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后福建女生云一,
是一名火舞表演者。
2017年从中国戏曲学院表演系毕业后,
她偶然地开始探索火舞。
火舞是一种与火共舞的街头流动艺术,
也是一项古老的祭祀仪式,
“火是一个非常具有危险性的自然力”,
表演者必须时刻处在高度警觉的状态中。、
有着扎实的毯子功、把子功,
刀枪剑戟,信手拈来,
她将戏曲的“气韵”融入到火舞中,
行云流水,刚劲有力。
她说当她全身心地感受火、连接火的时候,
“当你成为火的流动,
那个时刻我觉得很享受很美”。
过去几年,云一的生活和表演在全国各地流动,
她走过了超50座城市,
从西北的内蒙、新疆,巡演到东部沿海……
如今,她在大理的苍山脚下租了一个小院,
过着低物欲的生活,
一条在大理见到了她。
家中的装饰、物件大多是从山中捡来的,
一块肥皂,可以代替五花八门的洗漱用品,
她在山中、水边即兴地舞动,演奏乐器,
体验到了前所未有的野性和自由。
身体是云一感受世界的尺度,说话时,她的肢体比语言更丰富,谈话也变成了舞蹈。在家中,她随地而躺,自在地翻滚、倒立;在自然里,她喜欢赤脚行走,用脚掌感受湿润的泥土,身体肆意地抚触石头、溪流,像一条灵动的青蛇。
但在很长的时间里,她的身体也是被规训的,很板正儿,很紧绷。云一出生于福建漳州,小时候的她是某种闽南典型的“乖乖女”,很少表达自己的需求,总是在观察大人的情绪。
11岁,她被父母送进艺校,为了以后出社会能有一个铁饭碗。从此之后,每天都是八九个小时的基本功训练,唱、念、做、打,一练就是九年。密集的演出让她常常精神紧张,直到后来才发现,僵直的胸椎压迫到了身体前侧的交感神经,这才是她长久亢奋的根源。


云一在家中训练(左);即兴舞动(右)
“长期逼迫身体的训练的方式,把身体变成了一个奴隶。”大学快毕业的时候,云一经历了严重的躁郁症,有种身心分离的感觉,情绪变得很敏感,“经常很想哭,睡觉也睡不着”。
直到2018年,云一在泰国帕岸岛第一次接触了火舞,她体验到了一种全身心的自由。和戏曲千锤百炼、程式化的表演不同,火舞是偏向即兴的,取决于舞者当下的心境和发挥,不追求完美,身体被前所未有地解放出来。
火瞬息万变,微小的一丝气流、空气的湿度都会改变火的动态,这要求表演者在演出时绝对的专注。云一享受表演时那种精神凝聚的感觉,也像是进入了一种动态冥想的过程:“你能够和自己身体的某一部分产生更深的连接。”
云一为火的特性着迷:火是危险的,同时意味着毁灭与新生。离开故乡以后,火舞给了她四处谋生的机会,“我就再一次把我是谁给慢慢地找回来”。
以下是云一的讲述:
2018年的年底,我去到了一个叫帕岸岛的泰国小岛,那里有很多神奇的人、修炼的人,在那里,我接触到了火舞。火舞的起源其实很难考证,每一个民族都有关于火的记载,也有关于火的舞蹈。
第一次看火舞的时候,我就觉得有一种很飒、很野、很有生命力的感觉,很向往。我是学戏曲的,刀马旦出身,看到棍子我就本能地拿起来,点上火,然后就这么开始玩起来了。
火是一个非常具有危险性的自然力。火跟我们的身体离得很近的时候,会撩到手臂、手指头,有时候风向是逆的,就会把火带到你脸上去,会烧到睫毛、眉毛、头发,能闻到烧焦的味道。一开始演出,火还会经常点到衣服,所以我们表演的时候基本都穿棉麻的衣服。
后面经验越丰富了之后,我就学会去觉察火苗和风的变化,你的动作怎么做,才能够减少火的冲击以及危险。比如,你的动作越慢,火就越大越难以掌控;喷火的时候,你要快速地闭嘴,要不然一阵风过来,火就直接烧到你嘴里去了。
我和火的关系是:要敬畏它,同时又不能够过于害怕它。当我要所谓的“驯化”它的时候,火会反噬,可能突然间一个事故就发生了,因为我没有时刻让自己处在一种专注和警觉的状态;但是我又不能过于害怕它,越慌张越会把自己困住。
我们每次演出完,头发是经常被烧到的,有时候头就跟刚烫过一样。鼻子里面用湿纸纸巾一擦,全是黑色的,就感觉我的肺会不会黑掉了?
我们通常演出完会去爬山,去过滤换一些新鲜的空气。如果有喷火,我们也会吃一些煤炭,因为喷火是要含煤油的,如果不小心吸入了煤油其实是很危险的,只有通过吃煤炭才能把这些杂质从身体里慢慢地代谢出来。
我刚玩火的时候,国内这个圈子可能也就只有几十个人。这几年,火舞的市场越来越大,有很多杂技演员、舞蹈演员也加入到了火舞,但每个人的表演风格都很不一样。
有的人把火耍得很酷炫,但其实很难触动到我的心里。反而是那种安安静静地去感受火,用你的身体、你的心在跟火在交流的时刻,是最能够打动我的。
我会把身体的冥想加入到火舞中。当你在带动火的时候,火跟你的动作、你的呼吸、你的意识好像变成一个整体的流动,你成为了火的流动,那个时候我觉得很享受很美。
他们经常说,跳火舞的时候你的眼神就很不一样。当你的精神高度饱满,观众们也能够去感受到你的这种身心合一。
戏曲是“台下十年功,台上一分钟。”火舞,是流动的,没有那么强调完美,也会有一些意外发生,比如火棍掉到地上,但观众不会因此觉得“你犯了错”,这种不完美让我感觉到是有生命力的。
我是闽南人,小时候在漳州长大。我的家庭是比较传统的,我不能够太女孩子,不能太爱美,不能老出去玩,最好就是那种待在家里学习成为一个贤妻良母。小的时候我就是一个很察言观色的人,爸妈吵架,我要如何好好表现,一个东西我该不该要,一句话能不能说……在我们闽南这种人情复杂的大家族里,我就得在一个不断讨好的状态下,让大家都开心。
我特别懂事,但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
11岁那年,小学4年级结束的那个暑假,我们村子里有一位阿婆建议我去报考艺校。当时厦门的一个剧团在招委培生,毕业之后就可以进剧团,而且是事业单位。我爸妈也许觉得这样女孩子以后就有工作了,所以就让我去读了艺校。
我是一个很能吃苦的人。在艺校的5年里,基本每天从早到晚都在练功,6:30早功,晚自习上到8:30到9点。有时候第二天早上起来浑身酸疼,床都起不来了,这种酸痛会不断地、周而复始地轮回。
长期高强度的身体训练,开始让我有点身心分离,这种情况其实在专业的运动员、杂技演员、戏曲演员身上是很常见的。比如,很多下腰、挺腰、掰胸腰的练习,让我的脊柱失去了原本的幅度,变得很僵直,它就会压迫到身体前侧的交感神经,让我经常处在那种很激动的状态。
在大三的时候,我开始有那种狂躁抑郁的感觉了。我的身体似乎训练得很强,但身体和大脑是分离的,我经常会很想哭,睡觉也睡不着。
大学毕业之后,我的精神状态不是很好,在山里静养了一段时间。有一次,我在厦门的东坪山,遇到一个70多岁的练八卦掌的师父,他告诉我几个要领:不要流大汗,不要喘大气,也不要过努力。
我突然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之前,你为了达成某一个技巧,要成百上千次地重复训练形成肌肉记忆,但事实上它可能是以损坏身体为代价的。我们只是把身体变成了一个工具和奴隶,达成我们想要的目标。
我花了好几年,在做“归零”的功课。我们中国的很多养生方法是很有道理的,像内家拳的心法,循序渐进、持之以恒,像流水一样慢慢渗入到身体中,而不是靠某个强烈的意念去左右我的身体。
现在我每天都在练呼吸,练习内观,我觉得我身体里的“神”回来了。现在跳火舞的时候,我是真正地在聆听我的身体。每次演出前,我首先会把自己身体的能量状态充足了,而不是说你要踢几百腿,做多么多的技巧。我现在觉到真正重要的东西是如此简单,原来我什么都不做的时候,我能发现更多。
我骨子里其实还是一个有点倔的人。很多人觉得我这么多年的戏曲训练,毕业之后最好的出路应该是进剧团,或者是当老师,但我好像不太想要这样的生活,我想去看到生活其他的可能性,去探索生命里未知的冒险的东西。
2021年,我来到大理,当时一个月的房租只要300块。那个时候大理还在疫情期间,没有什么游客,很空旷。有朋友会带着我去上山放松,在野瀑布边聊天,玩乐器。
我在大理最大的感受是,原来人可以跟自然这么的靠近。山中的流水、空气、树木的纹路……走几步路,就能来到一个特别美的地方,大自然都是免费的。
我平时喜欢独处,经常一个人走路,可以走得很远很远。在山林里,我只是坐在那儿,感受周边的声音,我的身体就会有一种想要动起来的感觉。舞蹈结束后,我的精气神也特别好。
我没有什么对于名牌的需求,生活里的用品是越少越好,我洗头用一块肥皂,洗澡用一块肥皂,肥皂可以用很久,而且是纯天然的。我平时基本不怎么涂脸,特别干的时候,可能才会涂一下面霜。
想到我刚毕业的时候,生活里其实有很多不必要的开支。比如我洗脸要用洗面奶,洗澡要用沐浴液,洗头要用洗发水护发素,我以为的这些需求其实都造成了很大的成本。
现在我家里的东西,大多是去山里面捡的,树枝、石头、种子、木头……有一次,我去草原,看到一个风干的牛骨,我就带回了牛的耳蜗骨,放在茶几上,我就觉得很漂亮。
我很少有大的支出,花钱也不会大手大脚。我的头发几个月没剪,我还想要把它留得更长一点。在印第安人的文化里,头发也是一个器官,是能够感受到一些东西的。我在跳舞的时候,我的头发是拽着我移动的地心引力,也让空间多出了一个维度。我们火舞的演出频次很不确定,但我不会因此在经济上有什么压力。我现在的心态是,如果我没有钱,我只需要创造就可以,而不是说我要急着去找一份工作。我会问自己,我还能创造什么?我能给予什么?钱是一个价值交换,所以更重要的是你能创造的那个东西的价值,钱就会自然而然来的。
其实特别感谢火舞,它是一个能让我自由谋生的技能。因为演出,我不仅能去挣钱,还能去玩,还是挺快乐的。
我希望我的生命是有在创造,有在发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