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油价上调的通知,每一次高速公路收费政策的细微变动,都像一根根稻草,不断加码在这对夫妻和无数同行早已不堪重负的背上。
物流港的空气往往充斥着海腥味和寒气,来来往往的叉车轰鸣不断,我拨通了任清玲的电话,她的声音干脆清晰,盖过了背景里的卸货声与引擎声:“刚在卸一批冻品,明天得奔霍尔果斯拉高白鲑去成都!”这第一次通话,就让我感受到冷链司机被时间追赶的急促。
与任清玲的相识源于偶然。今年年初,我着手写中国长途卡车司机的报道,却迟迟找不到愿意被采访的冷链司机——他们要么沉默,要么行踪难觅。直到算法推送了一场任清玲在合肥“趴窝”时的视频,屏幕里的任清玲,年轻爽朗、带着家乡口音,谈起路途趣事幽默风趣,打破了我对冷链司机的刻板印象。我随即私信,她很快答应了。
但冷链车的节奏快得超乎想象,我几次尝试跟车都没赶上,直到今年4月,他们的车驶向昆明,我才终于追上了这对常年奔波在冷链大动脉上的夫妻——任清玲和她的丈夫王利超,以及他们的汕德卡冷藏车。
2025年4月14日我在昆明见到这对夫妻时,王利超正对着手机听筒讨价还价,挂断电话后,他愤怒地说:“四千块信息费!他怎么不去抢!”任清玲看着丈夫怒气冲冲的样子,一脸平静,显然已经对这种情况见怪不怪,开始向我解释起这场风波的缘由。
4月5日早晨,他们从嘉兴出发,把一批短途调货的水果运到合肥后,在合肥经历了极其煎熬的“趴窝”期——这是行话,意思是司机和车整整近一个星期都被困在原地。
回忆起那7天,任清玲眉头紧锁,说:“平台上刷烂了,眼睛都看花了,也没刷到合适的货。” 夫妻俩电话打到发烫, “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嘴上起泡,饭都吃不下。”最终俩人问遍了相熟的货运“信息部”,东拼西凑出三批不够整车运输条件的零担货,勉强装满一车,启动引擎奔赴昆明。
早些年,这些司机的货源主要依靠积累下的人脉网络——可靠的货主、熟悉的批发市场老板、互相帮衬的“卡友”,一个电话往往就能敲定一车货。但如今,像“运满满”、“货车帮”这样的货运平台编织了一张无形的巨网,垄断了市场上绝大部分的货源信息流。任清玲对它们充满了抵触:“运满满?那是实在没办法的办法!是下下策!”
她掰着指头,一项项算给我听:平台收取的会员费是基础门槛,会员还分多个类别,手握不同权限,普通会员年费688元,每年可以接100多条货源信息,尊享会员年费则为1688元,每年可接超过2000条货源信息。
但即便充值了会员,不少司机依然在社交平台上表达了抢单的困难,每一笔成交订单,平台还要抽走一定的佣金,比例通常在运费总额的5%-10%浮动。许多司机都对平台感到不满,“信息部”应运而生,就是掌握了货源信息的中介公司,赚的是货主和司机之间的信息费。但这个市场还不规范,一些没有实质合规经营资格的人也常漫天要价,就因为他们拿到了货源消息。
王利超刚才挂断的那个电话,正是来自一个“信息部”,对方狮子大开口索要四千元“介绍费”,才肯提供一个运榴莲去上海的货源信息。王利超算了算:“一趟榴莲,从昆明到上海,运费总共才一万八千五,他动动嘴皮子就要抽走四千!我们呢?得担着风险跑两千三百多公里,烧掉几千块的油和过路费,最后落到口袋里的还剩多少?”
订货,像是悬在长途卡车司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每一次启程都伴随着货源的不确定。“这行,难啊。一年比一年难。” 任清玲拧开一瓶水猛灌了几口,语气里透着深深的无力感。
更让夫妻俩人感到愤懑和无力的是货主方无休止卷低的运价,“你不拉?总有人抢着拉!只要报价一万有驾驶员接单,下次同样的货,货主就敢直接报九千!甚至八千五!运费就这么被卷进无底的泥坑里,越来越低。”
王利超性子直,脾气急,谈价格时容易硬碰硬得罪人。任清玲就成了那个不可或缺的“润滑剂”和“外交官”,时常在丈夫急躁时提醒:“说话软和点,别硬顶,多维系关系,下次人家有好货才能优先想到咱。咱是靠这个吃饭的,不服软没办法。”
任清玲夫妇之前“吃饭的家伙什儿”是一辆普通的高栏货车。2024年由于家庭变故,也因为货运市场陷入低迷,运价跌至谷底,夫妻俩咬牙卖掉了旧车,双双考取了最高级别的A2驾照。最初的计划是让王利超给快递公司打工继续跑车,任清玲则回归家庭照顾老人孩子。但仅仅两个月后,习惯了自由支配时间的王利超就受不了快递公司鞭策着驾驶员不停前进的生活。
夫妻俩一合计,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背上了数额巨大的车贷,购入了现在这辆总价约75万的冷藏车,把赌注下在风险更大、但也可能收益更高的冷链运输市场。“这算是我们人生中不会再有第二次的冒险了。”任清玲这样形容当时的决定,语气里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决绝。
车头部分的贷款需要在两年内还清,挂载冷藏厢体的贷款则分三年偿还,月供加起来两万多元。每年夏季的新疆瓜果线是他们最期盼的“黄金季”,有时一趟运费能冲上三万的高点。驾驶员管去往新疆的路线叫“上去”,回到内地的路线则叫“下来”。“一到旺季,‘上去’的运费往往被压得非常低,为了能拉到‘下来’的好货,尤其是利润高的水果,驾驶员有时只能忍气吞声,挣点勉强覆盖油费的‘窝囊费’。” 任清玲说。
那些壮美的新疆风光,雪山、戈壁、草原、湖泊——无数次从他们的车窗外飞速掠过,成为模糊的背景板。“卸了货就得立刻找下一单,家门口路过都难进去看一眼,路途中有什么好风景一概都忘了。” 任清玲望着窗外飞逝的景色,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怅惘。
“说是我们选择了这行,其实很多时候,根本没得选。一旦进了驾驶员这个门,尤其是贷款买了大车,就像掉进了一个挣不脱的怪圈——车越换越大,贷款越背越多,人却越陷越深。” 她看着物流园里那些刚入行、贷款买了新车、眼中还闪烁着对“自由”憧憬的年轻司机,有时会觉得他们是被一种虚幻的想象所吸引。
“年轻,没家庭负担,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当然觉得自由好。可我们呢?上有老下有小,开车开了十几年,除了握着方向盘,还能干啥?卖了车,家里就断了粮,房贷车贷拿什么还?” 王利超也补充道:“一家人,老的少的,都指着这辆车吃饭。车不动,钱就不进。转行?说得轻巧!我们哪有时间和本钱去‘沉淀’?去学新东西?停下一个月,贷款就能把人压垮。”
时代的浪潮正以前所未有的力度拍打着冷链物流这个传统行业。国家政策导向明确指向冷链物流的标准化、智慧化、绿色化,但当任清玲夫妇偶尔从新闻里听到这些宏大词汇时,更多的感受是不安和迷茫。
作为产业链最末端、最个体的司机,她对那些遥远的蓝图感到陌生,她唯一关心的现实问题是:“今年能不能比去年多挣点?能不能按时还上贷款?”还有这因为货运平台、信息部、货主、司机内卷被“剥削”的运价,什么时候能涨起来?
生活的压力像一块无形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让他们在飞驰的车轮上也常常感到喘不过气。每一次油价上调的通知,每一次高速公路收费政策的细微变动,都像一根根稻草,不断加码在这对夫妻和无数同行早已不堪重负的背上。
4月15日清晨,急促的电话铃声划破了驾驶室里沉闷压抑的空气——是另一个信息部的朋友,通知他们一批来自泰国的金枕榴莲提前到云南鸿运国际贸易港了。夫妻俩一接到电话像上了发条,还没吃完早餐,就出发了。
巨大的冷链仓储区里,各种冷藏车进进出出,空气里同时混杂着冷冻剂的寒意和热带水果的甜腻气味。对接的负责人是黄老板,一个身材精干、动作麻利的广西汉子,他主营东南亚水果进口,尤其深耕榴莲,在滇桂两地都占据着不小的市场份额。
他带着几个同样操着浓重乡音的同事快步迎了上来,语速极快,眼神锐利。黄老板告诉我 ,广西的榴莲季前段时间刚过,云南就“接上了茬”,所以他们立马“转战”昆明。这次任清玲夫妇的冷藏车和另一辆河南牌照的冷藏车将共同承担运输任务,把两千箱“娇贵货” ——榴莲,紧急运往上海辉展国际果蔬市场。
装货前的开箱验货环节至关重要,这关系到运输途中乃至抵达后可能产生的损失的责任归属。黄先生和任清玲夫妇神情严肃,随机从不同垛位抽了几箱榴莲。工人们操作还不太熟练,笨拙地使用平板推车搬运,效率低下。
黄先生在一旁急得扯开嗓门大喊:“用肩扛!小心点!轻拿轻放!” 他转头向我快速解释,语气焦灼:“冷机多开一小时,就是多烧一小时的钱!耗不起!经验不足耽误事啊。”一个技术员手持测温仪,实时监控冷厢内温度,确保恒定在23℃上下1℃的范围。
开箱、验货、拍照——每一步都马虎不得。黄先生经验老道,他拿起一把锋利的小刀,仔细敲打榴莲外壳上尖锐的硬刺,检查是否有裂缝、挤压伤。任清玲举着手机,屏住呼吸,镜头紧贴着榴莲,从各个角度仔细拍摄每一个细节,尤其是那些可能有争议的微小斑点或凹陷。
空气里弥漫着榴莲浓浓的香气,但这香气之下,包裹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与防备,货物的品质纠纷是司机和货主双方都最头疼、也最耗费精力的麻烦事。
图:装货前对榴莲随机抽样进行验货与拍照留证|作者供
时间在验货、搬运、码垛中一点点流逝。直到中午一点,两千箱榴莲才终于被小心翼翼地装载完毕,整齐地填满了巨大的冷藏车厢。随着沉重的厢门“砰”地一声关上,任清玲靠在车厢旁,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告诉我最终的运价:“一万八千元整。” 她嘴角扯出一个无奈的苦笑:“比昨天问询的那批还要少五百块。昨天那批开口就要四千介绍费的货,听说已经有人咬牙接下来了。”
榴莲不在国家规定的鲜活农产品运输“绿色通道”减免目录内,这意味着光是这一路的高速费用就要至少六千块。这批货必须在两天后——4月17日的凌晨五点前,也就是上海辉展批发市场开门之前抵达。留给任清玲和王利超在这两千三百公里之中的运货时间,还剩不到四十个小时。
冷藏车发出低沉的咆哮,车轮滚动,缓缓驶离喧嚣的货场,汇入车流,最终驶上贯穿东西的交通大动脉——杭瑞高速。云南、贵州的群山如同连绵不绝的绿色屏障,隧道连着高架桥,桥下是深不见底的峡谷,道路蜿蜒曲折,对驾驶技术和耐力都是严峻考验。
驾驶室内部被任清玲收拾得整洁温馨,座垫带着蕾丝花边、放置的小瓶香薰散发出淡淡的香味。王利超开了几个小时,任清玲从丈夫手中接过方向盘,她将负责当天的驾驶行程,在第二天早上和丈夫进行下一次的换班。
任清玲和王利超是“双驾”,一人全神贯注开车,另一人则用随车的小电饭煲蒸米饭、抓紧时间休息,或者在逼仄的空间里活动一下僵硬的身体,这既是为了能多跑点路多赚点钱,也是不得不做出的艰难选择。
任清玲告诉我一个深藏的、难以言说的恐惧来源。“司机猝死在方向盘上、死在服务区里的事,我们听得太多了……一个人跑长途,太累太危险。我跟着,他累了能立刻换手,困了能躺下睡会儿,心里踏实点。”夫妻双驾是相互扶持的亲情纽带,更是彼此生命安全的最后一道保障,任清玲说这样就能“困了就换,绝不硬扛”。
在这个男性为主导的重卡运输行业里,任清玲还承载着一个身份标签——女性卡车司机,卡友们把这类人叫做“卡姐”。她驾驶时格外小心谨慎,严格遵守交通法规,对“女司机技术差、心理素质弱”这类粗暴的标签嗤之以鼻。“大家都觉得稀奇,其实真没啥特别的。”她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
图:凌晨五点还在开车的任清玲|作者供
然而,跑车这些年,来自外界的质疑和异样眼光从未间断。有些货主电话一接通,听到对方是女司机,第一反应就是问:“你真有驾照吗?真是你本人开车?车里还有几个司机?男的还是女的?” 任清玲觉得好笑,居然仍有相当高比例的人潜意识里认为女性“难以胜任”卡车司机这种高强度、高风险、高压力的职业。
行业中从货源分配到停车休息,都或多或少存在着隐形的性别区隔,“我老公订货的时候从来没人问过他这些问题。”后来,为了效率,也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她索性把联系货源的活儿全部交给了丈夫王利超。
“好在大多数一起跑车的卡友不会这样看我。”她语气豁达,带着一种历经磨砺后的通透,“那些怀疑的、说闲话的,就当他们是跟不上时代的老顽固好了。我就是一个普通驾驶员,开好自己的车,对得起这份责任就行。”
在服务区短暂休整时,偶尔也能看到从卡车高大的驾驶室里下来的女性,但其中大多是负责跟车做饭、照料生活的“卡嫂”。每当陌生人投来好奇、探究的目光,任清玲总是平静地直视对方,清晰地说:“我就是司机。”
从2023年7月开始,任清玲运营了一个抖音账号,叫“冷藏车毛毛”,两年的时间里已经积累了四万多粉丝。视频评论区里,最多的声音是赞叹“女司机真厉害”、“佩服”,或是来自女性观众的留言“姐姐好帅”、“被你激励到了”。有粉丝在鸿运国际物流中心拍到了她的车,惊叹:“女司机开这么大车”,然后私信发给她。
任清玲断断续续地用手机记录下跑车路上的点滴,视频内容大多简单直白:前方延伸的高速公路、方向盘后专注的侧脸、偶尔一顿在驾驶室做的简单饭菜。账号获得了超过一百万的点赞量。“就是记录一下生活,没想那么多,更没想过要当网红。”她这样解释拍视频的初衷。
镜头里的她,经过简单剪辑和美颜,显得漂亮、精神、自在,甚至带着一种风尘仆仆的洒脱感,吸引了不少粉丝的关注,但也无可避免地引来了一些刻薄甚至恶意的评论。对此,她选择温和地回应几句,或者干脆无视:“网上嘛,谁不是把自己最好的一面放上去?背后心酸、委屈的样子,自己知道就行,没必要都摆出来。”
停车等货、漫长无聊时,她会偶尔开直播,和屏幕那头的观众聊聊路上的见闻、家常里短,观众构成很纯粹,大部分都是认识的卡友。“网上太乱,各种人都有。我就分享点实在的,路况信息啊,哪里加油便宜啊,哪个停车场价格低啊,不搞那些虚头巴脑花里胡哨的东西。” 她对互联网带来的关注保持着一种清醒而疏离的态度,深知虚拟世界的热闹无法解决现实车轮上的困顿。
为了最大限度节省开支和时间,卡车司机们的一日三餐基本都只能在车上的狭小空间解决。小小的驾驶室后部,一个小电饭煲、几口小锅、一个微型冰箱,就是他们的厨房,任清玲提前给我打预防针,语气里带着歉意:“这一路,怕是要委屈你跟着我们饿肚子了。”这不足几平方米的驾驶室,是他们流动的家,是遮风避雨的堡垒,更是维系生计的核心战场。
车连续开了几个小时,行至贵州境内,在刘官服务区附近,任清玲将车缓缓停稳。王利超脸上露出一丝神秘的笑意,活动着酸痛的腰背:“走,带你去个好地方,犒劳一下。”
他熟门熟路地把庞大的冷藏车停在服务区后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领着我们爬上一段简陋的木梯,穿过一小片草地,眼前豁然开朗——一家名叫“银瓶餐厅”的露天牛肉火锅摊。几张饱经风霜的简易木桌旁,坐着的几乎都是风尘仆仆、面带倦容的卡车司机,桌上无一例外地放着车钥匙。
“牛肉锅一人四十,蔬菜米饭随便加!” 老板是本地人,一家几口一起经营这家店,他说:“全靠司机朋友介绍司机朋友,跑这条线的老司机应该都知道我这地儿。”滚烫的牛肉锅咕嘟作响,辛辣浓郁的香气瞬间驱散了贵州山间特有的湿冷寒意,也短暂地熨帖了赶路人的辛劳。
王利超大口地扒着米饭,就着鲜嫩的牛肉,满足地感叹道:“只有常年跑长途的,才知道这些犄角旮旯里藏着实惠。游客哪找得到这种地方。”他招呼着我多吃点,“往后的两天可吃不到这样正儿八经的饭了。” 这段充满烟火气的休憩,像在料峭的山间划亮的一根火柴,温暖却短暂,火柴熄灭后,是更漫长、更枯燥的赶路。
停车的次数屈指可数,每一次停下,都带着明确的目的:检查冷机运行状态、严格按照要求每六小时将冷机显示的实时温度数据拍照发给货主公司的技术员、上厕所、蹭服务站的免费水管给水箱加水。再多的话题在这样漫长的路途中也有聊尽的时候,驾驶室里的氛围被长时间的沉默充斥。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轮胎摩擦路面的噪音以及引擎永不停歇的低吼。疲惫,是这段漫长旅程中唯一的主旋律。
4月16日晚间,冷藏车到达嘉兴市,高速路上的车流肉眼可见地密集起来,大型货车的比例也显著增加,任清玲一边小心地驾驶着,一边盘算着:“看能不能在服务区洗个澡,省下到上海住旅馆的钱。” 王利超则担忧地摇头:“难!晚上服务区肯定车满为患,能不能挤进去停车都看运气。”
其实从4月16日凌晨开始,催促的电话就在不断的响起。上海辉展市场的对接人语气带着焦灼,反复强调:“务必!务必在明天凌晨五点前到位!车停好,把固定货物的辊拆掉!”
时间如同一个无形的紧箍咒,随着目的地的临近,越收越紧,勒得人喘不过气。每一分钟的延误,都可能意味着罚款、扣运费,甚至意味着信用的降低。
这天清晨,到了水府庙服务区,王利超下车检查货物。晨光熹微中,任清玲打开手机上的家庭监控APP。屏幕上出现女儿揉着眼睛刚起床的小小身影。她的声音瞬间变得无比温柔,仿佛能滴出水来:“醒啦宝贝?昨晚睡得好不好?记得吃早饭,听奶奶话……” 千里之外的叮嘱,任清玲通过电波传递着浓得化不开的思念。
结束通话,熬了一夜开车的她才缩回狭窄的卧铺,用外套蒙住头,抓紧时间补觉。那一刻,那个在高速上驾驭钢铁巨兽、与货主周旋、在平台挤压中奋力生存的坚硬外壳悄然褪去,显露出另外一个身份——被生活鞭策得筋疲力尽,却又被千里之外的骨肉亲情紧紧牵绊的、最平凡的母亲。
提起两个孩子,夫妻二人心里总是有着无尽的愧疚。一儿一女,是任清玲心底最深的牵挂,也是无法释怀的愧疚源头。儿子才读完初中,却已不愿再上学,夫妻俩为了不让儿子闲着,托同乡给他找了个事做。乖巧可爱的女儿则正在读小学。
任清玲最大的心愿,就是孩子们能好好读书,接受尽可能好的教育。“绝不能走我们的老路!绝不能让孩子再吃我们这种风吹日晒、担惊受怕、有家难回的苦。” 这念头像烙印一样刻在她心里。然而,常年在外奔波,沟通只能靠不稳定的网络信号和匆匆几分钟的视频电话,陪伴的缺失是无法弥补的鸿沟,照顾家里的重担几乎全压在了年迈的公婆身上。
公公为了减轻他们的负担,在镇上找了一份环卫工的工作,农闲时间也能挣点外快。“几百块钱的工资,放在我们跑车的时候可能就一顿饭钱,但够老人家用半个月了……”说到此处,任清玲的情绪很低落。
“在外面多苦都不怕,就是放不下孩子,心里揪着疼。” 每次难得在家停留的短暂日子,她连手机都懒得看,陪着孩子写作业、干农活、做家务,即使累得腰酸背痛,也觉得浑身是劲,充满踏实感。村镇里,九成以上的孩子都是留守儿童,任清玲咬紧牙关对自己说:“能供多远就供多远!只要他们肯读,砸锅卖铁也要供!绝不能让他们再过这种车轮上颠簸、心里没着没落的日子。”
4月17日凌晨1点12分,经历了近四十小时几乎不间断的疾驰,披星戴月的冷链车终于拖着疲惫的身躯,缓缓驶入上海奉贤区的辉展果蔬市场,一入场停好车,夫妻俩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像被抽掉了骨头一样瘫倒在狭窄的卧铺上,沉沉地睡去。
清晨六点不到,天已蒙蒙亮,我被车厢外卸货的撞击声、工人的吆喝声吵醒。一下车我惊讶地发现,仅仅几个小时内,工人们已经麻利地卸走了大半车厢的榴莲箱。市场对接人此刻一脸喜气,与昨夜的焦灼判若两人,他拿着厚厚一叠订货单,兴奋地解释:“太缺货了!你们这车榴莲还在路上就被抢订光了!要是广西那车能在六点前赶到,我跟驾驶员商量好直接给他加一千块运费!”
早上7点40分,冷藏车的车厢已被彻底搬空,只剩下冰冷的厢壁和空气中残留的淡淡榴莲气味。任清玲站在空荡荡的车厢门口,望着眼前忙碌的景象,神情有些恍惚,喃喃道:“看来我们的旺季要来了。”
我问他们接下来的打算,王利超从驾驶室里探出头,扬了扬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刚接到的货源信息:“上海现在有批椰青,中午就能装车走,去台州。然后再从台州拉一车快递去成都。” 任清玲对我无奈地笑了笑,那笑容里混杂着疲惫、习以为常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麻木:“你看,这车轮子,就是停不下来。像陀螺一样,被抽着转。”
在这个晴朗的上午,我告别了任清玲夫妇。卸空的车厢敞着门,像一个巨大的、被掏空的口袋。任清玲说他们交了150元的市场停车费,要“物尽其用”,抓紧时间把积攒了好几天的脏衣服洗干净,然后在市场门口那家价格相对实惠的小饭店里,好好坐下吃顿饭。紧绷了几天的神经,终于能获得片刻的松弛。
然而,当天晚上,我收到了任清玲发来的微信消息,文字里透着惊魂未定。在距离台州服务站仅仅十公里的高速路上,他们的冷厢车右前轮胎毫无征兆地突然爆裂。王利超紧握方向盘,稳住车身,惊险万分地一点点“挪”进了最近的服务站等待救援维修,什么时候继续上路又成了未知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