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政宇,麻醉医生
不同于专注于某一个疾病的内外科医生,或者关注某一类人群的儿科、妇产科医生,麻醉医生的工作贯穿了从婴幼儿到中老年的生命历程。我在手术室里听到过新生儿的第一声啼哭,也送走过器官捐献患者的最后一声心跳。从这个角度来说,麻醉医生守护了生命的每一个时刻。
大家好,我是麻醉医生蒋政宇。
不知道大家是否了解我这个职业?一些人觉得,麻醉医生的工作是“给患者打一针”就结束了。也有一些人看了新闻后,觉得麻醉医生其实很重要,因为有一句话叫“外科医生治病,麻醉医生保命”。然而,可能很少有人真正知道麻醉医生在手术中到底负责什么。
我意识到这一点是在2019年。那年,网上出现了一则新闻:上海一位年轻的麻醉医生在工作岗位上猝死了。那天,我在新闻下面看到很多评论,大家问的最多的问题是:麻醉医生为什么会猝死?麻醉医生不是打一针就走了吗?这个工作应该挺轻松的呀。
那天,我做了四台手术。回到办公室时,看着这条新闻,我如鲠在喉。我想,我应该说些什么。说什么呢?我说我来给大家讲个故事吧。
麻醉医生的一天
这个故事发生在我刚工作的第一年,是我经历的一次术中大出血。那是当天的第三台手术,时间已经到了下午4点。患者进入手术室后,我按照常规,准备好设备和药品,叫来了师父,一起进行麻醉诱导。
从患者进入手术室,到外科医生在皮肤上划开第一道口子,这之间大约有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需要进行麻醉准备和麻醉诱导。在这一个多小时里,我们要做很多事情:
比如在患者的静脉里插入管道,以便在紧急情况下输血补液;在患者手上的动脉里穿入传感器,实时监测动脉血压;在患者麻醉后,快速进行气管插管,因为手术过程中患者的自主呼吸会停止,需要依靠呼吸机维持呼吸;有时我们还会在切口周围进行神经阻滞,以达到更好的镇痛效果,等等。
忙完这些后,我们通常可以坐下来休息,看着监护仪。如果手术过程顺利,我只需要保证生命体征平稳就可以了。
那天,我本以为情况也会是这样。正准备坐下来休息时,突然看到手术台上一道细小的血柱从腹腔冲上了无影灯。紧接着,主刀医生喊了一声:止血钳!大出血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发生了。
一开始,我以为不会是大出血,因为主刀医生经验丰富,应该能很快止住血。但很快,我发现情况不对劲。大家都沉默了,引流瓶里引流出的鲜红色动脉血越来越多,监护仪上的动脉血压波形开始漂移。
我意识到情况不妙,心里也慌了起来。我开始回想大出血的术中抢救我该做些什么,同时,我赶紧给师父打电话:大出血了,你来吧!
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出血量达到了3000毫升。这是一台胰腺手术,血没止住是因为胰腺位于腹部最深处,视野非常狭窄。一旦出血,手术视野就会被鲜血覆盖,外科医生就会陷入一个死循环:出血不止,视野受限找不到出血点;找不到出血点,出血更止不住。
这时候,我已经打开了三路静脉通道,开始加快输血补液。但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出水口和进水口的问题,只要让输出的血量等于输入的血量就行。因为人的心脏比较小,输血太快,心脏装不下,就会发生心衰;输得太慢,心脏没有足够的血液泵出,血压又维持不住。
同时,我要调整麻醉药的剂量,不能让麻醉深度过深;还要调整升压药的剂量,让血压保持在相对稳定的状态。我就像在悬崖边寻找一个微妙的平衡点,让所有生命体征都在这个点上维持相对平衡。
出血量5000ml,我迎来了死循环
当出血量达到5000毫升时,血还是没有止住,5000毫升,相当于把成年人的全部血液换了一遍。这时候,我陷入了死循环:
大量血浆和血制品的输入,导致患者的凝血系统开始崩溃。同时,由于器官得不到足够的血供,他的各类组织里积攒了大量的酸性物质。当血压突然升高时,这些酸性物质会冲进血液,导致酸血症,进一步加剧凝血紊乱和血压降低,从而形成恶性循环。
这时候,我面对着各种各样的压力,任何处置都变得收效甚微。给更多的升压药,也似乎不会让血压出现什么变化;不断地输入液体,又担心发生心衰。
就在我觉得没有更多办法、已经达到我的极限时,外科医生告诉我:血止住了。外科医生变得淡定了,后续手术中的每一个步骤都可以从容地完成。
的确,外科的难关过去了,但麻醉医生的难关远没有结束,甚至才刚刚开始。
因为大出血对身体的打击是系统性的。长期低血压和缺血最容易导致肾脏崩溃,我需要保证肾脏有足够的血液,避免术后急性肾衰竭;大量输血后,库存血的输入容易导致肺水肿,我要间断地检测肺部的呼吸音、检查呼吸机的参数,保证呼吸系统稳定;我还要纠正凝血问题、器官灌注问题,确保患者被送到ICU时各项生命体征是稳定的。
等我忙完所有工作,把病人送到ICU后,一看时间,已经晚上11点了。这个手术持续了接近7个小时。
我把这个故事写下来后,看到评论区里点赞最多的一条评论是:看了一部大片。但这就是麻醉医生的一天。
麻醉医生要守住最后那道门
大部分时候麻醉医生的工作就是站在距离患者最近的位置,倾听并观察患者身体的每一处变化。
患者在手术中被麻醉后,身体的大多数保护性反射都被抑制,身体就像一个没有任何管控和刹车的机器。外科医生是针对某一个零件进行修复,而麻醉医生则要负责这台机器所有其他零件的安全。
我统计过,在危急状态下,麻醉医生做一个决策的平均时间只有10秒。这10秒里,要分析突发状况的原因、明确处置方式并立即开始处置。
在做这些处置之前,我们常常会思考,这个决策是否正确、是否有益。有时候这些决定涉及生死,并不容易。我觉得这是麻醉医生这个职业比较难的一点:我们要守住最后那道门。
医学并不是非黑即白的,很多时候我们面对的不是一个正确答案和一个错误答案,而是一些不太对也不太错的答案。每一个治疗手段对患者来说都有益,但同时,患者也必须承担这个治疗手段带来的风险。一个医疗决策往往是在一些不太对的答案里,找到最对的那个。
进还是退?我叫停了这台手术
麻醉医生有终止手术的权力。无论是术前还是术中,我们都可以做这个决定。老师说终止手术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决定,所以我们应该坚持“患者获益最大化”的原则。上学的时候,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空洞的词,就几乎等于没有原则。
我真正理解这句话的分量,是在遇到一个真实的患者之后。
那是一个“腹腔巨大肿瘤”患者,肿瘤大到完全填满腹腔、压扁消化道,导致患者无法进食。如果任由肿瘤继续生长,她的膈肌会被迫上抬,导致肺部扩张受限,无法呼吸。甚至她会无法平躺,因为肿瘤会压迫腹主动脉和下腔静脉,导致循环障碍。这台手术对她来说是救命的。
我们进行这台手术时,唯一的目标就是在解除肿瘤压迫和症状的同时,保证整个手术过程不会出现大规模、不可挽救的出血。为此,甚至不追求完全切除肿瘤。因为这个区域的出血一旦发生,极难抢救。
手术的前半程很简单,因为只需要切除腹部表面的一些肿瘤。但随着逐步推进到血管丰富的区域时,我能明显感觉到外科医生的节奏变慢了,引流器引流出的血液也不断增多。出血是不可避免的,因为总会碰到细小的血管分支,丰富的毛细血管也会大量渗血。
随着手术的继续,出血量不断增加。我们其实早有预备,提前从血库准备好了1000毫升血,但这已经是血库的极限了,因为那天全上海都在“血荒”。
当1000毫升的库存血输进去的时候,手术出血量已经到了3000毫升。这里每一块纱布代表50毫升的血液,引流瓶里还有两升。
我不断忍受着监护仪上血压的逐渐下降和血氧饱和度的漂移,并且思考:如果手术继续,接下来的风险我能承受吗?患者能承受吗?
如果继续对肿瘤部位进行切除,更大范围地切除就意味着更大范围地出血,但更大范围地切除也意味着患者有更长的生存率。
怎么抉择?
外科医生肯定想继续手术,因为他有信心可以完成更大范围地切除,为患者带来更好的预后。如果更大范围地切除没有带来更大范围的出血,而且出血量还在我能承受的范围,那我是不是应该让手术继续?
但我看到,这个肿瘤就像黏土一样贴在主动脉上。如果继续手术,就好比拿着手术刀划一根塑料水管。什么时候会划破水管,谁也不知道。我决定叫停手术。
拿掉最后一个与主动脉粘连不多的肿瘤组织之后,外科医生叹了一口气,放下分离钳。下了手术台后,他迟迟没有离开手术室,反而看着我的眼睛说:
我要是不管不顾地做下去,万一出血了,渗血了,对她来说更加不好;但是现在这样,留了一小块肿瘤在里面,我又不甘心。当医生啊,有的时候真的是无奈啊。他眉头紧紧地皱着,眼球上布满红血丝。
我知道在与这例癌症奋战了两年之后,他是多么迫切地想要做得更好。但作为麻醉医生,我知道这是极限了。“让患者有尊严地活着”的前提是“活着走出手术室”。这就是麻醉医生要守住的那道门。
抓住逝去的生命力
当然,我们做这些决定,除了坚持“患者获益最大化”,还依赖很多客观指标。麻醉医生在手术中最喜欢看的东西是监护仪。监护仪上有各种各样的曲线和数值,对我们来说,这些都是生命力的最好体现。
在正常情况下,这些曲线会伴随着心跳规律地跳动。监护仪还会发出声音,这个声音反映了血氧饱和度水平和心率的跳动规律。这个声音会形成音调,工作久了,我可以根据音调判断血氧饱和度是多少、心率是否规律。
如果我看到的曲线规律地跳动着,没有任何错误或偏移;如果我听到的声音非常昂扬、高调,那就是生命力最好的体现,说明这是一个积极、健康的生命。
但很多时候,也会碰到突发状况。比如大出血、过敏性休克,或者血栓堵塞肺动脉导致肺栓塞。这些曲线会上下漂移,逐渐变得不稳定,甚至完全混乱;我会听到脉搏的声音逐渐降低,心率越来越急促。那一刻,我会真实地感受到生命的流逝,而这些又都会不断地催促我做出决策。
每当我根据专业判断做出处置并且起效后,看到这些曲线逐渐平稳,声音逐渐昂扬,我会说一句:好了,回来了。有人会说我们是把患者从鬼门关拉回来了,但我觉得,我们其实是把逝去的生命力拉回来了。
是什么让麻醉医生成为麻醉医生?
很多时候,很多小伙伴听完我的故事后会问:你怎么扛住这些压力的?你才30岁,你怎么把自己锻炼成这样的?那么,到底是什么让麻醉医生成为麻醉医生,是什么让我们变得这么果断、决绝、临危不乱?
其实,刚入行的时候,我们都会慌乱。我记得本科的时候,我们要在临床医学的基础上再额外学习麻醉专业的课程,临床见习和实习的时间也比其他专业长。那时候会给我一种错觉,觉得自己经历的状况够多,会比其他临床医学的学生更从容。但实际上,还是会慌。
2016年,我刚参加工作后经历的第一台急诊手术让我印象深刻。那是一台剖宫产手术,孕妇怀有双胞胎,其中一个胎儿宫内窘迫,需要紧急剖出抢救。
剖宫产的麻醉其实很简单,就是在背上打一针、穿刺、给药,就结束了。孕妇被推进来后,我的师父快速地消毒、铺单,快速地穿刺到位、给药。当我还在计算患者该用多少剂量的麻醉药时,师父已经完成了。患者平躺后,产科医生立刻接手,消毒、铺单、开始手术。
我当时瑟瑟地靠在角落,生怕影响他们的任何一个动作。手术室里非常嘈杂,我听到孕妇因为宫缩疼痛而不断地发出痛苦的叫声。这时,产科医生喊道:来来来,吸引器,我准备破水了,我要把头摸出来。新生儿科医生就在我边上,准备着保温箱里的抢救设备。
就在我思考接下来该做什么的时候,产科医生大喊:没有呼吸,紫的,紫的,快,插管!
我看着一个全身青紫的小孩从孕妇的肚子里被拉出来,放到温箱上。我师父几乎在同一时间拿起喉镜,插进了孩子的嘴里,随后把气管导管插进了气管。这根管子成了孩子的生命通道,因为孩子娩出后没有呼吸、没有心跳。
在产科医生进行胸外按压时,我们就靠着这根气管导管输送氧气、注射肾上腺素。三分钟后,孩子恢复了自主呼吸,发出了第一声啼哭。几乎同时,手术台上比他小三分钟的弟弟也被娩出。
整个手术过程中,我完全不知所措,只是看着我的师父从容不迫地完成了一系列的操作和抢救。经历这次手术后,我意识到作为麻醉医生,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我也不知道自己能走多远。
直到2023年,我作为军队医院的援藏医疗队成员,来到了那曲市尼玛县人民医院进行对口帮扶。在那里,我碰到了一个三个月大的婴儿。他在病房里喝奶时呛咳,奶液呛入气管诱发了哮喘,哮喘不断进展,导致严重的并发症——哮喘“静默肺”,也就是窒息,全身青紫。
当时,我本应该去手术室清点第二天手术需要的物资。但看到这个场景,我几乎没有迟疑,拿起喉镜插进孩子嘴里,随后把气管导管插进去。通过这根导管,我们输入治疗哮喘的解痉药,最终吸出了呛入气管的奶水。
那一刻,我仿佛被师父附体,就像七年前的他一样,一丝不苟地完成了整个抢救流程。这张照片是我第二天再去看他时拍的,那时他已经活蹦乱跳了。
回想这七年,我到底经历了什么?我并没有专门练习婴幼儿插管的技术,正常工作中也很难碰到这样极端的病例,从抢救技术上来说,我并不是行家里手。我觉得这几年的工作并没有让我精进某一项技术,但磨砺了我强大的内心。这就是为什么麻醉医生能成为麻醉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