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沪高铁,已经成了打工人专列。坐上7:00准时发车的G2列车,你将看到疑似是老板和员工的人坐在相邻位置,一对一指导PPT;有同事排排坐打开电脑,正在“对齐颗粒度”。左手Pad,右手电脑的女士,眼睛在两块屏幕之间徘徊;扎着脏辫,看起来不羁的大哥,正被困在无数的办公消息里。哪怕是头发稀疏花白的大爷,也努力敲着键盘,修改面前的文档。
打工气氛太过浓郁,“误入”这趟高铁的非商务人士大受震撼。一位大学生买了一等座,舒服地坐下之后,摆好柠檬凤爪和小水果,戴上耳机、打开iPad、找到热血动漫……结果车一开,四周噼里啪啦的键盘声,伴着英语、日语的开会声立刻响起。战战兢兢的大学生,最终看了一路网课。走上京沪高铁G28的那一刻,张子韩敏锐地发现了一些不对劲。
那时正值暑假,按常理,高铁上最常见的面孔,应该是带娃的家长、手拿小旗的导游和戴着旅行团定制帽子的老年人。但在那趟高铁上,张子韩一眼看过去,是齐刷刷的商务正装、手提包和笔记本电脑,屏幕蓝光照亮座位上每一张疲惫的脸。
疑似是老板和员工的人坐在相邻位置,一对一指导PPT;有同事排排坐打开电脑,正在“对齐颗粒度”。左手Pad,右手电脑的女士,眼睛在两块屏幕之间徘徊;扎着脏辫,看起来不羁的大哥,正被困在无数的办公消息里。哪怕是头发稀疏花白的大爷,也努力敲着键盘,修改面前的文档。张子韩在心里哀叹:这个年纪也这么拼吗?
隔壁,一位中年男人层层叠叠地穿了衬衫、西装,领带在胸前扎得紧紧的,蓝牙耳机连接着他和疑似是甲方的人,他对着电脑频频点头,不断地说着“好的好的”“OK”“理解,明白”。
高铁发车后,车上没有孩子的吵闹,只有敲击电脑键盘劈劈啪啪的声响,电话会议的声音,还有办公软件的提示音。发车一小时后,张子韩已经基本能判断出,前后左右的人,是用飞书的字节系,还是钉钉的阿里系,是掌握话语权的甲方,还是低声下气的乙方。
再过了一会儿,列车员推着小车走过来,吆喝的不是“瓜子饮料矿泉水”,而是“咖啡需要吗”。那一刻,张子韩在心里大喊:这个高铁,班味儿是不是太浓了啊?
感慨颇深的张子韩,在网上发了一条吐槽帖——“京沪高铁的班味儿超过办公室”,获得了打工人们3.6万的点赞。
▲ 京沪高铁上,全部都是摊开的电脑,和低头工作的打工人。图 / 小红书截图
京沪高铁,已经被两地往返的打工人坐成了日常通勤车。这趟全长1318千米的线路,最初开通的时速是350千米/小时,从上海虹桥站到北京南站,通常需要5-6个小时。但如今,已经有几趟车次能在更短的时间里,实现“南驴北调”。每天早上7:00准时从上海发车的G2列车,只有三个经停站,平均每站2分钟,便一路狂奔向北。短短4小时36分之后,人已经在另一个城市,另一个气候带。网友调侃道:“早上是孙总,下午是孙子;京沪高铁,让你上午犯的错,下午就能挨上骂。”还有更快的G28,堪称“京沪间的传奇”。晚上19:00发车,4小时18分跑完全程,夜间23:18抵达北京,中间只在南京南站停上2分钟。据说,这是出差到上海的北京打工人最爱的返程班次,还能赶上末班地铁。到家之后直接睡觉,和第二天的工作无缝衔接。在张子韩的帖子下面,汇集了更多京沪高铁上的“打工奇遇”。某运动品牌员工伊娃曾经在广告公司工作。出差去北京的那天,高铁小小的桌子上依次摆开麦当劳纸袋、电脑和鼠标。她的左右手肘在吃饭或打字时跟邻座相撞,双方相视一笑,完全理解打工人的局促。当自己是乙方时,似乎更容易留意到身边的乙方。伊娃听到不远的地方,有人在线上比稿,话术十分亲切“比如说‘我们的优势在于怎样’,‘我们必须得参加’,‘这一次我们希望传递的是’‘我们选择什么样的赛道’——一些market专门的术语。”▲ 有白发的大爷,也在努力敲着键盘。图 / 受访者提供
80后的胡永刚平均每两周就要坐一次京沪高铁。他观察,京沪线跟其他线路的乘客除了职业差别大,连性格都很不一样。在其他线路,遇到熊孩子尖叫、旅行团大声喧哗,吵架甚至推搡起来都不罕见,但商务人士似乎忍耐力更强,即便听到有人在高铁上打电话也没什么反应。胡永刚自己就是这样,不仅不投诉,“还会旁听一下,甚至上去搭讪,说你刚才聊的是什么业务?可能有一些新的合作机会。”商务人士,不放过任何一个社交的机会,尤其是满载优质打工人的京沪高铁。难怪有网友提议,“去京沪高铁发简历,才是真boss直聘。”浓郁的打工氛围,常常让“误入”这趟高铁的非商务人士大受震撼。一位大学生买了一等座,舒服地坐下之后,摆好柠檬凤爪和小水果,戴上耳机,打开iPad,找到热血动漫……结果车一开,四周噼里啪啦的键盘声,伴着英语、日语的开会声立刻响起。战战兢兢的大学生,最终看了一路网课。前几天,年轻的高校行政老师林松带着20多个学生坐上了京沪高铁。这一趟,他们是去北京的高校参观交流,算不上出差,更像旅游。本想在高铁上浅睡一觉,时间就过去了。没想到,他在的那节车厢打工人实在太多了——前方在打电话汇报工作,后面几个医护人员在讨论手术方案和分工,气氛紧张。林松坐立难安,不得不掏出了背包里的电脑。没什么活要干,他只好打开了电脑版微信,开始假装忙碌地——和学生聊天。截至2023年底,中国高铁线路的总里程达到了4.5万公里,相当于绕地球一圈,覆盖了全国31个省市自治区和中大小城市。
在几个大城市之间往返的线路也不少,比如从北京西站到深圳北站的京深高铁,杭州和上海之间的沪杭高铁,每天也转运着各个不同领域的打工人。比起来,京沪高铁最明显的特点就是班次多。每天往返京沪的车次有40多个,但京深只有7个,沪深约13个。如此频繁的班次,背后是两个城市之间的紧密勾连和往来。根据2023年《财富》世界500强排行榜,中国共有142家公司上榜,其中53家在北京,12家在上海,是上榜公司最多的两座城市。同时,它们也是全国城市GDP的前两名。对企业来说,位置是公司形象的一部分,北京和上海是落户的首选。特斯拉和英伟达,都在上海,黄仁勋还曾现身上海的年会;可口可乐、雀巢和宝洁则选择了北京。经济的高度发达,跟打工人的涌入相辅相成,这也是两座人才密度最高的城市。莉莉工作的央企,总部在北京,但核心业务在上海,所以她需要频繁出差,到北京向高层汇报、开战略规划会议、参加企业大型活动,或是年会。在地理上,两座城市也有战略属性。比如对消费品行业来说,以北京为中心的华北区域和以上海为中心的华东区域是最重要的两个大区,销售网络大多以这两个地方为据点,再逐渐向其他地域辐射。伊娃所在的运动品牌总部在北京,分公司在上海。上海是典型的消费、网红城市,集合了全中国最时髦、最会玩儿的年轻人,在上海设办公室,既能贴近用户,也方便办线下活动。去北京,主要是开会、做汇报。后疫情时代,很多互联网公司开始推崇去中心化办公。字节跳动创立至今,没有“官宣”过总部大楼,北京、上海都有办公室。张子韩在互联网大厂做了很多年HR。据他观察,在靠核心业务起家、坐拥用户和现金流之后,大厂业务越做越大,触角伸得更远。电商发家的阿里,目前业务遍布地产、线下零售、文娱、云计算等等;被称为“宇宙厂”的字节跳动,不只卖广告,还做电商,涉足过游戏、房地产等。业务越来越复杂,从线上做到线下,需要更多的人才、更长的产业链共同配合,不同城市、地区的人流动起来是必然的。或许正是因为上海的外贸发达、物流便利、贴近消费者,字节将一部分电商团队,放在了上海。经济的本质在于流动,上海和北京高频的经济来往让打工人们也流动起来。这几年,大公司们降本增效,组织架构调整频繁,张子韩出差的频率更高了。他时不时就要去一次北京,做每半年的奖金规划,重要候选人入职的面谈,跟调任、升职的中高层沟通,核定部门员工绩效等等。比起飞机,高铁最大的优点就是永不断联的Wi-Fi和4G信号,以供打工人随时掏出电脑,拨通电话。高铁的座椅相对更宽敞,座位中间还有插座,工作舒适度遥遥领先。伊娃说,能选高铁就选高铁,买不上了再买机票。胡永刚出差必备的好物包括一只小巧的插线板,跟高铁的工作场景完美适配,不仅能自己用,还能借给隔壁的商务人士。高铁也更准时,说是7点发车,不会早一分钟,说是11:36到,也不会晚一分钟。这两年温室效应显著,极端天气增多,飞机延误、晚点的概率也变高了。就在7月28日,因为天气原因,约100架飞机延误,在深圳宝安机场排队等待起飞。一个目的地是襄阳的航班,延误了超过390分钟。打工人的时间跟公司的财务预算一样宝贵,出一次差,一定要人尽其用。胡永刚列举他过去两天的行程:前一天早上6:00到虹桥高铁站,中午抵达郑州见两三波客户,晚上到郑州机场,飞到广州住一晚,白天再见三四波客户。晚上飞回上海,第二天继续上班。他说,“我这种状态快两个星期了。”所以他最讨厌的就是延误,“会导致你的行程不可控”。有一次约好了见客户的时间,但飞机延误了两个小时,抵达后,就要把休息和吃饭的时间省出来,以防迟到——工作跟休息,是你退我进、你进我退的关系。高铁的安检、上车流程也比飞机便捷得多。伊娃记得几个非常准确的数字:假如坐7点的高铁,按照她家到高铁站的距离,需要在早上5:45起床;假如搭7点的航班,就得4:45起床,最晚6:00抵达机场。这是能不能多睡一个小时的区别。更何况,要是坐飞机,安检时拿出一个个互相缠绕的充电线,简直让人头疼。当京沪高铁把时间缩短到4小时,就意味着,当天来回不是梦,坐高铁花掉的总时长完全可能比坐飞机更短。莉莉记得,上一次买当天往返的票,她只带了很少的东西,日常通勤的包就能装得下。“轻装上阵,路程很长,多带一点东西都是负重”。那辆高铁上,头顶的行李架几乎都是空的。坐京沪高铁,还有一样好处——便宜。大约600元的价格,比机票可能便宜一半。在大多公司都在降本增效,节省差旅的背景下,能省一点是一点。京沪高铁甚至推出了包月服务——月票,90天里乘坐20次二等座,总价11240元,平均一次才562元。不过,在机票的淡季,往返机票可能也不贵,但因为优势明显,胡永刚还是愿意选择高铁。他反复强调,京沪高铁是大部分往返京沪的商务人士的最佳选择,“真的是最佳选择”。打工人把高铁坐成通勤专列,多少有些荒诞——高铁上的Wi-Fi、信号和充电插座,本来是为人们在旅途中也可以上网、跟家人联系、娱乐,没想到却在今天成为了将人和工作绑定的“绳索”。高铁越跑越快,工作越追越紧。每次坐高铁在北京和上海当天往返,伊娃都觉得很魔幻,一天的时间被无限地拉长,仿佛过了两天,晚上重新回家时,像做了一场很累的梦。在行程时间缩短到4小时以后,她觉得自己承受了更多的期待:“本来没有人想过能当天往返北京开会的,物理上能做到之后,就没有考虑过人能不能承受这个事情。”她曾经被“以非常草率的理由喊到北京来”,比如一个本可以线上开的会议也要她出差跑一趟,“有时候会觉得说,为什么一定要来一趟?”伊娃以前出差,还会想约一下在北京的朋友,现在每次日程都饱满得挤不出一点缝隙来,就算晚上有点空闲,也累到只想躺着。今年她来北京十几次,跟朋友一面都没见过。“以前来还会说一下,现在都不说了。”人们打工的时间越来越长了。互联网行业兴盛的十几年,各家大厂推出新型办公节律,重塑一代人的生物钟。996和007一度是互联网人的常态,大小周更是被一些公司沿用至今。这几年,钱不好赚,互联网公司主导的职场气候,一点点影响着其他行业,加班、过劳逐渐成为当代职场的平均气温。根据国家统计局数据,2015年以来,全国企业就业人员周平均工作时间逐步上涨,2019年,这个数字是46.5小时,到了2023年,已经增加到49小时,达到了近二十年的新高。工作不断侵入一个人身体和生活的边界。在讲“人效”的时代,晚上10点前下班,会被领导批评“投入度不够”。有领导为了防止员工早下班,把会议约在晚上11点。还有公司开发出员工专用的代码,查询早晚打卡之间的工作时长,假如平均值不够13小时,月度绩效一定在小组里垫底。一位字节员工说,会在机场掏出电脑“随地大小办公”的人,一定是公司同事。连她自己,也在常年晕车的情况下,挑战生理极限,解锁了在网约车上做PPT的技能。毕业这些年,张子韩一直在追逐风口。先是在地产行业,经历过连续两个月不休假,每天工作十几小时,凌晨三四点都可能有人打电话;后来到大厂,办公软件24小时在线,即便休年假,还是要工作。他的手机话费套餐越用越贵,现在的套餐,每个月258元,有80个G的流量,1000分钟通话时长。韩炳哲在《倦怠社会》里写到,“日益增长的工作负担要求一种特殊的时间和注意力的管理技术,这反过来也影响了注意力的结构。作为一种时间和注意力的管理技术——多工作业并不代表文明的进步。”在他看来,这更像是回归了一种动物的属性,因为只有动物身处荒野,竭力求生时,才需要同时处理多个任务。“这种注意力的管理技术是荒野求生的必备技能。”属于这一代人共同的疲惫感,催生了互联网上的“打工文学”。这条赛道里,流行过“乙学”。在豆瓣, 37940位“太乙真人”总结:重复的“好的好的”“哦呦哈啦”等语气词、不要钱的emoji表情还有波浪号,是乙方文学的精髓所在。诞生过打工动物系列:吗喽、牛马、卡皮巴拉。“吗喽”是两广地区方言里猴子的音译——最盛产打工人的地方。猴子双目无神,有种随时发疯的美感;“牛马”饱含着认命式的自嘲,在这两者中间,卡皮巴拉主打情绪稳定,把灵魂从职场抽离。一位热爱卡皮巴拉的95后打工人的座右铭是:天塌下来,就当被子盖了。所以京沪高铁也被调侃为“吗喽专列”,还有人化用诗句形容是“一骑红尘老板笑,无人知是牛马来”。打工人的苦正成为一种文化符号,填充了茶水间的聊天、网络上的社交和文娱产品的内容。它甚至有了经济属性,跟消费主义勾连起来。广告营销借用这股情绪。宜家宣传锅垫产品,使用的文案是“同事甩的锅太重,要垫一下”。珠宝首饰也能梦幻联动。这两年,蒂芙尼和梵克雅宝备受打工人青睐,因为Tiffany,读快了是“踢翻你”,“戴上蒂芙尼,你讨厌的领导就会调职或者离任”。梵克雅宝则是“反克”一下,供管理层防范基层员工。要是职场中层,可以叠戴,一条蒂芙尼克上,一条梵克雅宝防下,打遍职场无敌手。喜剧的内核是悲剧,自嘲的背后是苦涩。打工人越来越苦,但这个局面似乎无法解决。面对坚硬的现实,只能自己身段柔软,用玩笑去消解一部分苦楚。那条“京沪高铁班味儿太重”的帖子在去年8月发布之后,每隔几个月,张子韩就能再次看到消息栏里红色的未读数字,他知道,打工人的集体情绪又上来了。仔细咂摸,还有时间规律,一次是年初刚返工的时候,一次是最近,疲惫的年中。他预计,下一次可能是年底。下一个行程即将到来,胡永刚一边吐槽着工作的疲惫,一边把一次性袜子、内裤塞进背包。这是他从同事那里种草来的出差好物。还有那条便携小巧的插线板,插进高铁的插座,可以同时给电脑、手机、蓝牙耳机充电。充电的提示出现在两块屏幕上,他想,“这不是给设备充电,是给牛马充电”。参考资料:
《京沪高铁上的“班味”,已经超过办公室了》,浪潮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