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钱的人不敢生大病,她是我的同事,在ICU工作的这些日子,她最清楚这一点。
今天的故事,来自“病房生死录·重疾篇”——《唯有医生看透的人性·完结篇》纸书已上市,作者初一是一名ICU护士,在ICU,她见证了许多人间残酷和温情。
01
小孟是我的同事,我们是同一年进的医院。
2022年8月底,小孟确诊了急性髓细胞白血病,那个时候,我们到医院工作还不到两年,刚结束轮转定了科。我和她都定科在ICU,如果没什么特殊情况的话,我们将会在这个岗位上工作许多年。很多人都不愿意来这个科室,都觉得这里又脏又累。只要一踏入ICU这道门,精神状态时刻处于紧绷状态,因为你面临的是病情随时都可能恶化的病人,以及随时都会响起的仪器报警音。但小孟不这样想,她说,定科在ICU也挺好的,虽然辛苦些,但这里的绩效比别的科室多一点儿。我一直都知道她节俭,之前轮转那阵,我们每个月拿到手的只有一点基本工资,根本不够维持日常开销,很多时候都还要家里贴补。可小孟从来没问家里要过钱,她说,省着点也够用了,她也不买什么。小孟人老实,也很细心能干,对待病人,她从不含糊,就是性子有些软。别人跟她搭班的时候,偶尔会吐槽她干活慢。但我知道,她是真心为每一位病人负责。ICU的病人基本都是意识不清醒的,他们下不了床,吃喝拉撒全在床上。护士是他们接触最多的人,也是最了解他们的。小孟常跟我说,这些病人躺在床上就已经够难受的了,有的病人可能再也出不了ICU,我们能做的就是尽量让他们在这儿待得舒服一点儿。有的病人在ICU住久了,皮肤会破溃,身上还会有味道。每日的清洁擦身,小孟都会给他们清理得非常干净。她说,在她班上的病人,必须清清爽爽的交给下一班。她最受不了的就是每次一到病人床旁就臭气熏天的,掀开被子一看,整个人身上黏黏腻腻的,看着都不舒服。科室有段时间收了个脑出血的女孩,做完手术一直没醒过来,她年纪不大,才21岁。我们都非常不理解,若是年纪大一点儿的,家属放弃治疗也情有可原,可她才21岁,正是大好的年华。家里不富裕,几个孩子都还上着学,做手术已经用了很大一笔钱,后续的治疗费实在拿不出了。把她接回去,后面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我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好起来,家属就这样放弃,实在是可惜。”小孟什么都没说,许久之后才开口:“可能家里也实在是没办法了,其实我挺能理解他们的。”她整理着床旁的心电监护,小声道:“杨露,你或许想象不到,像我们这种家庭,孩子又多,本来日子就过得捉襟见肘,再遇到这样的意外,真的挺难的。假如我有一天也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我宁愿我爸妈也像他们一样。”我立即反驳她,“别拿自己瞎比,你这辈子都身强力壮,病人需要你这样的牛马。”我从未想过,当时一语成戳,小孟的身体竟真的出了问题。那个时候,隔壁县城疫情严重,医院要抽人去支援采核酸。我和小孟主动报了名,名单确认后,我们随便收拾了点东西就出发了。那段时间真的挺辛苦的,没日没夜地采集,回去之后倒头就睡。大约在我们支援的第二个月初,小孟出现了发热的症状。一开始我们都以为她阳了,但她每日的核酸检测结果都是阴性。负责我们的组长给她拿了药,让她暂时休息两日,等症状缓解再说。好在其他医院的支援队伍已经到了,我们隔离几日便可以回去。当时我们都没太在意,包括小孟自己也是,都以为只是普通的感冒发热,症状缓解之后也就没什么了。回了医院,小孟也没有什么不适的,护士长给她正常排班,我们的生活又回到了正轨上。大概过了四五日的时间,小孟又出现了低热,上班的时候无精打采,吃东西也没胃口,一点儿都不像往日的她。那天晚上,她一直没睡着,一整晚都是昏昏沉沉的。第二天实在难受,坚持不下去了她才请假去做了检查。本想着输几天液,吃点药也就没事了。血液报告出来后,医生皱了皱眉头,说让她到血液科看看。到了血液科,小孟又做了一系列的检查,医生说不能排除白血病的可能。她打了个电话给护士长,话都还没说出口就哭了。护士长让她先不要慌,等她下去。从那天开始,她就住进了血液科的病房,我们下去看她,每个人的面色都很沉重,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安慰她放松心态,好好治疗。小孟的父母是在隔天一早过来的,她家离这儿有些远,得知消息后,她堂哥连夜开了车赶过来。当时已是初秋,天气渐渐凉了,有时候早上还会有点儿冷。小孟的爸爸只穿了一件薄薄的T恤,肩膀处已经磨得破旧了些。她妈妈跟在后面,个子小小的,进来后什么都没说,径直坐到了小孟旁边。那一瞬间,我看到她眼底有些红润,似乎这一路都是哭着过来的。主治医生耐心地跟小孟的爸爸说:“检查结果已经出来了,后面需要做化疗,她人太瘦了,必须加强营养,不然熬不住的。”小孟的爸爸忙点头,“医生,都听你的,不管用什么药,需要多少钱,我们都尽量配合,只要我姑娘的病能好就行。”他们去交住院费的间隙,小孟转钱给我,说她爸妈第一次来,对医院附近也不太熟悉,让我先带她爸妈去吃点儿东西。小孟爸爸说,他们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感觉天都塌下来了。我艰涩地咽下了口中的饭菜,安慰道:“我们刚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也实在难以接受,但现在也只能宽着点她的心,只要好好配合治疗,她一定能好的。”他叹了口气,“我这个姑娘从小就懂事,我和她妈基本不用操心,她身体一向很好的,也不知造了什么孽,怎么就得白血病了。”小孟妈妈擦了擦眼泪,“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想办法给姑娘治病才是要紧事。”小孟妈妈告诉我,她们一共有四个孩子,小孟是最大的,下面还有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在家里,小孟做什么都很勤快,弟弟妹妹小的时候基本都是小孟在带。她也争气,读完书找了一份稳定的工作,村里人都说小孟命好,以后不用像他们一样,整日脸朝黄土背朝天地守着那几亩地。我一阵感慨,别人永远无法体会你一路走来的艰辛,他们只会看你光鲜亮丽的一面。就像现在,小孟得了白血病,那些人又会怎么说呢。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她性子那么软,还一直都很节省。或许因为她是家里的老大,做什么都要先让着弟弟妹妹,才让她养成了这样的性子。小孟妈妈还说,她刚工作那阵就往家里转钱了,还总说让他们买点儿好吃的,不要太节省。我回想起那个时候我们发到手的工资也就一千多块,小孟没让家里贴补就已经很不错了,竟然还给家里转钱,我都不知道她是怎么节省下来的。接下来的日子,小孟开始了她的化疗之路,我一下班就过去血液科看她。她那段时间精神状态很差,什么都吃不下去,总是恶心呕吐,还经常发热。她说自己从来没这么难受过。我安慰她要慢慢来,生病肯定会很难受,但好事多磨,总会好起来的。那天我过去时,她爸爸正用热毛巾给她擦着脸和手。他擦得很细致,像是在照顾一个小孩子一般。看我进去,她爸爸笑着跟我打了招呼,说让我在这儿陪小孟一会儿,他下去买饭。我叫她到外面的走廊坐了一会儿。“你爸爸把你照顾得很好。”我说。她笑得淡然,“其实我都有些不习惯,从我记事起,我爸妈对我基本是放养状态,包括我弟弟妹妹,我也从未见过我爸爸给他们洗脸洗澡什么的。”我相信小孟所说的,从这段时间她爸爸事事亲力亲为我便能看出。第一次化疗结束,效果并不是很好,主治医生建议她转到省第一人民医院去治疗,那儿的条件或许要好一点儿。小孟说她不去,就在这儿治。护士长和科室里的同事都劝她不要傻,赶紧去把病看好,不要再拖下去,耽搁病情。其实她也有难处,从工作到现在,她的工资除了自己的开销之外,还转了一部分回去,她根本就没攒下钱来。父母在家种地,一年到头挣不了几个钱,两个妹妹和弟弟都还在读书,正是需要用钱的时候,家里哪儿还有钱给她看病。她从确诊开始化疗到现在,已经用了家里很多钱了,如果后续转到省第一人民医院治疗,不知道还要花多少钱。科室里的同事自愿凑了一笔钱让护士长拿去给她。虽然这笔钱对她来说是杯水车薪,可大家都希望她能好起来。我其实有些庆幸她爸爸自始至终都没说过要放弃治疗,想起当初那个21岁的脑出血女孩,她出院的那一幕,我至今都还记得。如果小孟的爸爸决定放弃治疗,小孟是不是也会像她那样,生死由命。小孟转院后,大家都挺记挂她的,那天下班,我给她打了个视频,能明显地看到她憔悴了许多。她拿掉了头上的帽子给我看,因为化疗,她掉发很严重,索性就全部剃光了。我朝她笑了笑,“没事的,这样看上去也挺漂亮的,你要实在觉得别扭,我给你买几顶假发,换着戴,一天换一种发型。”她沉默着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说道:“我后续可能要做骨髓移植。”我知道骨髓移植需要很大一笔费用,对一个普通家庭来说,根本承担不起。她说:“我不知道怎么会突然得这个病,我爸妈这些年供我读书不容易,好不容易我工作了,想着能给家里减轻一点儿负担,现在却变成了这副样子。”她继续说:“杨露,我真的不想治了,就想回家待着。这段时间我化疗已经用了不少钱,家里能借的都借过了,如果后面真的要做骨髓移植,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只要一提我不治了,我爸爸就骂我,他让我不要多想,钱的事他会想办法。可我家里的情况我清楚,那么大一笔钱,他去哪儿想办法。”说到这儿,她有些激动,甚至哭出了声,我也没忍住,跟着她一起流眼泪。护士长也时刻关心着小孟,还将她的情况上报给了医院,大家都为她捐款。听说她爸爸回去把家里留着盖房子的地卖了,家里养着的一群羊也都卖了,又借了好几万。她手术那天,护士长和科室里的李老师一起去看她。我们都为她加油打气,希望她能赶紧好起来。小孟术后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她出院回家休息时,我刚好休假,便打算去她家看看她。坐了三个小时的大巴,又转客运公交,一个多小时才到小孟家。老式的两层土坯房,由于年久,墙壁的裂缝也有些大,屋子里很暗。我知道她家的情况不好,但看到这一幕的时候还是有些震惊。那天,我们似乎有说不完的话,不知不觉便聊到了晚饭时间。她妈妈提前从地里回来,还做了一大桌子菜,热情地招呼我吃。我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对她妈妈说道:“阿姨,随便吃一点儿就可以了,我过来还给你们添麻烦了。”她不住地用勺子舀菜到我碗里,“你来的时候慧慧(小孟的名字)不知道多高兴,我们也高兴,慧慧生病后,你们这些朋友同事帮了不少忙,我和她爸爸感激还来不及呢。”周末的时候,小孟的弟弟妹妹回来了,她大妹读高中,要到周日才放假,学校离家远,便没回来。那天刚好是小孟的生日,她爸爸早早便到镇上买了个蛋糕回来。那蛋糕上插了个哆啦A梦,小孟有些哭笑不得。她说,她从来没过过生日,她爸爸也是第一次买生日蛋糕,就觉得她可能喜欢这个。小孟的弟弟妹妹倒是挺开心的,她弟弟把蜡烛点上,兴奋地喊姐姐吹蜡烛许愿。小孟许完愿后,她弟弟又给点上了,“姐姐,让我也许一个好不好,等我许完,再让三姐许一个。”他一个劲地笑,“当然是让姐姐快点好起来,永远都不要生病,还有,让姐姐的头发赶紧长长,她还是长头发好看一点儿。”他看向小孟,“姐姐,可以吃蛋糕了吗,我很早之前就想尝尝这种蛋糕了。”小孟切了一大块递给他,还将上面插着的哆啦A梦也一并拿给了他。我挺心疼他们的,跟正常的孩子比起来,他们的童年或许缺失了很多东西。但好在这一大家子人都彼此爱着对方,我相信,他们会越来越好的。小孟送我去坐车,我看出她有点儿难过,其实我也挺不舍的。我用轻快的语气对她说道:“你照顾好自己,赶紧恢复,整个科室的人都等着你回去呢。还有,你别忘记了,我们科的病人需要你这样的牛马。”她白了我一眼,“知道了知道了,你自己先回去做着牛马吧。”回去这一路,我其实挺开心的,小孟恢复得很好,期待她回来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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