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调生制度并非新生事物,其雏形可追溯至上世纪60年代,但真正系统化、制度化则是在改革开放后的80年代。2000年到2018年,选调生工作和培养机制日渐成熟。选调生被认为是一种含金量很高的进体制方式,它强调的是“选”和“调”,即选拔优秀的应届生到基层岗位上去锻炼培养,然后再根据表现和需要进行调配。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报考选调生的主力军是心怀仕途理想的人文社科精英,其专业与公共管理需求高度契合。
四年前,吴风申请博士的时候,家人劝她:“女孩子考个公务员多稳,读博多累。”
她还记得,研三开学初,秋日雨水淋漓,吴风从教学楼出来时偶然遇到上学期专业课的老师。那时,她正不安,因为自己选择了一个语言学的一个冷门题目做论文。老师对吴风说道:“你的文章是有自己想法的,与他人不同,有独特的地方。”她记得,就在主楼与教学楼连通的小过道上,自己撑着那把黑色雨伞,还有雨打在伞面上沙沙的声响。老师的话,像颗定心丸,也更让她笃定:要读博,要一辈子做汉语研究。
后来她顺利去了清华读博。可现实的冷水,是慢慢泼下来的。
读博四年,吴风“看清”了高校青年教师的处境。她升上博四的暑假,关系亲近、在她理想的高校任教的师兄跟她说,青年教师需要科研、教学、教研比赛、行政、申请项目、出国访学“多手抓”,可一个月到手四五千元,“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师兄向来优秀,甚至称得上“卷”,王风的学术成果与师兄相形见绌,可连师兄都觉得挺过非升即走艰难,对于她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吴风还看到新闻,签非升即走协议等同于签卖身契,短的5年,长的10年,非升即走失败后还有一定几率转行政岗,并且因为有协议在,必须接受安排。这让她充满了不安全感。
想走出“围城”的青年教师也面临重重困难。据大河网报道,一位曾在南方一双一流高校就职的青年教师,首月工资仅2750元。工作两年后,因科研环境偏离期望值、工资福利等物质待遇太差辞职,离职后,她计算去除自己退回的安家费,以及赔偿的违约金,两年净收入只有8万元。
学者陈庆、杨颉等人的研究显示,中国的学术劳动力市场早在2010年就已出现拐点,博士生规模扩大让供需失调问题持续存在,学术就业红利也随之淡化。另一个困境是劳动力市场的长寿化——知识密集型行业中,越来越多的工作者选择延迟退休,延长了学术职业的在职周期。
吴风意识到,高校编制的饱和速度远超想象。当高校就业池子能析出的空位越来越少,下一次集中招人,可能是老教授集中性退岗潮,或是一些高校评博士点、硕士点的时候,“但你毕业那一年,不一定刚好赶上”。
年龄的刻度与婚育的隐忧,也像两根细密的线,捆住了她选择的空间,她不得不在“职业”和“生活”之间做取舍。去企业?产假回来工作可能就没了;去高校?“非升即走”的高压让女教师不敢早生孩子,但晚生的话——高龄生育也意味着更大的风险。她认真盘算后判断:“百分之六十,我是适合公务员的。”于是,选调变成和事业编、中小学教师并列的“备选”,最后又变成了“首选”。
陈樱的学术梦碎得更彻底。硕士时,她发过核心期刊,但博一一整年,她投的论文全被拒,她明白了“文科科研要看人脉,要看导师的‘帽子’”。普通博士生文章再好,也要挂导师一作才能发表。博一下学期,她开始做社工,带学生、组织活动,第一次收到学生的感谢时,她才觉得自己“有用”“有成就感”。这种正反馈,学术从来没给过她。
林杰一直信奉一句话:“所有的模型都是错的,但模型是有用的。未来推演不出来,但是前人的一些经历可以给一些参考。”可求职时才知道,前人经历也仅仅是参考,推演不出任何结果。
林杰所在的学院有个师兄曾试着走学术路。2022年毕业时,师兄拿到本科母校的“预聘制”offer,本以为是“回家”,可去了之后才发现,学院换了领导,当初承诺的不少配套支持都无法兑现。“师兄后来从那个高校离开,回北大做博士后,现在一年多过去,博后快出站了,但是他发现他连原来那所高校都进不去了。”林杰深深叹了口气。
从个人成长来看,这四年的清北生涯无疑淬炼了他们。吴风从“不常在众人面前说话”变成讲师团的金牌讲师,陈樱在各类实践活动中走遍全国拓展眼界,林杰尝试在官微发文,让北大声音传得更远。他们也学会了如何在清北正视差距、放平心态。
但从就业环境来看,吴风觉得“读博是性价比极低的事”,读博简直是赌博。
四年前不知道四年后会怎样,等读完,沉没成本无限增加了,就业路变得极窄无比。有些央国企觉得“博士贵,硕士就能做的活,没必要招博士”。就业起跑线,甚至可能不如四年前,“你读博前在过独木桥,到了博士,我感觉都不是独木桥了,只剩一根木条了”。所以吴风说:“选调,是把我手上的牌打出最优解的方式。”
即便已经是清北的博士了,但在找工作时,“也一定会被挑拣的,所有人都像在菜场上的白菜一样,这个人嫌你太嫩了,这个人嫌你身上有疤”。
陈樱拿到了选调、央企和国企的offer,但她算过一笔账:北京的私企给2-3万月薪,可“35岁优化”的风险像根刺;北京的央企带编制,但不吃不喝攒20年,才可能在单位附近买个小房子。她来自小县城工薪家庭,没有家庭托举,“稳定”成了最迫切的需求。“以前觉得读完清华博士,能有很多选择,后来才发现,其实没得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