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李安导演的名作《冰风暴》里,有一幕深深震撼了我:美国中产社区里的几户人家聚在一起开“车钥匙派对”,每人交出车钥匙,放在一个盆里,然后让别家的人来抽,抽到哪个钥匙就跟谁回家。
这一幕的震撼,细想起来有很多层次。首先当然是揭露了美国中产阶级生活的不道德,但更深一层却是,它还展示了这种看似不道德的僭越,却依然笼罩在一种死气沉沉的隐形束缚里,这场戏并没有什么纵情狂欢的快感,反倒很有一种例行公事的麻木、不得已而为之的尴尬。
后来我发现很多聚焦中产阶级的经典故事都是如此:一种被预设好的冒险,最终又回到了最庸俗的日常。“中产生活”具有强大的磁力,没有多少人可以轻易摆脱与之相关的物质享受、人际关系和道德准则。
最新高分美剧《掩耳盗邻》延续了这样的中产叙事,它也有疯狂的上半场和平庸的下半场。开头是一个金融高管在失业后疯狂偷邻居家的奢侈品,最后结局却是——他又回去上班了。可以说这是一部字面意义上“偷感“很重的剧,本来摆出了《绝命毒师》的架势,最后却停留在《绝望主妇》的层次,难免给人以一种虎头蛇尾、意犹未尽之感。
《掩耳盗邻》英文原名是“你的朋友和邻居”,这几乎是蜘蛛侠自我介绍的口头禅,只不过此剧的主角安德鲁并不是暗中在社区行侠仗义,而是暗中偷邻居家的贵重物品。此人本来是一个金融公司的高管,却遭老板设计不得不离职——因为老板想拿走他的期权。从小好好学习、努力工作,一步一个脚印走到这个为止的安德鲁,就此直坠云霄。
剧中描绘的社区,明显比《绝望主妇》里的社区要高档,这种设定也是为了像“小时代”那样给观众炫耀一下物质财富的缘故。但实际上,主角仍然只属于中产阶级。如何定义中产阶级?从具体的收入数字来定义比较繁琐,更直观感性的描述是:财务不自由的“有钱人”。不论你目前生活如何光鲜亮丽,可是只要你还担心失业,那就不是真的有钱。
中年失业的安德鲁由于竞业协议,迟迟找不到工作,而生活的重压具象化为一张张账单。房贷、车贷、前妻的赡养费、儿子买架子鼓的钱、女儿为了保送名牌大学而请网球教练的钱、患有精神疾病的妹妹的医药费,甚至还有参加派对时的慈善捐款……是的,你没有看错,失业了还得硬着头皮做慈善。
这并不仅仅是面子和虚荣的问题,而是社交刚需。安德鲁是做金融,如果不能展现出经济稳定,别人怎么放心把钱交给你打理?安德鲁捐了好几万块钱,其实就是这个圈子的入场券。电影《伊莎贝拉》里也有一幕:父亲对女儿说,我不是非要戴这么贵的表,不戴的话别人不是看不起我,而是根本看不到我!
圈外人感觉溢价太多的符号,是圈内人身份认同的密码。包包、手表、捐款,皆是如此。有意思的是,如果真在圈子里站稳了,这些东西又像被验过的门票,可以束之高阁,懒得多看一眼了。
安德鲁就是在捐款以后,想着要“回本儿”,于是临时起意,去开宴会的人家里拿了一叠钱,后来又拿了一只表——他知道,这些东西丢了也无人在意。后来事实证明,确实如此,主人多日后才发现失窃,报警后甚至警察也并上心,只当是报案人表太多了,收纳不当。
剧中的偷窃桥段,拍得独具匠心、讽刺拉满。每次安德鲁拿起一只名表,都会像念旁白一样,介绍此表的品牌、型号、功能、价格,如数家珍,娓娓道来。同时,屏幕里还会自动分出一大块给手表的特写,配上密密麻麻的文字说明(观众其实看不清写了什么,但排版和字体的高端感拉满),简直像一个精心拍摄的微型手表广告。
考虑到安德鲁的扮演者乔恩·哈姆正是以“广告狂人”一角成名的,其中的讽刺意味就更足了。表面上是在展示手表的价值,其实却是讽刺它毫无价值。安德鲁很识货,但就像这些表毫无价值一样,安德鲁的偷窃越成功,也越衬托得他的人生,无论是失业前还是失业后,都过得很失败。
这一点,其实一开始就和《绝命毒师》里的老白不同。虽然都是人到中年,突然走上犯罪道路,但老白本就是不如意的懦弱之人,没有钱,没事业,不受人尊重,犯罪是他寻找自我与存在感的方式。安德鲁原本是人生得意的霸道总裁,却在事业后,欲罢不能,迷上小偷小摸,生出的只是猥琐。这让他的犯罪剧情,具有了更多的喜剧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