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蔡家欣
编辑 | 王一然
人在疾病的打击下,会产生各种各样的困惑。我记录了19个病例,每个病例都能诠释一个主题。比如,一位格林-巴利综合征(注:因免疫系统损害周边神经系统,引起急性、发炎性、脱髓鞘性、多发性神经根神经炎,导致急性肌肉瘫痪的疾病)患者,气管插管以后,护士通过胃管往她的胃里打水,其实她不能尝到水的味道,她还是做着大口吞咽的动作,她说她能感到水的清甜你信不信,这说明她还想拼命活着,通过这个病例我想讨论如何激发患者的求生欲。
我在最后一个病例劝人回家。这是一位68岁的女性,癌症晚期,到了后期她一直想回家。但她的儿女不同意,认为回家是等死。我劝他们,该努力时努力了,该抢救时抢救了,是时候尊重老人意愿放手了。最后,他们按照病人的意愿回家,孩子们抬着老人在老家看猪圈、看枣树,最后走得很安详。通过这个病例,我想谈谈什么才是更好的告别。
这些案例我时常会想起来。人的记忆很神奇,曾经最打动你的那些点会隐藏在记忆深处,就像漂流瓶一样藏在海的深处,有天某个场景会触发这些瓶子重新浮现,比如听到一首歌会让你想到某个人,回忆起某件往事。医生也一样,当他遇到一个新病例,也会回想起以前的老病例,这种时空交织的感觉是很强烈的。
之前我一直不敢写这本书,毕竟我只是临床医生,不做医学人文。经过20多年的工作,我已经有了相当的阅历和纵向联系这些事的能力,以往的这些经验会对当今的决策产生影响,所以也到了一个(写的)时机。
19个病例中,我大概访谈了七、八个案例中的当事者。访谈非常珍贵,和其他内容的访谈不同,去访谈曾经的病人或者家属,这个过程就是让他们重新复盘那段经历,相当于别人的伤口刚愈合,你再去打开,所以我特别感谢接受我访谈的病人和家属。有一个父亲,他的小孩脑死亡了,一开始他答应访谈,后来又不停地推脱说有事。我理解他,也没再找过他。如果说接受访谈是为了纪念,那么不接受访谈也是为了能够重新开始。
写的过程中,我觉得这个题材或许最适合临床医生来写。在记录生命的震撼和感动时,你要能引发每个人的思考,(遇到类似的情况)怎么决策,怎么活着,怎么被爱,这些都很重要。真实的案例能让人理解什么叫理性、感性,这两者永远不是对立的关系。
书中有个82岁的老人,多器官衰竭了,包括肾衰,他的家属就是不放手。最后他的儿子哭着说,能不能把我的肾给我爸?他特别孝顺,穿一件黑色的羽绒服,每天蹲在楼道里面等,楼道多冷啊,都是“嗷嗷”的风,但是等了两个月,他的父亲也没(从ICU)出来。
他跟我讲那段时间看到的、家属之间的冲突。一个老人的女儿要放弃,但他的外孙女不放弃,两个人在门口对骂。后来女儿走了,剩下外孙女在外面哭。过了两三天,那个女儿不忍心,又回来交钱继续治。
他爸病情加重那天,住院总医师小李大夫出来交代病情,哭着说对不起,我们那么努力,老人还是出血了。他说,当时很想去抱抱小李医生,跟小李医生说没关系,因为看到一个医生哭,真的理解了医生所做的努力,医生们一直都没放手,那一瞬间,感觉到所有的苦都值了。所以,对于病人和家属来说,感受到医生的感情也是一种治疗。
讲到医生的成就感,很多影视剧会歌颂赞扬,或者跌宕起伏,病人家属送锦旗——真实情况是,救活以后,别人可能只有一句话:一个三十来岁的产妇术中突发羊水栓塞,经过一夜抢救,我告诉她丈夫病人好转时,他一句感谢都没有,过了半分钟,他突然对我说:“你还没吃饭,我去给你买份早点吧”。
我曾经治疗过一个40多岁的男性,病情危重,后来终于好转。那天我给他爱人报告好消息时,我以为她会喜极而泣。结果,她转身对着楼道的一个小孩喊,你听见没?你爸好了,赶紧上学去。这孩子一边哭一边跑着去上学了。他是高中生,好几天没上学,就在ICU门口等他爸醒。
所以说真实的东西最打动人,这才是医生的成就感。一个好医生应该有三个标准:第一要技术好,第二要态度好,第三就是在越来越冷静、越来越理性的时候,还能在内心深处保留一点点感性。
年轻的时候,几乎所有的医生都在追求极致的技术精进,这一点肯定对。我在还是年轻医生的时候,也会遇到很多不理解的事,比如遇到不可治愈的病,我会不理解,为什么家属不能够理性看待,怎么还治,怎么宁愿花费那么多的钱去买一个明知没有结果的结果,为什么这么死心眼?我认为,病人没有希望了,就应该果断地停用激进的治疗,转成缓解病人的痛苦为主。
后来,我遇到一个老先生,他的老伴因为冠心病、心肌梗死引起恶性心律失常,心脏骤停,送来医院时瞳孔已经散大。半年的时间,这位老先生几乎每天都要来问指标有什么变化,然后记在小本子上,再找医生提出各种疑问。解释不一致,他会反复追问,甚至去投诉。
最后,老伴生日那天,老先生刻意打扮一番,给她唱走调了的老歌。结果她哭了,流下了两滴泪水,然后离去了。
我当时不理解,为什么他天天问还有没有希望?为什么总拿着不靠谱的偏方秘方去指挥医生?后来我慢慢明白了,人在不可治愈的时候,家里人、医生、病人不放手,不放手是对生命的终极安慰。因为(病人)觉得自己没有被放弃。
如果以绝对的理性看待,有人可能会说,没有希望了,你们还不放手,这让病人遭受痛苦,也让家属蒙受经济损失。但你要知道,人活一世,生病时最怕的可能不是死亡,而是还没有好好地活过、治疗过,每个人都需要时间。有了时间,病人才能慢慢地看透这个事,可以更坦然地走,有了时间,家属的愧疚也能得到安慰。
医学不单纯是科学,还是人学,治愈之外还要关怀,不可治愈的时候,不放手就是最大的安慰。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是没有非黑即白的答案的,尤其涉及到生死问题。到了肿瘤晚期,病人还想治,但家里没钱怎么办?把房子卖掉,牺牲这代人甚至下代人来多维持一段时间吗?更多的时候,它是一个家庭的观念和实际情况(决定的)。
有一个小孩只有几岁,晚上睡觉的时候突发脑出血,送到医院瞳孔散大,脑干功能也没了,这就是脑死亡,脑死亡在医学上意味着死亡,没有逆转回来的可能性。我们人为地用机器、药物维持呼吸和心跳,只是推迟了时间,早晚有一天他还是要离开。
但这个小孩的父母就要坚持,把房子卖掉也要维持。医生劝他们别让孩子再这样痛苦了。孩子父母说,他特别聪明,成绩也好,哪个家长舍得放弃?只要他有心跳,我们就一直坚持。坚持了一年多,最后孩子走的时候看起来个子都比刚来的时候要高了。
所以,我们去评价别人应该或者不应该怎么做,没有任何意义。每个人治疗病人同时也在治疗自己。家属是这样,医生也是这样。作为医生,当病人真的没有希望,你要跟家属讲清楚,但家属怎么选择,都应该尊重他们,没有绝对的对与错。
我曾经抢救过一个脓毒性休克的病人,他是肠破裂、穿孔,整个腹腔严重地感染了,从山区坐着救护车来我们医院。那天晚上,我特别努力地给他治。见到我第一面,他的家里人就问,啥时候能够转出(ICU)。我说,死亡风险还没有完全脱离。他就问,做完手术为什么还有死亡风险?
第二天一早,他们家里非要把病人拉走,说当地风俗不能死在外面。你说遗憾吗?肯定遗憾,一晚上的努力,一条鲜活的生命,只要病人能留下来,我大概率能救活。但没办法,你解决不了所有的问题。医生只能提供最好的技术,还有一份善良就够了。你又不拿钱,你永远不知道每个人背后的故事。
我能做的就是尽量劝,我会说,我看着有希望,你听听我的,我想方设法给你省钱。但医学的不确定性太大了,你把别人留下来,结果还是死了怎么办?所以对医生来说,一个很大的风险就是人心。但事实上大多数人还是讲道理的。
很多问题没有绝对正确的答案,但有一个重要的原则:放弃不是抛弃,放弃激进的治疗不能放弃关怀。当病人没办法治愈时,这个时候重点应该放在缓解病人的痛苦上,让他走得更安心、有尊严。只有语言和其他方面的照顾还不够,医学能让这个过程更有尊严,比如给止痛,翻身拍背,缓解肌肉疼痛,让病人不长褥疮,给他每天擦干净身子,让他精神更好,有这些才会有尊严。
一个人刚知道自己得了不能治愈的病,你给他讲尊严,让他去接受,去放手,这是很难接受的事情。在死亡面前,多数人看重的还是“我得先活着”,其次才是所谓的尊严。
我们曾经有过一个渐冻人的病例,这个老奶奶靠着呼吸机,在床上躺了8年,只有眼睛会动,思想是清晰的,这多痛苦?没有一点生活质量。很多人可能会说,是我的话就不活了。你这么说是因为你还不到这个时候,你怎么知道这个时候你就不想活了?
后来,我问过她的老伴,生存质量这么差,你们就没有考虑不要再戴呼吸机了吗?他说,薄医生,第一点我舍不得,我退休了,每天下午我来探视半个小时,让我觉得还有一个事,还有这么一个人,如果她走了,我不知道我还能去干什么?第二点,我也问过她,你这么痛苦,干脆停掉你的呼吸机?她左右摆动眼珠子,意思就是还想活着。
所以什么是尊严?没绝对答案,尽量满足病人自己的愿望就是尊严。
我曾在一个短视频讲过“人死就死了,什么都没了”,很多粉丝给我留言,说关注了你那么久,结果你居然讲得这么绝望。这个事让我也反思,我们能够通过理性,通过计算、演绎、归纳,越来越清晰地了解每个细胞、每个组织、每个器官的功能。但生命太复杂了,它不是纯粹的科学、理性能够完全解释的事情。
前几天有一场离别很值得我学习。一个80多岁的老人,大面积脑梗死。手术虽然很成功,但术后出现了各种并发症,他本身也有慢性心衰,射血分数只有30%(注:射血分数是评价心脏功能的重要指标)。他的病情越来越重。
老人在昏迷前说了一句话,全来。意思就是把孩子们都叫来。那一天,他的家里人全都来了,三个孩子,还有他们的伴侣、孩子全来了。他们很痛苦,又互相鼓励着不哭。在老人要走的时候,他们对他喊着,爷爷你别怕,你记得朝有光的地方走,你在前面等着,我们早晚都会相见的。就这么喊着,老人走得很安详,因为临走之前的那几秒钟他的大脑还能听得到。
其实这个事让我也有很大收获,面对亲人的离去,不一定非要哭哭啼啼。健康时好好待他,得病时治疗,离开后还能永远记着他,这就是对亲人最好的关怀和爱。我们每个人最后都要走这一步,别遗憾,别痛苦,别纠结。
见过这么多生死,说实话,我对死亡还看不透。看不透的意思是,我不了解死亡的那边是什么。因为看不透,很多患者已经到了生命尽头,我还是舍不得。以前我以为晚期患者在死亡到来前一定会非常恐惧,但一个24岁的女孩说她不怕死。她是癌症晚期,这么年轻,我劝她,你再坚持治一治。她平静地对我说,要么现在死,要么痛苦之后死,但不想家人因为她穷一辈子。
我自己一直有死亡的焦虑,有时候梦到死都会惊醒。活着的每一天都很重要,我特别舍不得去休息,很少单纯地去娱乐。有时候,我看到别人在烈日下、在地铁里奔跑,我会觉得活着太好了,每个人都在拼命地想活着,所以我不能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