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十台「iPhone 16」，与朋友告别

源济

烧十台「iPhone 16」，与朋友告别

Original 小昼 极昼工作室 2025年03月23日 21:53

文 | 徐大智

编辑 | 吴意

iPhone 16 pro Max

最新款iPhone发布当晚，我就做出个纸札版iPhone 16 pro Max沙漠金，发了个「祭祀区首测」的整活视频，主打反差，一个地上用，一个地下用。之前出纸札iPhone15时，我自己还在用12。

2024年3月，我开始做数码祭祀产品，第二单就接了一台普通的粉色iPhone 15定制。是一个姐姐烧给妹妹的，大部分人都会选贵重的pro Max，但她说妹妹很喜欢粉色，pro Max没有粉色。这个姐姐可能是不想让家里知道，或者是在学校不方便，最后让我代烧了。

有一次接到了10台iPhone 16的代烧。我还确认了数量是不是没错。她说她朋友是一个手游主播，不加节制地熬夜让她身体越来越糟。10台手机最初是一个玩笑——当时16还没发布，朋友们打趣说只要她好起来，别说1台了，10台也要买。结果有一天病情恶化，甚至连告别的时间都没有。烧了10台手机后，她们还想给她烧一个充电柜。

我在广州的城中村租了一个仓库，只有桌椅板凳，电脑打印机以及一些乱七八糟的材料包。靠这些，店铺现在有上百种产品，给人一种逛超市的感觉——顾客来看，会有更丰富的挑选，想到逝者会不会需要这个，有没有可能还用到那个。

做这些难在结构，先用3D建模，再把每个部位拆开，用CDR、AI画贴图，粘合成立体件。一开始用普通纸，轻飘飘的容易变形，饱和度偏低，好像透过毛玻璃看画面一样。后来买了照片打印机，测试了好多次，发现用230-260克的高光相片纸，质感、观感、燃烧性都OK。

●城中村的仓库。讲述者供图

现在平均每天1.5单，从早上7点忙到晚上3点。找我的大都是18-30岁的人，销量第一的还是iPhone手机。很多人手机一年一换，甚至于半年一换，如果下边的亲友还在用老旧的东西，用不上这些，岂不是会很落寞。对生者来说，仪式感很重要，有手机了，没有充电线怎么办？所以八成以上的人还会买充电套装。

我自主开发的只有iPhone，其他的都是客户过来定制的，小米、华为、还有三折叠，新款的手机越来越多。小米最新款的折叠机才发布几天，就有人找我定制，她闺蜜生前是小米粉丝。

去年7月，我还上线了一个给自己预定祭物纸札的功能——很多年轻人担心走后，亲人不烧自己真正喜欢的东西给他们。现在接到10单左右，这些人喜欢手机、数码产品，要的都是当年最新款。要是那年品牌支撑不住了，没新款，我就在销量榜上选排名第一的产品给他们弄过去。还有一个人只给自己预订了一盒旺仔牛奶。

做这个之前，我也每年给过世的外婆和父亲烧最新的智能机纸扎，想分享给他们最时兴的东西。以前跑很多家殡葬店，有的只是一个包装盒，贴一个纸片。都是买最好的手机，从三星盖世到华为、苹果。

我爸以前用的是彩屏翻盖的摩托罗拉，在那个时候还挺潮的。外婆用的是银色功能机，一种很普通杂牌，像砖块一样大小，铃声响起来，隔着两条街你都能听到。她自己一个人住，用这个手机主要跟我妈通电话。我妈总是问这么几句，钱够不够用？家里的煤球还有没有？我家里三个舅舅，外婆还是觉得女儿更细心一些。

也有就要复古手机的，我店铺里会有四五年前的几种，诺基亚、三星、摩托罗拉。有个年轻的小妹妹，她想给奶奶定制一款飞利浦的老人机，给我详细地拍了老人生前用的那款照片，前后左右，红色的，按键磨损了，手机壳背面的磨砂颗粒里还有一些脏污。她务必要我做成一模一样的，说当时忘记把实物和奶奶一起放进去了。

●纸扎iPhone。讲述者供图

Switch和游戏本

我做的第一单是一个妈妈给去世孩子定制一台红蓝手柄的Switch游戏机，还有LV帽子和哑铃。通过这些细节，想象这个男生生前是爱好潮流的，可能有在健身锻炼。这样积极活泼的一面让我感觉到一种落差。

Switch刚好我挺喜欢的，就想着试一试。我做了18个版本，传到网上，引来百万播放量。评论两极分化，有人点进来发现是“诈骗”，也有很多任天堂的玩家就说很酷，希望“死后能上任天堂”。Switch成了销量第二的订单，我还增加了10款热门游戏的卡带，塞尔达系列、马里奥系列，还有喷射战士、双人成行、路易鬼屋等。

我也是90后游戏迷，差不多初中开始在黑网吧玩一些17173网游、泡泡糖，后来自己有电脑了，玩龙与地下城、穿越火线、英雄联盟……25岁之前，游戏是一种解压方式，生活的一部分，有老婆有孩子之后，没办法再去玩了。

买个Switch要家庭决策，老婆一开始不同意，觉得挺浪费钱。我不断给她洗脑，说这个游戏机你玩了之后会很喜欢，她同事和她开玩笑：你老公肯定不会满足于Switch的，买完还会有ps5……我劝了四五次，历时两个月，她才同意。

传统的关系更贴近生活化，柴米油盐，但是像我们由游戏陪伴成长的这一代，也会有由游戏连接而成的朋友关系、爱人关系。去年8月，一个95后女生找到我，要赶在丈夫头七定制Switch，后来在评价里留言，说自己和丈夫相恋七年，熬过了异地、疫情，年初终于领证结婚了，结果不到半年他突然离开。

“他很爱玩游戏，我们一起买了ns，玩了马8，奥德赛，双人成行，胡闹厨房。我们一起在ark里面盖房子养恐龙， 一起在eve里开舰队，一起在星露谷里种地。我们幻想着一起建造我们现实里的小家，期盼着婚后的幸福生活。这一切都随他的离开就这样消失了。”她在商品评价里这样写。她非常坚强，后来我加了她联系方式，送给她一本《不能说的秘密》钢琴谱。

●95后女生为丈夫定制的Switch。讲述者供图

也有父母给孩子买Switch的，不知道喜欢哪款游戏，拍了15个链接，让我选什么合适。有给表弟买Switch的，还有个客户在购买之后的评价里写，“买到了这款游戏，也希望他在下面可以玩得更加愉快。”发布的图片背景是塞尔达的一个玩偶，有林克还有公主。

朋友往往比家人要懂逝者的喜好。有个逝者喜欢自己配电脑，玩游戏，大学同学给他定制了4090的显卡，两人毕业之后就很少联络——因为“毕业之后考研失败，工作不顺利，怕他瞧不起我”。但这个轻生的小伙子，学习好但家里条件不行，最终没考研，钻了牛角尖。

有些人会给去世的人写信，委托我代烧。从这些信里，我感觉生者的状态一种是有了希望，拿到了第一份工资，结婚了，生小孩了，向长辈报告喜讯；一种是过得很糟糕。

有一个女生的男朋友意外离世后，她经历过了一系列人生变故，患了癌症，离婚好几年，人生处于非常低潮的时期。她给他烧了一个Switch，几个游戏卡带，在信里写：“有时候想下真的好羡慕你，永远停在了27岁，我却还要往前走，前面到底还有什么，我也不知道……”

有人可能会找我倾诉，她的上司对她很不好，给她穿小鞋，但她还是告诉逝者“你不用担心”。有一位妻子给丈夫定制一辆领克03，她当时拍了视频过来，也发了照片和车牌，说一定要一模一样，因为丈夫非常喜欢它。她现在也不是很如意，就非常想念他，才找到我定制。

我感觉，来的人其实都是孤独的，没法向周围人说，只能跟逝者说，最后又叫他们不要担心。我有时候会给他们提供一些情绪价值，算是每天功德+1。

去年9月，一个00后女生说长得不好看，自己欠了别人的人情，不断地为他人而活，在家里开的餐馆打工，每天工作10个小时，拿着微薄的工资，很认真地考虑死后要定制8个1米8的帅哥男模，大房子和仆人之类的。

之后的几个月我就在开导她。她更多的是和我分享日常生活，今天好累、睡得很痛、现在工作很辛苦、最近又胖了，以及最近店里很忙，一到晚上就饿……各种关于精神压力上的东西，有种抑郁的情绪，沟通很久才感觉她有些好转。

还有一个00后学生想定制一个艾维奇的音乐CD，很明确跟我说她想在哪一个月份走了。后来我就用自己作为学渣的例子去安慰她，让她去洗个澡。直到看她发朋友圈，和朋友喝奶茶，逛街，才确定她打消念头了。

卫生巾、麻将机和吧唧

在我这里，暂时没有在葬礼上烧iPhone、Switch这么细节的反馈，更多的是个人纪念。定制订单一开始占七成，现在占比大概四五成。我感觉，祭祀的需求也在从那种巨额的天地钞票，转化为私人性的更加能够承载感情的东西。

我妈一开始给外婆和我爸也是烧纸钱元宝，今年开始让我负责了。我准备给外婆烧一台新研发的老年机，给我爸烧一台全自动麻将机。我爸痴迷打牌，下去丢个垃圾都能丢去麻将桌那里。四五岁的时候，我看见他拿着我的学费压到麻将桌上，输了我就没书读。后来他真的输了，我妈拿下戒指和项链让我去交学费，周围同学都异样的眼光看我。现在他去了另一个世界，还是让他打个够。

长大之后，我跟爸爸就通过他的摩托罗拉问候一下，说得少，一年里有两三次，每次三四十秒，问问工作顺利吗？一开始我没有经济来源，只能说句生日快乐，搞一下祝福，后来有经济来源可能会送一些小礼物，剃须刀、衣服。他得肝癌去世，最后一通电话是在病床上，让我不要回来，我还是回去了。

有人给爷爷定制一个土豆面包，这是大一下学期放假回家，他在路上的大润发随手买的，说要给爷爷尝尝，但爷爷没吃上，第二次去的时候就停产了，回家只剩下爷爷的遗像。有人想给爸爸烧一台电脑本，说小时候家庭条件不好，爸爸给他买了笔记本，现在他工作了，换他给爸爸送电脑。

还有一个女生给妈妈烧卫生巾，一开始我给她ABC牌子的，她说不行，太凉了，后来她自己选了贵一点的液体卫生巾。写给妈妈的信里说，“卫生巾您生前一直舍不得用，说是怕浪费钱，现在女儿有钱了，给您买……我听别人说您最大的梦想就是考上师范，无论如何我会替您考上的，我不会想着去自杀了，我会努力去完成您的梦想的。”

前段时间有一位朋友要给奶奶定制发热手套，说奶奶会比较怕冷。我店里是有小太阳的，我说小太阳不考虑一下吗？他说他只要发热手套，因为那个是他奶奶用过的。这些物品在他的记忆当中打了一个标，回想起来有特殊意义。

有一个女生爸爸特别喜欢丰田车，她当时点名就要这款，那是进口的，国内好像也没有上市，所以基本没有什么参考图片可以给我，我只能靠自己手画。第一版给她的时候，她发现好像后视镜少一点东西，轮胎又少一点东西，我又给她做了一版，她才满意。每一版都消耗了一个星期以上。

顾客主要的情感还是遗憾、亏欠。通过这些物件，活着的人给自己慰藉。我的店铺还有一部分是给宠物的纸札，这也有很多订单。这些都是客户推着我开发的，他们说实在找不到，让我弄出来。第一次接到的是一个猫咪订单，女生想定制罐头，要她的猫生前喜欢的牌子。

接触这些年轻人，还是给我很多新奇的认知。有个女生给她哥哥定制“吧唧”时，我脑袋都有点断片，后来搜了才知道是Badge（徽章），她说哥哥特别喜欢星穹铁道的符玄，最后给她做了6个“吧唧”。还有数码暴龙机、蜡笔小新里的小白。有个16岁小孩说，要给自己定制一根台球杆，他生了病，害怕撑不下去。后来配型成功了，这个兴奋的消息“不知道该找谁说”，才想起我这么个人。

●给去世男生定制的吧唧。讲述者供图

这些逝者呈现给我的生前世界，压力可能非常大，但他们用各种爱好去装饰自己的生活。Cosplay、游戏，一些好吃的好玩的……给自己定制的人，还要去装饰死后的生活，要奥特曼、要大房子，如果是能通过这些物件解决的，它就不是一件大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