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东,尤其鲁西南一带,是桌上正儿八经的一味菜,是理所必然,是应有之义,许多时日,餐餐不缺。』
我是山东人。到了外地,谈及籍贯,人家肃然起敬:山东大葱!
山东又被戏称葱省。因为产的葱多,个头大,也因为山东人爱吃葱。不知道是因为热爱才种的多,还是因为种的多、吃得多就爱上了——
反正各个地方的美食总是这个样子:因地制宜,就地取材,渐成习惯,食与爱的先后关系,就此难以说得清、道得明,味蕾偏好也渐渐刻在基因里,代代传承了。
大葱的来源入过先秦典籍《管子》:“桓公五年,北伐山戎,得冬葱与戎椒,布知天下。”齐桓公五年,大约是公元前681年,齐国征讨山戎时缴获大葱,在国内推广种植。大葱和齐鲁大地的缘分就此开展。
名相管仲如此细致地记下,大葱也当是其所爱无疑。
三千年后,老舍写:“济南的葱白起码有三尺来长吧;粗呢,总比我的手腕粗一两圈儿……这还不算什么,最美是那个晶亮,含着水,细润,纯洁的白颜色。”字里行间,也透着满腔热爱。
葱在别处是调味品,是点缀,是锦上添花;在山东,尤其鲁西南一带,是桌上正儿八经的一味菜,是理所必然,是应有之义,许多时日,餐餐不缺。从买来的一捆葱或是自种的一畦葱里挑出数棵壮硕水灵的,几下剥开外皮、除去枯老葱尾,把葱头一折,手里就有了新鲜白嫩的大葱,讲究一点的,一切为二,豪气不减的,直接上桌。
此番情景,倒与山东“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爽利一脉相传,相得益彰。
山东人爱生食葱,大约也有注重即食性、“立等可取”的爽利在里头。
所以老北京爱囤白菜,山东爱囤葱。春夏秋尚是买一次吃几天的,冬日葱正丰收(据说霜降后的大葱味道最好),天寒又不容易坏,储备量尤甚。犹记每逢过年前,我跟着姥姥去赶集,大葱都是成捆扎好卖,一捆粗正满怀,立在放秤砣的大台秤上秤。
不怕太多?一次买的量都可以供南方一家吃半年了,怎么会多呢?
大竹筐里堆着的大饽饽,大海碗里盛着的手工面,大盖帘上铺着的大煎饼,大蒸锅里挤着的大包子,大铁锅里贴着的大玉米饼……都是配了生葱吃才更有味道,更食指大动。葱油饼更是要放满满的葱花。这种过瘾的滋味,唯有山西人一餐饭喝一碟子醋、蒙古人一餐饭吃一只条羊腿,才最能有同感吧。
还有句老饕名言:大葱蘸酱,越吃越胖。这对山东美食扛把子CP如此盛名,说到底就是因为既简便又下饭,滋味十足。
梁实秋把大葱比作甘蔗,不仅粗细相仿,那股“细嫩而甜”的清冽味道,更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菜里,需要生葱的地方也有很多,不止是山东美食,各地都偏爱山东章丘大葱。
肉类和大葱相宜。比如烤羊肉,梁实秋也写过,“烤(羊)肉佐以潍县特产大葱,真如锦上添花,葱白粗如甘蔗,斜切成片,细嫩而甜,吃得皆大欢喜”;比如京酱肉丝里,葱丝劲爽,配上嫩滑的猪肉丝、香甜的酱汁、再来张豆皮,层次分明的口感,会叫人停不住手;更不要说吃烤鸭一类的了,葱丝比照山楂条一类,永远是“原旨教派”拥趸的心头最爱。
撸串则少不了小葱。淄博烧烤里,小面饼是迷你版的大煎饼,小香葱呢,也是改其形不改其味的迷你大葱。炭火逼出的五花肉脂滋滋作响,碳水和油脂的狂欢中,小葱就是清爽的协奏,利落地为溢满的丰腴脂香点一个中止符,同时激起更大的味蕾狂欢。
素的也和葱相宜。喝白酒少不了小葱拌豆腐。葱花爽口,能去豆腥;豆腐温软,能调和葱花的甜辣。青翠的小葱花搭白嫩的豆腐粒,单看配色就叫人食欲满满,入口更觉清爽,中和了酒的辛辣。
什么食物出锅后不需要一把鲜切的葱花来点缀提味呢?东坡肉、红烧鱼一类的,总少不了捏一点葱花于其上,美观又美味,就连干煸土豆、蒸香芋这类,也需要葱花作配呢。
葱也永远不孚众望,既可做主又可为配,简直“通吃”王者。
除了生食,葱烧菜也有许多美味。不说日常的炖肉呀炒菜的,有了葱便如虎添翼,就连鲁系名菜里,几乎都少不了葱的身影:九转大肠、葱烧蹄筋和葱烧海参,美味精髓也不止在于猪肠、牛蹄筋和海参的鲜,更靠那山东大葱的脆嫩清甜。大葱凭着自己的爽利,很好地中和了大肠、牛蹄筋、海参的温吞。葱烧海参,大葱和海参一般肥厚,交相辉映,滑嫩无比;九转大肠,常有的做法是直接把葱段塞在大肠里,有解腻去腥之效,一口咬下,大肠的脆弹伴着浓郁的葱香,在唇齿间绽放;葱烧牛蹄筋,则软糯劲道,回味无穷。不止鲁菜,上海本帮菜里有葱㸆大排,葱丝细长,小火煨着,慢慢让酱汁和葱香收入进肉里,也回味悠长。
“荤有荤法,素有素法”,葱总能叫人满足。我姥姥爱用热油葱花炒辣椒,卷煎饼,其味比照入了食谱的名菜,又当是民间一绝。
葱还“学贯中西”。欧包用葱花,葱香能把德国香肠的香气一整个儿提出来,混着烘焙过的小麦香,别有滋味。饼干呢,不论哪国出产,葱香味的总不会叫爱它的人失望。
葱入菜还有个传奇。汪曾祺写民国美食元老王世襄,在一次聚会中被邀请做一道拿手好菜,面对满桌珍馐,王老选择了山东大葱,做了一道焖葱,没有任何其他配菜,却成了当场最受欢迎的菜品,被一抢而空。据传,王老还擅长做一道“米烧大葱”,鲜嫩入水的葱白切段,用素油炸透码在盘中,洁白的葱白好像被披上了一层金色的铠甲,既坚硬又闪烁,等待烧汁的光临。海米在黄酒中“泡汤”,慢慢舒展膨胀,加入酱油、白糖等调料,齐刷刷地倒入锅中,等待汤汁熬得浓稠,趁热浇到码好的葱段身上,晶莹中透着金黄,吃上去葱香浓郁而不冲,甚至有锅包肉的感觉。
有一次家庭聚餐,一块梅菜扣肉、半个狮子头下肚,很有点腻。刚好瞧见厨房案板上立着水灵灵的一把小葱,是婆婆在菜场买菜时送的。尽管滋味之重不如大葱,也足以解腻。看我大嚼生葱,南方姨妈惊得眼眶大睁,“葱也可以这样食哦?”
江浙有一种名叫藠头的小菜,我一见如故,爱不释口,餐桌上凡有便搛一两粒吃,。口味与模样,与蒜瓣很像,查了资料,实际上是一种野葱,“菀菀类卿”,也聊以慰对大葱的相思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