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4月初,我来到了北方最大的码头——石岛码头。这座码头位于山东省威海市荣成市石岛镇。我自从16年辍学以后,大部分时间都待在石岛镇,租了农家院子,干一些码头上的零活,比如装卸,搬运,出海......这些零活里,让我印象最为深刻就是出海。
这里有很多的渔船,有冷冻船,灯光船,拖网船,收购船....按照大小的不同又分为350马力到1200马力不等,我这次出海的渔船就是一艘960马力的拖网船,船号为“鲁荣渔号”
这条船隶属于鑫鸿公司,这个公司还有一个姊妹公司叫鑫发公司,据说是两兄弟开的。那个广为流传的《太平洋大逃杀》的故事就发生在鑫发公司的渔船上。
这次上船的一共十三人,其中五个伙计,我和其他两个人是新手,剩余两个老手,还有一个渔捞,一个甲子,接下来是大车,二车,三车,厨师,大副,船长。每一个层级工资都不一样,我们这些打替班的伙计是350元一天,渔捞380元,甲子420元。工资最高的还是船长,干一年换一辆车很正常,工资一个月两到三万,到了年底一般还有分红。
在船上,区分老船员和新手一个重要的标志就是看这个人干活有没有眼力见,尤其对于新手,这个能力是很重要的。
在船上干活,一个人开动,全船都是要出动的,慢一点或者干活故意偷懒就会被骂。比如那天收网之后,活干完了,大家都准备回船舱休息,这时,一个船员还在船头忙活,另一个老手见了,赶忙招呼我们都过去,待走近看清楚,又哭笑不得地骂了一句:“他在找眼镜”。
这就是眼力见。
这是属于海洋上的潜规则,它不规范陆地上的行为,但在船上干过活的人,会在别处干其他活的时候,自然而然地遵守这个规则。因此,跑过船的人在其他的队伍里面,常常也是干活的好手。
船长一般来说都是从底层开始干起,他们大多数都在这行干了二十多年,才有资历当船长。当然,也不排除家里本来有钱的,可以在年纪很轻的时候当上船长。船长并不是渔船的拥有者,他们上面还有老板。
我们这条船是960马力的冷冻船,船体长大约二十多米,宽大约五六米,一共三层,分为底舱,甲板,和甲板上面一层。底舱是轮机舱和冷冻舱,冷冻舱前后有两个,前舱可以装大约四五千板鱼,一板鱼30斤左右。后舱大一些,可以装一万板鱼。
一般船上装满一万板鱼就可以返港了,也就是30万斤。
不过从去年九月开海到今年四月,这几个月的时间里,海里的鱼快被捕光了,所以我们这条船捕虾为主,主要在晚上下网,但偶尔也会有晚上不睡觉,熬夜贪吃的大鱼被我们捕捞上来。
这次出海,我们就捕上来了大约二十条十几斤重的大鲅鱼,这些大鲅鱼是趁着夜晚捕捉虾米吃,结果不幸被我们一网捕捞上来的。
我以前只干过收购船,没干过拖网船。所以在这条船上的第一次下网,是一次惊心动魄的经历。
下网的铃声一响,所有人出动了。我迅速穿上雨衣雨裤,套上雨鞋和手套,准备下到甲板干活。
我站在甲板上显得有一些不知所措,同行的老船员打眼一看就知道我以前没干过拖网,顿时骂骂咧咧起来,嘴里喊着:“你不会干啊,草!”。我只能听从安排,他们让我干什么就干什么,因为脑袋一团懵。
下网期间,甲板上一派忙碌景象,头顶到处是绳索和钩子,脚底下是飞速溜进海里的铁锁,在甲板上像舞动的长蛇发出“嘶嘶”的声音,有经验的船员都知道,那是死亡的绳索,稍不注意脚被绊住带进海里,人基本是找不到了。
这时甲子过来,递给我一根手腕粗的绳索,说他要去前面放网,让我死死拉住这根绳索。我站在后面等着让我放网的信号。期间我听到前面的人大喊大叫,但由于机器轰鸣声太大,我没有听见他们在喊什么。这时,甲子探出头来冲我大吼“松开”,我这才知道原来刚才他们喊叫的对象是我。我立马手一松,一个面盆大小的铁钩子从甲子的膝盖旁擦过,他迅速跳到另一边,还好他反应快,不然就遭殃了。
渔船上到处都是安全隐患。基本没有什么安全规则,保证安全只能靠经验和反应,一不小心就丢了或者掉了。
网还在往海里溜,甲子像没事人一样回到他的岗位,站在船尾的一角,铁锁呼啸着从他脚边穿过,他站的位置只有膝盖高的护栏。
这一刻,我明白了甲子的含义,就是站在甲板上的一个棋子。
能来荣成干船的,哪一个背后没有故事。
这个看上去有250斤的甲子是90年的,今年才三十三岁,但是干了十一年的船。他身子胖,但是有的是力气,手臂粗的铁链子,用他的话来说“甩起来跟玩似的”。
他的手很灵活。每次船上有什么零活,他都干得很利索。谁能想到,一个250斤的大汉用针穿起网来比女人还快。他年纪小,但是经历不少,他说,干船之前一百五十斤,干船之后二百五十斤。这位是在刀口上长肉的人,脸上和脑袋上都是刀疤,大腿上还有很长的一条疤。他以前走南闯北,身上有着不少故事。一天的工资并不高,却冒着生命危险,常年在船上讨生活。
在这条渔船上出海的第一天末尾,我的内心就打了退堂鼓,冒冒失失上了拖网船,却没想到船上有夺命的绳索和钩子。
我向船员们吐露了想法:“我不想干了,这个对我来说太危险了。我倒不是怕出力气,但是下网需要经验和技术,这个我干不来”。
船员们一听就不乐意了,吵吵起来,后来我才知道,因为每条船上干活的人就这么多,所有人的工资都是固定的,我不干了就意味着他们的工作量会增加。
后来,在船员们的协商下,我就负责在前台拣鱼,这据说是一项力气活,我并不排斥。
“叮叮叮…”一阵低沉又刺耳的铃声凌晨五点将我从睡梦中强制唤醒,这是我在渔船上的第二天。
船上的工作和陆地上不一样,在陆地上干活,人们一般都有规律地作息,然而在船上,干活的铃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响起,可能是半夜,可能是凌晨,可能是正午,或者晚上。一切时间都是零碎的,没有完整的闲暇,睡眠也不自由。船上的作业没有太多规律可言。
就像打仗的号角,铃声一响,全员出动。不管当时有没有休息好,有没有吃饭,打铃就得行动,干完活才能休息或者吃饭,而休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铃声打断。
甲板上,钩子晃来晃去,各种喊叫和奔忙,我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不一会儿,我的胃里开始翻涌,闻着轮机舱冒出来的味儿,忍了一会儿,终于吐了。接着就是不间断的反胃和呕吐。
浑身像是被无数条蚯蚓拉扯着,恶心又无力,一想着还要连续干六七个小时,心里又一次打了退堂鼓。
我脱了雨衣雨裤,往床上一躺,恶心的感觉就像海浪,一波又一波,反复呕吐了好几次,早上吃的东西吐了个精光。
过了一会,船长过来了,问了问我怎么样,劝我继续干。我缓了缓,感觉可以了,下去干了收尾的活。浑身还是像拉丝,有力气但使不上。活干完了回到了船舱,船友们开始吃饭,我一点也吃不下,在床上躺着,听着船友们的对话,咂摸着里面的阴阳怪气:
“搁以前,你不干活,把人往铁门里一锁,扔几个馒头和白菜,关上七八天。”
“把人往冻舱里一放,老板买了双份保险”
“搁厉害的船长,早就拿东西招呼上了。”
我知道他们这是在吓唬我,我签的是劳动合同,不是卖身契。但是,在以前,他们说的也都是实情,那时候渔船上有各种潜规则,你晕船干不了活,他们是不会管你的,生死由命。
我2017年第一次上船,也是从第二天开始晕船,比现在难受多了,船友一开始还送饭下来,后来就不管了,我饿得不行,只能自己爬到厨房啃馒头。
到了下午,我负责在舱底码垛,是我以前在收货船上干过的活,因此驾轻就熟,也慢慢获得了船友的一些尊重,但是回到舱里,没一会又吐了。
晚饭我照常没去,甲子人热心,劝我吃一点,不然第二天没劲。但我依旧什么也不想吃。晚上,昏昏沉沉睡了过去,临睡前,又吃了一个苹果和自己带的糖,心想,偷偷带几个鸡腿也好,可以度过这个艰难时刻。
任何时候,安全第一,工作第二,这是在外务工必须牢记的原则。
第三天早上,我感觉身体开始逐渐找回掌控感。船长说,“再坚持个两三天,就什么问题也没有了。”
上午,对面那条船过包了。要匀给我们半包。没办法,只能干!
拣虾,装盘,冷冻,每个人一个环节,我和另外一个新手负责拣鱼,这是最累的活。
船上的活是公平的,老手和甲子还有大车二车负责一些技术性的活,走在最前线,我们这些新手相应的就在后面干一些体力活,弥补技术上的不足。
干了一会,又来了一个新手,一问年龄,竟然58岁了。问他这么大为啥还来干这个,只得了一句:“没办法”。
下午力气渐渐恢复了,身体开始属于自己。这种感觉像是重新回到了陆地。躺在床上,摇摇晃晃的海浪不再是折磨人的魔咒,而成了舒服的摇篮。只是大脑还不能松懈,在船上很多地方还不熟悉,稍不留神就有可能受伤或者更坏的结果。
晚上吃晚饭的时候,甲子在饭桌上又开始说起了他在船上的危险经历。
“有一回,由于和渔捞沟通不到位,本来绞机应该停了,但是没停,大副被挤在船角,缆绳在他身上溜过,耳朵直接没了,挡着的胳膊也断了,腹部也卡伤了,就差没死掉。”
下网收网,甲板上是危险区域,吃饭的时候船长过来训斥了今天来的新手老头,“下网的时候别往后面(甲板)跑,老手有时候都犯迷糊,小心有命挣钱没命花。”随后,嘱咐了几个老手,让他们照顾点我们这几个新手。
以前听过不少新手遭殃的事,比如,船长拉线钓了一条大鱼,鱼竿断了,船长大喊“抓住抓住”,于是就有新手扑上去,手套都不带,结果手掌被鱼线割了深深的一道。
自从不再晕船,我干活越来越卖力,船上的工作也驾轻就熟起来。
因为活干得好,渔捞对我的态度也大有转变,船员们也对我变得客气起来。
然而新来的这个老头就遭殃了。我们俩都作为新人,搭班干活,负责用箱子拣鱼,我脚一推,就是一箱,而我拣三箱的功夫,他才拣一箱。他干得慢,偶尔也会偷奸耍滑,所以免不了挨骂。
这个老头我们叫他老王,是湖北人,以前在建筑工地抹灰,干的是大工,一天能赚四百,近两年建筑行业萧条,他的工作也丢了,于是自己开车来到石岛。问他从哪个中介过来的,他也说不清,签的合同也不在手里,大家都觉得他肯定是被骗过来的,都奉劝他下船把工资要了以后就别干船了。
他很明显不适合在船上干活。比如在船舱里码垛的时候,冻好的鱼板从滑梯溜下来,我们需要在下一块鱼板落下来之前,把这块板搬起来码好,慢一点就会被上面溜下来的鱼板砸到手,一块板有三十斤重,手被砸一下几乎就骨折了。而他干活动作又慢,常常刚把上一块冷冻好的鱼板拿起来,下一块鱼板就落了下来,经常离他的手就差几十公分。我劝他上去换别的人下来,他却不听,硬撑着干,可能是怕自己连这个活都干不好,会被送走。
他是从别的船送过来的,我猜是那条船看他干活不行,就把他送到了我们这条船。
我问他年纪这么大了,为啥不在家里享福,来这里干船,他也没有多说,大致意思就是,只要自己还能动,就还会继续干活。他家里儿子买房买车都需要他掏钱。
在船上工作,大家只会按照每个人干活的实力来区分彼此的待遇,什么学历、社会关系地位在这里都不好使。
但同时,船上的职位等级也十分明显。最底层的是我们这些小伙计,船长最高,也是船上唯一不用干活的人。
和我一起上船的东北伙计叫老耿,他是个老手,这次是带着他的妹夫小赵上船。
老耿干船干了七八年,一直干的是小伙计,他在后台和甲子一起收网。
他的妹夫以前在家里种地,后来干快递,在他老家一个月能挣三四千就不错了。这次跟着他姐夫来出海,一趟海二十多天,干完能挣八九千。后来看他在船上干活的样子,是别人说什么他就干什么,也不主动去学新东西,再一问,果然说下船以后再也不出海了。说回去继续干快递。
船上干活最踏实的是老陈,他在海上干了七八年,如今四十万全款买了房,还有一辆十四万的车,就差一个媳妇了。他人老实,说和女生待在一起常常不知道说什么,在船上反而让他感到舒适和放松。
和船员们混熟了以后,他们都叫我“大学生”,装鱼用的袋子上面要写字,这个活就常常要我来干,因为我写得又快又好。干零活的时候,我学起来也很快,渔捞就在嘴边挂着“不愧是大学生啊”。后来船长见我干活越来越上手,脑子也灵活,就有意要培养我,但这都是后话了。
在船上,吃东西也是很讲究的。
一天,一天,捕上来的鱼里面掺杂了很多小八爪,我们拣鱼的时候就把这些杂鱼挑出来,留给厨师去做。厨师就简单用水煮了一下,我们就直接蘸着辣根吃。
等到开饭,菜上桌后,八爪鱼被摆在了渔捞面前。老王一整晚一个八爪鱼也没吃,默默吃着面前自己带的咸菜,我也不敢多吃,生怕打乱了船上的饭桌礼仪,然后被嗤之以鼻。
吃饭的时候,甲子拿出了他上船的时候带的咸鸭蛋,分给了渔捞一颗,另一个老手一颗,其余人是不会给的。
船员之间如此,船长和船员之间更是如此。
厨师每天都要给船长送饭,这是船上的规矩。今天捕了好几条十几斤的大鲅鱼,我看到厨师给其中一条开膛破肚,但是中午开饭的时候,却没有见到鲅鱼肉,只有几条叫不上名字的鱼,不过也还挺好吃。吃饭的时候渔捞不见了,被叫到船长室了,应该还有大副,大车,二车,他们都是比船员高一个等级,鲅鱼自然是在他们的餐桌上。虽然他们有的工资还没有我们高。因为我们是打替班的,临时招的。
打替班是船上比较常见的工作制度,这是相对于长工而言的,打替班只在出海的时间段干活,船靠岸了就结工资,下一次可能就去别的船干了。九月初刚开海那两个月,打替班的工资能有六七百一天,因为那时候鱼多,一天一网。到了开春,就是现在三月到五月,是船上最舒服的时候,两天一网,工作量减半,但是相应地,工资也只有一半,三百五一天。
打替班之所以流行,是因为,长工有时候年底拿不到钱,渐渐地,大家都开始打替班,干完一趟海,下船后过几天就结钱,不存在拖欠的情况,但也正是如此,这边的船员的工资逐年减少,来干船的人也越来越少,渔业比以往萧条了不少。归根到底,还是长工制度下,公司结账不痛快或者克扣工资导致的。
这天下午,起浪了。
浪头把海水带进了船舷内,出去的两个新伙计没过一会湿漉漉跑回来了,狼狈不堪。在海上,遇上三米的浪对于新手来说是挺吓人的。三米的浪头让船在三米多的落差上下颠簸,浪头会打进船舷。在船尾干活就更危险了,浪头会打在甲板上,一不留神就会被海浪卷走。但这种情况,船员们还得干活,船体颠簸不说,还得躲着浪头。
渔捞这时就会吓唬新手:“之前绞矛的时候,缆绳断了,人一下子弹了一米多高,当时就不中用了,胳膊断了。抬到舱里,人还是迷糊的。”
此刻,船外面风浪呼啸着,我们围坐在船舱里,由于船体的晃动,我必须两腿分开,才能稳住身子,吃饭的时候,端在手里的面条,也随着船的晃动,面汤左右倾斜,手必须一直把碗扶住,一不小心碗就会飞出去。
吃完饭,老船员们似乎被外面的浪头刺激了,又开始讲述他们以前的骇人听闻,似乎是为了吹嘘自己经历或者表示对外面风浪的不屑。
有风浪的时候干活很危险,而没有风浪的时候,船上的危险依旧存在。
收网吊包的时候,差不多一万多斤的鱼包,用一个铁钩子吊起来,每到这个时候,船上所有人都得打起精神,拽包的拽包,拽钩子的拽钩子,身边到处是被拉紧的铁索,头顶的铁柱子吱呀呀晃来晃去。
这根铁柱子是承重柱,大约六七米长,柱身有六七吨,下面还吊着五吨重,我就待在柱子下面,结果被船友呵斥:“你看不见头顶的柱子吗,实心的,万一掉下来,砸死你就跟砸小鸡一样。”
我尴尬地笑了笑,心里默默记下了。
吊包的时候,船上安全的区域非常小,新手很难分清哪里安全哪里危险,得避开晃来晃去的钩子,绷紧的铁索,一万多斤的鱼包,还有头顶晃来晃去的柱子,在这个过程中,还得配合其他人进行作业,需要不断活动起来。
整个过程就像打仗,老手就像老兵,有经验,对于危险也不那么敏感,其实大多数时候出事的都是老手。我们是新兵,在一次次训斥中避开雷区。
大家慢慢地都混熟了,收网的时候渔捞嘴里抱怨不断,说了好几次脏话,我听不下去了:“你嘴里别老说脏话,能不能好好说话”,渔捞不吱声了,至少今天后来他还算相对客气。在船上很容易发生矛盾,二十多天,十几个人困在一条船上。现在渔船上都安装了监控,没有人能轻易下黑手。换做以前,谁把谁惹了,趁着船晃,一头给人顶下海,或者趁着浪头,偷偷给别人腰上来几刀,都是常有的事。
船上的空间相对封闭,人在封闭的空间待久了,就会容易压抑,受到一些刺激就容易爆发出来,当年《太平洋大逃杀》案件发生的时候,就是因为最开始闹事的人没有控制住自己脾气,动手,于是引起一系列连锁反应,酿成了悲剧。
船上的工作既浪漫又危险。成为被无尽的海洋包围着,时常能见到壮观的日出和日落。夜晚仰望星空,也能看见漫天星辰。然而,船上的工作也是危险的,黑色海洋就像危险的坟墓,掉进去基本就没有生还的可能。
距离回港还有九天。此时我们的船已经航行到了海域的最北边,靠近韩国和朝鲜了。昨天意外连上了韩国的漫游信号,有点贵,一天三十元封顶,达到30M开始限速。我交了三十块钱话费,开通了漫游。甲子就让我给他开热点。可能因为这个缘故,甲子对我开始照顾起来。
见我胶手套破了,给了我一副好的,今天早上见我线手套湿了,又给了我一副新的,我们从下午五点一直忙到晚上快十二点,回来吃了甲子给的泡面,倒头就睡。
换了海域,渔获的情况大不一样,下午收网,过包差不多两万斤鱼,给头船匀了大约四五千斤。到了凌晨四点又开始忙活了两个小时。据说,这几天的工资要涨,因为从之前的两天一网变成一天一网,鱼多了,活也就翻了倍。
第二天收网,比昨天少了三分之一,只有一万二千斤左右。甲子和另一个老伙计在悄悄说话,气氛怪怪的。
上楼顶干活的时候,那个老伙计偷偷告诉我,渔船进入了三不管地带。他悄悄嘱咐我,如果有风有浪的话,他不干,我也别干,还让我找好救生衣。
听他们说,三不管地带是禁止捕捞的,渔船进入了三不管地带,不管是中国、韩国、还是朝鲜都一视同仁。我猜是正规海域的鱼都捕得差不多了,船长为了给公司交账,他需要捕足够的鱼,于是这个时候,一些船会乘着海上风浪大的时候进入三不管地带去偷鱼。因为风浪大,渔政局的船不敢追,所以,渔船才会肆无忌惮。然而,冒着风险的却是我们这些干活的,很容易出事故。据说,渔船给我们都上了双份保险,一份给我们,一份给公司,所以,即便是出事了,渔船公司还能捞到好处。就像船友说的,我们就是渔船公司的理财产品。
船跑道的时候,我们这些伙计也是不能休息的,我们需要轮番站锚班,一轮三个点,凌晨两点半,轮到我和甲子站,他做矮凳打呼噜,我做高凳眯着。直到四点。
九百六马力的船,在渔船里面是有名的快,比四百五马力的跑得快,比一千二,一千五的船灵活,附近的渔船在不远处的天边,三三两两地往后退,宽阔的海面,风呼呼地吹,浪很平,天上的云就像飞马。看着泛白的东方,我分辨出船是往东南方向跑,这是离家更近了。
过了一会儿,太阳在东方出现了。出现的时候,已经悬在海面之上了。金色的阳光撒了下来,海浪泛着金色的光纹,一路铺向东方,我想起了金阁寺,心里不自觉道:“像金阁一样美。”
下午收网,一百九十盘,船越往南走,鱼越少。已经沾了锚,明天应该是头船下网,不出意外,接下来几天都是两天一网。
在船上,发烟的规矩跟吃饭一样多。我给他们发烟,是每个人都要发的,他们接烟也是有讲究的,最初两天我由于晕船,干活掉了链子,给他们发烟,都不接,这两天身体恢复了,在船上有了自己的位置,与船员们之间的关系开始恢复正常,发烟才会有人接。
这天下午五点多收网,海上笼着淡淡的雾气,每隔不到一海里,就有一只小渔船,拖着网,船和船遥遥相望,到了晚上,天边是一排密密麻麻的灯火。只不过,这个点船顶上都冒着浓烟,乍一看,像是在打海仗,一只一只船排开分布,甚为壮观。
绳索从脚边溜过,我现在已经能够泰然处之了。早已没有了刚开始那几天的紧张。吊包的时候也知道该做什么,该躲在哪里。装鱼也不慢了。
昨天甲子对我说“你可以干船,我看得出来。”我在船上学东西很快,只要我想干,是可以吃船员这碗饭的。今天装鱼的间隙,渔捞给我发了一支烟,这也算是对我的认可吧。我没有见过他给另外两个新手发过。
凌晨四点,船长招呼打扫卫生。老手打扫我们住的舱室,我们三个新手打扫船长室和舵手室。到了船长室,船长问我,干船怎么样,还想干船不?我说,没有风浪的话可以干。船长就说,我看你行,又年轻,干船有前途。然后就语重心长地告诉我干船的行情。先干伙计,然后去船后面学盘网,操作稳车,熟悉了以后干甲子或者渔捞,一年八个月,工资十二万。然后学会操作舵手,当大副,大副一年十四万。
船长说起了自己的经历,第一年干伙计,第二年干甲子渔捞,第三年干大副。他现在干船长,一年工资十八万。船上的工作一年就干八个月。从九月到次年五月是捕渔期。还告诫说别干个人船,干公司的船,我一边用钢丝球擦舵手室地板的油污一边听着。
船长递给我一支烟,给我点上,因为手里在干活。然后给了另外一个伙计一根。我认真听着,手里的活干得更卖力一些,表示感激。
过了一会儿大副也给我点了一支烟。
刚上船第一天溜完网就想罢工,后面慢慢适应,船上的活慢慢清晰起来,和船友也慢慢熟络起来,互相发烟,到了后面,渔捞休息的时候也给我发烟。
抽烟是一种学问,里面满是人情世故。给人发烟有时候是一种礼貌,有时候是表示尊重,认可,有时候是有事求人,各不相同。如果一伙人,给别人都发了,你抽烟的人不给你发,那就是打脸了,或者自己资历不够,也是挺正常的。借用船友的一句话:
“玉皇大帝来中国办事也得点烟。”
日子过得快了起来,我说“还有几天就修成正果了。”甲子:“一万块钱又到手了。”
甲子说:“靠了岸,我带你吃好吃的。”又补了一句,“你请客”。
我一愣,但是反过来一想,拖网船毕竟没干过,在船上他们也没少教我,请请客是应该的。我算了算,最后应该能拿到九千块左右。
最后一天了,已经预感到是最忙的一天。
船长在那次谈话后,有什么活都招呼我做,可能是想我多接受训练,另外两个新手在干后勤的活,剔漂,穿漂绳,我和老手们一起把漂重新系在绳子上。大副对我的态度也有所变化,不像之前有什么不对就大声呵斥。竟然指点了我漂绳的系法。他本来不是这条船上的,临时从别的船上被叫过来的。船上的各种绳索都有不同的系法,老手在陆地上绑东西,一眼就能看出来他有没有在船上干过。
此时,日出已经出来了。我们手里的活也接近了尾声。
吃完早餐,就是最后的工作,卡盘。
不幸的是,由于前一天浪很大,舱室里的鱼垛倒了半截,滑梯压住了,脚下也没有平整的地方可以踩。新手老王头和我一起码垛。船上的人都劝他下船别干了,人又没劲,脑袋又不灵光,还喜欢摸鱼。
干完活回到舱室,气氛开始变了,因为船快靠岸了,大家都在收拾东西,往日的和睦和嬉笑都变淡了,多了一种礼貌。毕竟下了船,能不能再见都是两说,大家之间互相都加了微信和电话。老王头有事,没和我们一起走。我,甲子,老刘和另一个新手,一起打了辆车回镇上。约好一起吃个饭,甲子请我泡澡,我请他们吃饭——石岛锅贴。
饭桌上,看着一张张饱受社会风霜的脸,如今我在他们之中也不再犯怵了。
他们身上有一些坚固的东西,在这个时代里面显得有一些格格不入,仿佛就像牙缝里的硬东西,要被时代剔出去了。时代的变革,让他们远离自己的土地,来到异乡和大海,人脱离了原来的生存环境,观念也开始崩坏了,黄赌毒,流亡的产物,他们也在一定程度上开始了流亡,不同程度地沾染这些外物,而最初的原因,还是作为那个时代的坚固的部分,开始发生了崩坏,这是时代使然。
同时,他们说话也有着社会人特有的夸大,狡黠,吹捧,耍范,不管有多少真诚都是不够看的。
吃完锅贴,就相当于给这趟海画了个句号。平安到家,接下来就要放松几天,休息好,吃点好吃的。然后就是等着结算工资,23天,大概能有八九千块钱。
海上除了有美丽的风景,冒险刺激之外,还有危险以及繁重的体力活。在船上,我是唯一的一个大学生。和他们在一起工作,我们的心境是不同的。出海只能算我很多个体力活中的一个,除此之外,我还可以有很多其他选择,这让我可以客观地看待出海这份工作,也能在短时间内拿出很大的热情和激情来投入这份工作。
和我不同的是,其他船员的选择并不多。他们大多在船上工作七八年,或者上十年,他们已经找到了在船上的生存之道,一开始这只是他们的赖以生存的工作,时间长了,他们就会被困在船上,认命般的待在船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出海,以此来支撑他们的生活,来完成他们的命运。因此,我常常在干活的时候,看到他们脸上认命般的坚韧,这是长期任劳任怨后不自觉产生的品质。可以说让人觉得辛酸,却不会生出同情,因为这是他们靠自己双手打拼出来的坚实的生活。
出完这趟海以后,我继续留在石岛找了一份倒网箱的体力活。到现在,干体力活成为我的一种生活方式。我接受它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一方面,体力活带给我身体的一些感受,是其他工作无法给予的。体力活一般是在自然环境中,时间长了,也会带来思想观念的改变,在做一些行为选择和做一些事情的时候,会不自觉代入干体力活的心境,会想要做得更脚踏实地一些。另一方面,做体力活的时候,大脑是处于放松的状态,这种状态更利于去思考哲学,并且进行一些艺术创作。
我的第一部短片,是关于农民工遭遇科幻的故事,故事就是在海边干体力活的时候完善的。第二部短片,是关于虚拟生命的故事,也是在干活的时候构思出来的。身体虽然在从事体力活,头脑却很放松,会去想一些轻盈的事情,于是,这第二个故事就这样出来了。和第一部短片一样,都是软科幻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