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90后福建男生乐子毅
开始拍摄那些在城市里漂泊
但素不相识的年轻人。
5年里,他走过北京、上海、杭州、大理……
拍下了超过100个90后、00后的面孔:
普通的上班族,
生活在城市边缘的短剧演员,
昼夜颠倒的网络女主播,
靠接小红书广告为生的博主,
被房东赶走、不知道下一步去哪的模特……
年纪最小的拍摄对象,
2004年才出生。
《异乡人》
乐子毅自己的摄影故事,
也始于一场逃离:
从小是“差生”,
毕业后想做摄影,却不被父亲理解。
他一路对抗,一直到现在三十几岁。
曾在书店当过店员,在美术馆打过工,
如今生活在杭州,
成为了一名独立摄影师。
2023年,乐子毅凭借《异乡人》系列,拿下徕卡
奥斯卡·巴纳克新人奖,成为中国大陆第二位获奖者
在上海新展期间,
一条和乐子毅聊了聊拍摄5年的《异乡人》,
还有一个个他所见到的鲜活人生。
“这一代生活在异乡的年轻人,
他们面对的困境是更复杂、多样的,
这是一个时代的投射。”
如果可以,他想拍到2030年。
编辑:夏 尔
责编:陈子文
自述:乐子毅
一名模特,站在杭州家中的阳台
一对住在云南山中的情侣
一位今年才来到上海生活的女孩
一个与小狗相依为命的嬉皮士
一位来自河南安阳的摄影师,背后是大理的崇圣寺三塔
异乡人这个项目,我从2020年开始拍摄,到现在为止,大概拍了有100多位,大部分都是90后、00后,最小的一个04年,是在大理打工换宿的大学生。
他们是各行各业的年轻人:有为事业打拼的创业者,也有平时喜欢养植物的摄影师;有生活在昆明的大理姑娘,还有跟小狗相依为命的嬉皮士;有为寻找工作发愁的年轻人,也有平时昼夜颠倒,靠接广告为生的小博主……
小K
小K是我拍的第一个女孩,她当时才19岁,是一个网络女主播。这个行业,其实收入还算不错,但因为她年纪很轻,涉世未深,就遇到了网络诈骗,攒下的所有积蓄都被骗没了。
但遇到这样的事情,她非但没有得到家人的帮助,反而迎来了指责,说她不孝。我拍小K的时候,她才从家里逃离,来到杭州半个月,在一家奶茶店打工,晚上住在网友家里面。

在那以前,我从来没有接触过这一类群体。我发现我措手不及,不知道该怎么把拍摄进行下去。
那时我唯一的设想,是把相机先放下来,按现在的说法,就是city walk,陪她在城市里头游走。我先从分享自己的故事开始,慢慢地打开了话匣子,也让她卸下了戒备。
其实我拍摄《异乡人》,更多是对自己异乡身份的好奇,因为我的生活很单调,通过摄影,我可以去观察他们,也能观察自己。拍摄相处的过程中,它给我带来了很多慰藉和情感的流动。
坐在家中的Haoran
男生Haoran,当时他离开了上一份工作,跑来杭州想要成为一名模特,但在工作还没有太大的起色的时候,他的房东却要把他赶走。
我拍他的时候,他正收拾着各种行李,却不知道下一步应该去哪里。生活一地鸡毛。
W
这个女孩W,是2020年底通过微博联系我的,她住在杭州的一个loft公寓里面。拍摄时,突然,她的男朋友裸着上半身从二层下来。我也被吓了一跳,我根本就不知道还有别人在,当时想:干脆就让他们一起拍。
后来我的(摄影)书出版,我寄了一本给W,才知道拍摄过后没多久,他们就分开了。她回了老家武汉,离职、创业,最后创业失败。
去年我做展览,她来现场看了这幅照片,和她的新男友一起。
璇儿
短剧演员璇儿,最开始我们在网络上认识,我关注了她很长一段时间,但却从来没有真正交流过。
她平时生活在城郊,她说,平时如果没有工作的安排,她会很长一段时间不出门,就在家自己试戏、独处。
Yvonne,坐在西湖边的亭中
坐在西湖边上的这个女孩是Yvonne,她是一个华裔女生,从小在意大利长大。第一次拍她,是在她居住的地方,第二次我就说,也许把她放进更大的人群当中,才能找到她的特别性。
我们就约在了西湖边上的一个凉亭,散步累了休息,拍下了这张。她有着跟我们很相似的面孔,但状态显然跟周遭的人截然不同。
异乡人
在别人看来是很普通的事情,但我会在他们的身上找到自己某个时间点的共性——也许我曾经经历过,也许我未来会发生。
大家去过了不少地方,可还是找不到“心安即吾乡”那样的状态,但家更是回不去了。
阿辉与他“绿色的家”
印象比较深刻的,还有我在大理生活的三年期间,遇到的一个朋友阿辉。从外形上看,他是一个还挺帅的小伙子,后来才感觉到他是一个残障人士,肢体和表达能力是受限的。
我和他约在了公寓见面,他在深夜里工作,面对着电脑。但我把相机架好,构好图,却迟迟没法拍摄,我不知道为什么。阿辉看到我的困境之后,立马把窗帘拉开,走廊微弱的灯光,就透过绿色的窗户打到了他的墙壁上,那一刻,我毫不犹豫地按下了快门。
那一次我特别感触,一个很细小的动作,但他在用更多的可能、用身体去感受环境,感受这个世界。可等到照片冲出来后,我迟迟联系不上他,他的朋友圈也停在了某一天,再也没有更新。第二年,他的朋友说,大概率阿辉是已经不在了。
其实对我、对我的拍摄对象来讲,每次的沟通可能都是一种慰藉:我们在都是陌生人的城市里头相遇,因为一次拍摄连结在一起、产生了交集。
交集之后,又继续各自前行。
24岁的乐子毅,厦门
我在厦门长大,但我的祖籍属于大田县,离“沙县小吃”的沙县很近,我自己的成长经历,就一直在流动当中。
其实我并不是摄影的科班出身,在大学学的服装设计,因为当时的分数刚好只够这个专业。但它并不是我真正感兴趣的东西,在学校里面,也是整天无所事事。
我无意间买了一台照相机,发现通过摄影,自己可以找到很多乐趣,我就开始到处旅行。
坐绿皮火车去新疆、西藏,身上带了200块钱就敢去昆明。毕业以后,索性去了一家艺术书店工作。
刚毕业的乐子毅,做过房产中介,也当过店员
2020年,疫情来了,我就想着去一个更大的城市,找一个更稳定、更有前途和方向的工作,我来到了杭州。
工作是找到了,但每天上班下班,两点一线,没有什么新认识的朋友,回到家也经常焦虑、睡不着。
某一个失眠的晚上,我想,我是一个摄影师,我是不是能做点什么?这么多像我一样的异乡人,他们在城市里面是一个什么样的生活?
《异乡人》的故事,从一条深夜的微博开始
我就深夜发了一条微博:我不知道你在这里生活的是怎么样,如果你感兴趣,我愿意去拍你。结果陆陆续续收到了很多人的私信,完全没想到,大家都这么地渴望得到连接。这就是一切的开始。
2023年我把这系列作品投了徕卡的奖,但也不抱任何期待,失望就能小一点。结果我在菲律宾旅居学英语的时候,收到了一封官方的邮件,告诉我拿了奥斯卡·巴纳克新人奖。在我之前,中国大陆只有一个人拿过。
我立马冲到了街上,那时候感觉快有一个月没讲中文了,就在那放肆发泄、大喊。

我现在居住的公寓,在杭州萧山,是去年夏天才搬过来的,一个不大的loft。一楼是我办公和休息的区域,二楼就是纯睡觉。
家是一个我回到自己秩序的地方。基本每次外拍回来,我都会先躺平个一周左右的时间,吃好吃的、看剧,然后骑车去湘湖转一下,见见朋友。
异乡人和她们的家
对一个刚来到陌生城市的人来说,可能“家”的概念是非常模糊的,它只是你上班下班以后,休息的一个地方,东西大部分都不属于你,拎包入住,拎包就走。甚至想买一些贵重的东西、家具,在未来都可能成为你搬家的负担。
所以我拍《异乡人》,完全没有把自己当做一个像新闻记者的角色去“报道”什么。因为他们的故事就在我们身边,他们的困境也是非常具象化的:
我们这一代人,有些时候就是在这样的无根状态中,流动、生活。
走摄影这条路很久了,但其实我也没有和家人做到完全的和解。
我的父亲是一个医生,他一直觉得,我干(摄影)这个事情是完蛋了,以后可能要上街要饭了。
2019年,我第一次在国外做展览,在日本的东京。虽然是一个很小的展览,但那个时候我想,这些年和家人相处得不是特别舒服,这或许是一个契机,我应该主动去表达点什么。
我就联系了我父亲,和他说:“爸,我在日本做展览了。”他表面上说,恭喜你啊,挺好的。但转头就跟我妹妹讲:你以后如果不好好读书,长大了就会像你哥一样。

这件事让我印象特别深刻,在他的眼里,成功好像是有一种单一化的标准的,东亚式父权结构下的教育,什么是成功,要由他来告诉你。
这些记忆对我来说,是非常痛苦的,我的整个青春期都在对抗之中生活。一直到我现在三十几岁,可能才逐渐地理解父母的这些担忧。但我还是觉得,他们本可以用更好的方式来交流。
乐子毅与被摄者
《异乡人》到今年是第五个年头了。我和很多人因为搬家、变动,没有时常联系,但我对这样的状态非常熟悉和了解。
最初我带着工作发展和逃避原生家庭的目的来到杭州,生活了一年后,我选择离开。阴雨绵绵的天气,或者是没有合口味的美食,这些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其实我早就适应了。我离开这里的原因,大概是我不属于任何一个地方。

这句话听起来有点凄凉,但对我而言是最振奋人心的。我随着我的生活流动,去到哪拍到哪。
我反反复复地离开一个地方,又回到一个地方,有些时候这样的调整,是为了更好地去面对接下来的人生。
也许我会继续拍下去,一直拍到2030年。
注:文中与《异乡人》相关的拍摄对象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