着钱让孩子们去上学,因为家里都是女孩吃的少,同学带粗粮窝窝头吃,而她能吃上两参面的馒头。我妈说,她的姥爷也是能人,会打猎,有时候就提溜着打的野兔回家来。邻居家把一块肥肉挂在门前,出门擦一擦嘴,逢人便说家里又吃肉了,而她们家,运气好了能开个荤。直到二姨出生后,姥爷的期盼落了空,虽然嘴上不说,但还是希望有个儿子,况且在家家户户连着的土房子里,谁家的情况都了解的清清楚楚,一家只有女儿受欺负。所以,我妈和我大姨从小就把自己当男孩,五六岁就要帮着家里扫地、洗菜、做饭,再大一点要外出拾柴火、捡牛粪、摘棉花,棉花的根茎上长着刺,她们的手上全是血口子。

本来不打算再生了,可三十多岁的姥姥又怀孕了,生下来还是个姑娘。小姨生的很漂亮、机灵,没有奶水喂,就吃着米糊糊长大,小姨营养跟不上,所以一直很瘦。刚刚学会走路,就被三个姐姐带着到处玩,走着跑着就长大了。姥姥还得工作挣工分,没时间管她们,妹妹从出生到蹒跚学步、再到咿呀学语,都是姐姐们教会的。日子日复一日,孩子们渐渐长大了,本向越来越好的方向发展,可是一场高烧彻底改变了小姨的命运。

冬日的晚上,四岁多的小姨高烧惊厥,姥爷借了毛驴车拉到了卫生所,那时候抗生素稀缺,只能打退烧针,好不容易退了烧,可小姨的眼神却呆滞了,问什么都不回答。病好后凑了钱,送到了县城的医院,被诊断为“脑损伤”,医生说是不可逆的。随着年龄和个子的增长,小姨的智商再也没有增长,她被这场高烧永远困在了童年。

姥爷性格内敛,平日里少言寡语,一开始,遇到小姨这事儿就是叹息,干活时叹息,睡觉时也在默默叹息,后来想通了,终究没有磨灭掉好好生活的劲头。我妈印象最深的就是,每到周五晚上,一家子人围坐在一起开家庭会议,姥爷讲话,姥姥用猪皮炼的油炸花生米。每个孩子一一发言,有啥想法都要说,谁也不藏着掖着,还得总结一周的学习情况。小姨自然不去上学,白天大人们工作,姐姐们上学,她就坐在房檐下发呆,中午的时候,姥姥匆匆赶回来给她做饭,有时候她照猫画虎般帮着洗洗衣服,打扫打扫院子。

孩子们盯着姥姥锅里跳跃的花生米馋得直流口水,姥姥捞出来,分成四等份,每份放在一个瓶盖里,谁也不许多拿。大姐们发完言,姥爷也让小姨发言,小姨话说的不太清楚,但是也愿意参与,结结巴巴地说了好多话。最后她停住了,盯着花生米看得出奇,姥爷问她咋了,她支支吾吾地说:“爸爸,上次……姐姐偷走了我三颗花生。”

姥爷锐利严肃的目光扫视着三个姑娘,一言不发,三个姑娘就知道错了,每个人都自觉地从小小一堆花生米中捏出几枚,放到了小妹的手心里。二姨脸皮最薄,委屈着小脸说:“是大姐二姐教我的。”我妈不甘示弱:“还不是你馋?”大姨一副正气凛然的样子:“我教的,别怪大姐。”几个人叽叽喳喳,被姥爷低沉的声音打断:“咱们定下家规,一不许说谎,二不许推诿,三不许内讧。今天定了,以后都要执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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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爷的家庭会议,一直到女儿们陆续考了学、找到了工作才画上了句号,鸟儿们离开了父母的庇护,要去世界展一展翅膀了。

1986年,我妈结婚了,她和我爸是新疆农场中学的同学。大专毕业后,我妈随我爸一同分配到了他的家乡,陕西省的一个小县城里,我爸当会计,我妈当中学老师。随后的几年,大姨和二姨相继结婚,她们都留在了新疆。姥姥姥爷还在农场生活,依然在田间地头忙碌着,养鸡养羊,种瓜种菜,换钱换物,补贴家用,家里的资金慢慢积累,每个女儿成家立业时都给予力所能及的贴补。

小姨跟着爸爸妈妈,过了几年一家三口的生活,自给自足,怡然自得。姥姥心软,不舍得让小女儿干家务,能吃能睡只要开心就行;姥爷“心硬”一些,刻意锻炼她,让她做家务,洗衣服、捡柴火、喂鸡喂羊、施肥浇水,只要不是危险的家务活都尝试着做一做,所以她的自理能力还不错。到了出嫁的年龄,来说媒的很多,姥姥姥爷也曾想过给她找个好人家。

媒人说,小姨不是先天痴傻,生的孩子肯定是健康的,有了孩子就有了照顾她的人,她的下半生就有着落、有希望。还说,有的女子生了孩子后就像变了一个人,天生的母性施展开来了,对孩子好,孩子也对她好,有的孩子还考了大学、当了研究生、博士生。可是小姨在这件事上特别排斥,早上见了人,晚上在被窝里发出抽噎声。后来,只要有媒婆样子的人掂着小脚往院子里走,小姨就吓得躲在屋子里不出来。一提这事,她茶不思饭不想,把爸妈的衣服抱出来一边搓洗一边自言自语:“我不走,我要在家给爸妈洗衣服。”

姥姥不舍得,劝说姥爷这就是咱的命,小女就跟着咱们过吧,能过一天是一天。姥爷重重叹了一口气,一言不发地戴上白手套,给打好的箱子刷朱红色的油漆,一刷落下,一刷紧接着上一刷的尾痕,来来回回上漆。一直到夕阳西下,最后一刷收住,他缓缓直起腰身,默默地在院子间踱步,许久才对唤他吃饭的姥姥说道:“敏敏先跟着咱过吧。”



6


新疆的气候是夏天热,冬天极冷,一下雪,地上结了厚厚的冰,尤其是在较为偏远的农村,出行都很困难。相较于新疆来说,西安更宜居一些。2000年,姥姥姥爷省吃俭用,在我家附近购置了一套商品房,带着小姨搬到西安,准备在这里安度晚年。

他们搬来的这个小区,还有我好几个同班同学,那时我上初中,青春期,脸面薄,不愿和小姨走在一起。我不喜欢过去,减少去探望他们的频次,爸妈要去的时候,我总以作业没做完为由拒绝掉。节假日不得不过去了,我尽量选在晚上,低着头沿着楼宇之间的小道走,就害怕刚好撞见姥姥带着小姨出门。我觉得小姨走路的样子很难看,要是碰见我的同学,我真想往地缝里钻。有一次我过去吃饭,姥爷让小姨去小卖部买盐,半天没回来,我妈就让我下楼找找。我硬着头皮去找,远远看见一瘸一拐拎着塑料袋回来的小姨,我也不叫她,就猫在角落里看着她上了楼,这才跟了过去,比做贼都心虚。

姥姥姥爷和小姨常常同进同出。姥爷走在前面,小姨挽着姥姥走在后面,过马路时,姥爷就停下脚步,待姥姥跟上挽着他的胳膊一起走,三个人像是被绑在一起的九连环,始终一环套着一环。姥爷独立、有主意,种花种菜,推着小车去超市买米买面,将日子打理的妥当。小病小痛从来不说,家里装了座机也很少用。有一次他忍着腹痛一直不说,疼得不行了才去医院,诊断为疝气,被医生扣下来,直到办理了住院手续要做手术签字了,姥爷才肯给我妈说。自从这次生病后,姥爷深感上了年龄,力不从心,每天都要坚持锻炼,风雨无阻。有段时间他频繁牙疼,我们总催他去医院,他不愿意去,牙疼了就在嘴里含花椒。

他还会流露出对小姨未来日子的担忧。他对小姨说:“敏敏,到时候爸走了,把你带走好不好?”小姨懵懂,但回答干脆:“我要跟着爸爸走。”我妈听见了,第一次跟姥爷红了脸:“爸,你说的这什么话!”姥爷自知理亏,讪讪地笑道:“爸开玩笑呢。”但他又说,敏敏是个麻烦啊,我们百年后,她不能再麻烦你们……

我高二那年,姥爷心肌梗塞在新疆离世,才70多岁,还很年轻。去世前两周,姥爷接到了新疆老家的电话,要他回去参加亲戚的葬礼。以前从来不拦着他的姥姥不愿意,说自己心跳的厉害,不想让他去。可是他还是去了,保证参加完立马回来。事情刚处理完,姥爷坐汽车到了二女儿家,本想再住几天,就被姥姥打着自己腰疼毛病犯了的“幌子”,电话催着快点回来。姥爷答应着,嗔怪姥姥毛病多,还是订了回程的机票。可就在二女儿家吃完晚饭出门散步时,姥爷突然感觉心脏闷痛,硬是自己撑着走到了医院,当晚就骤然离世。后来我看到科普,牙疼也是心脏病发作的前兆,而我们都没有意识到。

这个突如其来的打击太大了,令谁都无法接受,姥姥更是伤心欲绝。处理完姥爷的丧事,我妈把姥姥和小姨接到家里住。姥姥不识字,也不敢一个人带着小姨住,于是就卖掉了他们的房子。在收拾姥爷遗物时,我妈抚摸着姥爷亲手做的刷着朱红色油漆的雕花箱子,里面齐齐整整摆放着给牲畜做手术的工具,那是姥爷吃饭的家伙,养育了一家六口人,姥爷把它们保护的很好,多少年过去了,依然是崭新的、透亮的。在柜子深处,我妈看到了一只瓶子,拿起来看,是一瓶未开封的给牲畜治病的药,日期竟然是近期的,保质期有三年。现在用不着给牲畜治病,这药也毫无用武之地,联想到之前姥爷对小姨说的话,我妈顿时泪如雨下,手不住地颤抖。



7


姥姥小姨住到我们家时,两人总是一左一右,手挽着手,形影不离。姥姥早上带着小姨出门散步,顺便从早市买菜回来;下午带着她下楼锻炼,在小区花园的运动器材上扭腰、拉伸;晚上最大的消遣就是看《乡村爱情》。姥姥是个开朗的人,又喜欢与邻居交谈,从不在意别人的目光,渐渐结交了不少朋友,早上她们还未出门,就有邻居奶奶在楼下呼唤。而我也渐渐受到姥姥的言传身教,习惯和她们同住的日子,当我毫不在意地拉着小姨的手出门时,发现善意的目光一定能对上善意的目光。

姥姥在我家住的第四年,我爸生了病要做大手术,我妈还未提出困难,两个姨姨已经飞到西安,一个在家做饭,一个去医院送饭,照顾着我爸出院休养后,大姨就要张罗着接姥姥小姨回新疆。我记得离开西安那一天,我拽着姥姥肉乎乎的手臂,凉凉的很舒服,我让她回新疆住一段时间就回来,她笑盈盈地说“好”。我们把她们送到机场,姥姥挥手,小姨也跟着挥手。

大姨和二姨家离得很近,姥姥随遇而安,这里住住,那里住住,一切由她。她从不干涉各家家政,少说话、多做事,每天安排好自己和小姨的作息,还帮着做力所能及的家务。姥姥说,老伴儿千里迢迢地从西安赶到新疆,风尘仆仆地落叶归根,冥冥中是命中注定。而她也与这里息息相关,是抹不去的回忆。所以本来说着只是过来住一段时间,但随着姥姥年岁的增长,也不愿来回折腾,她的世界渐渐浓缩在这方寸屋檐之下了。

更重要的原因是,小姨还“上了学”。大姨的朋友在社区工作,有一天十分欣喜地来家里找她,说社区最近办了一个“残疾人之家”,给16岁以上的残疾人免费培训,从最基础的写字教起,还视个人情况“因材施教”,教烘焙、编织、画画、手机维修等等。朋友拉住小姨的手,热情地问她:“敏敏,你愿意去上学不?”小姨平日里也笑,但好像是无意识的、没有道理的笑,而这回笑起来竟有些羞涩,低着头但言语坚定:“我要去上学。”

这事就定了下来,小姨脖子上挂着钥匙,背着我表妹淘汰的小书包,还给她装了一个铅笔盒,里面插着几支削尖的铅笔。每天早上9:00出发,出了小区,过一个马路,对面就到了;中午回家吃完饭睡个午觉,下午的课要从14:30上到17:00,每天充实的很。一开始,姥姥不放心,陪着她过马路,后来小姨懂得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左右观察,确认没车了才敢过。她终于在无人陪同的情况下迈出小区,进入社区,融入到一个与家庭完全不同的“小社会”中去。晚上回到家,小姨的兴奋劲儿未消,拿出草稿本,歪歪扭扭地练习写自己的名字。我姥姥在一旁笑着:“我敏敏也是个勤奋孩子。”



8


姨姨工作一忙完,尽量抽出时间陪她们到附近旅行。姥姥很随和,对世界保持好奇心,热爱看路上的风景,读旅途中的风土人情,吃当地的美食。她跟着女儿去了不少地方,独库公路、魔鬼城、八卦城、喀纳斯都去过。大姨本想带着姥姥回老家看看,无奈路程太远要坐飞机,落了地租车年龄又限制到55岁,只好作罢。

去年暑假,我带孩子去看姥姥时,她的精神头很好,但反应有些迟钝了。姥姥89岁了,记忆逐渐减退,身体不再灵活,看电视打瞌睡的时间越来越多。我妈每年寒暑假都要回去两次,每次回去,姐妹们将大姨家作为根据地,统一在这里“驻扎”下来,打地铺,几个人挤在一起,身体挨着身体,漫无目的地聊天说笑,话语间的停顿变长,回忆一直蔓延到儿时的某件小事上,几个人为了某件事的确切记忆争论不休,而姥姥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姥姥最后一次住院,本来只是一场普通感冒。但做完全身检查,医生说老人的免疫系统已经很差了,各项指标都不容乐观,姨姨每次去拿报告单手都是抖的。去世前一天凌晨,姥姥从昏睡中清醒过来,精神突然好了,喃喃地招呼敏敏过来。姨姨赶紧开车把睡梦中的小妹接了过来,小姨睡眼惺忪地握着姥姥的手,低声呼唤着“妈妈”。姥姥的目光看向女儿们,带着不舍和眷恋:“妈妈把敏敏交给你们了,妈妈麻烦你们了。”最终,姥姥没有熬过四月的春天,她去世的那天正是姥爷忌日的前一天。

葬礼结束后,我和表弟走在街道上,他慢慢地跟我诉说着姥姥和小姨的日常小事,他说印象最深的就是小姨挽着姥姥的胳膊,一步一步往家走,夕阳的余晖洒在她俩身上。姥姥的脚步最终停留在这片土地上,她用小脚丈量着方圆百里的每存土地,在她的身后,同样有一个脚步亦步亦趋。

我们站在夕阳下,看着车一辆辆经过,桥下有划船的人,公园里跳着维族舞蹈,我发现这里没有广场舞,都是交谊舞或者维族舞,仿佛所有人都会跳,仿佛带着头巾骑着电动车的妇女可以立即停下车,跟着音乐跳起来。新疆又空旷又寂寞,广场大的望不到尽头,可以一直延续到天边。

我在这里待了四天,在机场与他们告别,我妈还要在这里停留更长的时间。我表弟发信息给我:“姐,一路平安,要想我哦。”我向来说不了这么肉麻的话,只给他回了一个捂脸笑的表情。我们相隔很远,又回到各自的生活中去,但又会参与彼此生活。而我的小姨,茫然地望着自己完全不懂的未来,不知道路在何方。

今年清明节,我们连扶带拽地把腿脚不便的小姨搀扶到了姥姥姥爷的墓前。远远地小姨就认出了墓,指着喊:“那就是爸爸妈妈。”我们问她咋认出来的,她说,墓前的松树长的最高。

是啊,松树郁郁葱葱地,远远望去真的显眼。就像这个小家族一样,一同经历了风雨也一同沐浴阳光,始终向上生长。春夏秋冬,寒来暑往。难过的日子一起过,好日子也一同享受,吹着风,沐浴着阳光,将烦恼消散在风雨中,风轻云淡,又是新的一天。




编辑丨三三    实习丨永嘉


琢玉

绵绵用力,久久为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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