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小慧的表白里,老陈并没有忘记,9月初的行动已经是他第6次去白城,第6次失望。
第一次奔现,是2024年5月1日,上午10点21分,IP显示在辽宁。下午5点36分,“小惠,在有一个小时我就到了你的城市了,我想约你和老太太吃个便饭。”错别字很多,但深情不会有错。
那次,他带了自己珍藏多年的酒。仿佛回到六十多年前,小伙头一次去见老丈人,隆重又紧张。如今老汉八十三岁,为了爱情,甘愿再认一个娘。
他竟没有情场老手的油滑。晚上8点09分,告知小慧已入住汽车站旁。又才过9分钟,见小慧没有回音,他内耗严重,“你对我有什么意见吗,不要听网上有些挑。”
也许是和美女合拍太多,偶尔有陌生网友在评论区、私信骂他,他担心这些骂声会让小慧改变对自己的看法。
等了一天,第二天晚间,老陈又和另一美女合拍,“老头,你是不是理发了?……你好帅呀,可不可以发一张照片给我。”无聊是比眼泪更高级的失落。合拍中,他面无表情,侧躺在酒店枕头上,貌似孤苦无依。
他至少从一段持续不幸的黄昏恋中得到进步。第一次,去程1566公里,大巴20.5小时,不知回程如何劳顿。2024年5月23日,又一次奔赴白城,改乘卧铺。24年6月14日,第三次,学会乘高铁。
老陈确实是所有留言者,最为长情的一位。但他的长情,也只是一种偶发激情的持续涌现。
2024年11月,老陈就已三次前往江西九江,寻找一个网名“千千(江西九江)”的女孩。女老板形象的千千,常发和上小学女儿的日常。
三次奔现都未果。于是,老陈连发两条黑底白字的消息喊话“千千”的女儿,表白他三下九江的用心良苦,希望“闺女给你妈说”,把他从黑名单拉出来。
在中老年男性的欲望图景里,白城魅魔只是短暂登基的新后。就像拉康所说,欲望无法被任何特定对象真正满足。
更多像白城魅魔一样的女性,发视频邀请中老年男性“合拍”。她们用网名和背景构建特定身份,对镜头说:“喂哥,你天天刷我的视频,还没见过你……”接着,无数中老年的脸与原视频同屏,出现在他们自己的作品区。
相较于“去白城”“三下九江”,合拍是一种成本更低、本质相同的互动邀约。对中老年男性来说,合拍的浪漫在于交出自己的脸,得到一种并肩的幻觉。
魅魔们网名里的标签,也让他们太轻易地陷入幻觉。她们名为千千、芳姐、雷蕾、冰冰,也是工程老板、加工厂老板、餐饮女强人、苗王之女;网名后有括弧注明需求,她们是孤独的、离婚的、被嫌弃的、渴望被爱的……
这些标签构建了中老年男性钟意的美强惨。生活在农村、没文化的他们,大多没有好的物质条件和社会地位,但魅魔们有;魅魔们需要的激情、承诺、同等寂寞,他们恰好都有。
生活在遇见魅魔之前早已停滞。人到中晚年,物质无用、精神贫乏、人际关系稀少……人生不再需要搭建,只剩下面目可憎的欲望。百年压抑,一泻千里。上可泻向国际政治、互联网魅魔,下可泻向一袋鸡蛋、一罐含氢气的羊奶粉。
但魅魔们为何索要老头们的照片,仍耐人寻味,就像人们也费解“被刺痛的心”为何集天下老登于白城,或许只有“菩萨心肠”可以解释。
身处风波中心,优润宾馆的老板并不关心这些老头。宾馆房间带洗浴一晚50元,不带洗浴一晚30元。偶尔一来的男人们,没给她带来多少营业额。
白城之约,造成了老头家属们的困扰。一个家属曾留言,自己55岁的远房舅舅前往白城,没钱回家,被困在当地打工,结果意外去世,“也是自身有点病。”
为了防止老舅再去白城,侄女小李替老舅把“被刺痛的心”拉黑了。但她也知道,拉黑一个,还有千千万万个大姨。最后,她想到把老舅的视频应用设置成青少年模式,只能访问青少年专属内容池。
更多的老头们无人看管。他们拥有了智能手机的老年,继续刷着互联网无穷无尽的大姨,在孤寂生活里轮回。一次次与新的大姨合拍,又将他们遗忘,就像《百年孤独》里的奥雷里亚诺上校,日复一日制作小金鱼,做成后熔掉重做。
又一个寻常的日子,老陈发视频,却是和另一个大爷合拍。只见两个互不相识的老男人,同屏自拍、相视无言。
镜头里是两个老男人最寂寞的姿势:躺在床上、穿齐外套,枕头垫高的脑袋,自拍镜头里垮掉的脸。姿势仿佛几十年如一日地保持,从五十岁到八十岁。
大姨不在,什么吸引了他们合拍?
听声音,才发现背景还有一个AI合成的女声,“你好,请放慢脚步,今天我想跟你说句心里话……”
原来不需要美色。捕获老人的,可以是他们对美色和爱情的想象,是他们自身的欲望。欲望久久悬浮,空虚而不真实;他们努力抓住一个对象,落回大地上。
性压抑的时代里,两个互联网偶遇的老人,正等待那个电子女声说完最后一字:“我在这里等你很长时间了,如果你看到了我,希望给我个面子,我们一起合拍吧,给彼此留个纪念。”
眼中没有彼此,他们却几十秒、面对面地保持聆听。欲望落地的中途,他们是两粒雪花,意外在半空中黏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