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曜星官”和“本命星官”这两枚铜钱安静地躺在他的左右衣兜,像串成了一条时间线,记录他和老北京的相识与离别,陪伴他南来北往。
1998年2月,陈为民骑车前往福佑路,他是偷跑出去的。
因为妻子坚决不让他去“墨擦黑”的鬼市:“五十岁的人了,一天到晚就跑到外面收点垃垃圾圾,假如你一不当心,摔了一跤怎么办?碰到坏人怎么办?”
“你不要触我霉头。”陈为民指着自己抽屉里面收来的宝贝,“不懂不要乱讲,你晓得这些钱币值几钱吗?”
“我不想晓得,反正你再敢去一趟,我全部给你丢掉。”妻子边说边理行李,她要跟姐妹们去长沙旅游。
对陈为民而言,妻子出门,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没人管牢我,我可以去鬼市‘兜白相’(上海话,玩)了”。
不过,妻子早就猜到他的心思,暗中联系了隔壁的退休老头,特地嘱咐:“你平常困得早,醒得也早,一定要帮我盯牢陈为民,如果发现他半夜偷偷溜出去,马上汇报给我。”
老头接过她送来的炸花生,向她拍胸脯保证,绝对把陈为民盯死。
这些话,恰好被陈为民偷听到了。家住一楼,自行车停在楼梯下方的三角空间,半夜打开车锁难免有响声,容易惊醒隔壁老头,无异于自投罗网。因此,陈为民提前把自行车锁到离家两百米开外的公共车棚。假如隔壁老头问起,他就说自行车坏掉了,停在了修车摊。
凌晨2点,陈为民准备动身。他往裤兜里放了皮夹子、保心丸和钥匙——黄铜钥匙容易碰出声响,他就把车钥匙揣在左边,房门钥匙揣右边。悄悄关上门,他原地站了几秒,感应灯没亮,隔壁也没声响。他从楼房溜到车棚,借着昏暗的夜灯光,解开车锁,骑往福佑路。
陈为民到福佑路时,鬼市已经陆续出摊了,摊主们坐在路牙边上一动不动,仿佛南京路上的铜雕。当然,他们只是充当背景板,真正的主角是他们摊位上的宝贝,买家的手掌便是舞台,手电筒就是灯光。
望见这一幕,陈为民猛拍着大腿:“光想着掩人耳目,还是少算了一步,手电筒忘记带了!”
手电筒是鬼市的硬通货,没它,寸步难行。陈为民四处张望着,看到有摊主在卖手电筒,但只瞄了一眼,根本没打算买,“这种问也不要问的,肯定贵得不得了,你说我凭啥要被他宰一刀?”
可没有手电筒,等于白跑一趟,到鬼市淘宝,本就是“打闷包”,要是连电筒也不打,那真成了开盲盒,要是开出到代(收藏品的年份好,达到一定的年代)的真品,那才真的见鬼了。陈为民只能先“轧苗头”(上海话,见机行事),跟着其他寻宝人逛摊头,借别人的手电灯光,瞄一瞄摊位上有没有他想要的钱币,倘若没有,马上换下一个。
与陌生人的距离,要掌握好分寸,太远偷不到光,太近了,别人又怀疑他是贼骨头。逛到第三个摊头,陈为民前面的陌生人蹲了下来,打着手电观察手上的玉坠。陈为民借机瞥了一眼摊上摆的宝贝,在一堆莹绿的钱币中,发现了一枚纹饰繁复的花钱(压胜钱),这枚钱币他似曾相识,拿起正想要细看,不料旁边的人关掉手电,起身走了。
摊位顿时变得乌漆嘛黑,陈为民只好问摊主:“你有手电筒吗?借一个给我。”
摊主摆摆手,说:“没电了。”
陈为民陷入尴尬,只能左右张望,他在这里没有一个老熟人,鬼市鱼龙混杂,买卖双方的戒心很强,谁都不会轻易出借东西,“如果是我,我也不肯借的,借给了人家,那我自己拿什么看呢?”
就在他挠头的时候,身后有人拿东西轻轻点了点他的肩头,他转头,是一个陌生人,岁数跟他差不多。
“工具都不带着,那还看什么呀?喏,我给你照着。”那个陌生人打开电筒,照到陈为民手中的花钱上。他的语气让陈为民感到莫名其妙,好像他们并不是头一趟碰面,而是好久不见的老朋友。
陈为民手里的花钱也没放下,盯着对方。他吃不准这人到底想做啥——也许这是和摊主合作的“连档模子”,专门跑过来“撬边”。古玩市场是欺诈的重灾区,鬼市尤胜,好多摊主都是老江湖,精通诈术,令人不得不防。
陌生人似乎猜到了陈为民的心思:“你放心,我没别的意思。这枚‘九曜星官’你拿手里,我不抢,也不啰嗦,等你放下了,我再拿着瞅一眼。这地方的规矩,我门儿清,电筒你就先拿着吧。”
“九曜星官”是道教题材的花钱,不像“袁大头”、“飞龙币”那么有名,若非有所研究,未必能认识,像陈为民这种古钱币爱好者,都一时半会儿没想起来,可对方一眼就认出来了,说明肚皮里有货。
陈为民道了谢,把电筒贴近花钱,端详着钱币上的绿锈以及“九曜星官”的神态,心里还是拿不准,只好“打闷包”赌一把,问摊主:“这东西几钱?”
摊主叼着烟,伸出一根手指:“老板你眼光好,这年头生意不好做,你就给个一百吧。”
“贵了!”身后的陌生人冷不丁地嚷着。
刚才他打招呼、借电筒,就把陈为民吓了一跳,这次等于又吓了他一跳。陈为民轻声嘀咕着,摸了摸怀里的保心丸。
摊主倒没生气,反问:“那你说多少?”
“要我说,这玩意儿卖个五六十块顶天了,愿意出就给钱,不愿意出拉倒,咱们就走。”那个人拽起陈为民的胳膊,假意要离开。
陈为民又好气又好笑:气的是自己还没发表意见,话全让他讲完了,自己就这么“戆得得”(上海话,傻乎乎)地蹲着;笑的是这家伙还挺有趣,完全不把自己当成外人,擅自砍价就算了,砍得也太狠,不怕得罪人。
“出不了。”摊主把烟头掐在路牙上,“你们到别的地方看吧。”
陈为民离摊主很近,听见他又小声嘟囔了一句:“神经病。”
“别惯着他,咱们走。”陌生人拉着陈为民的衣服。
陈为民拍掉他的手,仍旧照着电筒,“九曜星官”在光线中隐隐透出绿莹莹的光,夜色中仿若鬼火。
待摊主点头,陈为民付了钱,用手帕把那枚钱币包好,才将电筒还给那个陌生人。借着电筒的光线,陈为民看清了怪人的相貌。那是一张标准的国字脸,浓眉大眼,鼻头很大,快占掉面部三分之一,下边的胡子精心修剪过。
陌生人听他道谢,讲:“我刚逛完,现在用不上,你也先别急着还,等会儿你兴许还要用。”
陈为民欣然接受,继续握着电筒,心想,这个人还挺热心。
两人并肩走在福佑路上,乍一看还真像一对结伴的老友。陈为民和他边走边聊:“我听你口音,好像不是本地人嘛?”
陌生人很爽快,直接自报家门,姓唐,京城人氏,潘家园常客。古玩圈子里,鬼市以“南福北潘”为尊,“‘潘’就是北京潘家园,‘福’就是你们上海的福佑路,最近几天我到上海办点事,这不赶早不如赶巧,反正我也睡不着,就当过来遛弯。”
“我姓陈,你叫我老陈就好。你欢喜到潘家园,我也欢喜到福佑路兜兜,我最欢喜钱币,以前在这里收了一枚,没事就盯着看,可以不吃不喝不睡,没办法,越看心里越欢喜。”陈为民怕老唐听不懂,索性讲起了“沪普”。
听到陈为民说“最欢喜钱币”,老唐嗤笑了一声。这笑声让陈为民很不舒服,但看在手电筒的面子上,依旧耐着性子,试探地问:“今天收了啥宝贝?”
老唐说他逛了两圈,就只收了一只“小康”。陈为民知道,“小康”是古玩圈的行话,指光绪仿康熙的青花碗。老唐也不设防,当着陈为民的面,拉开军绿色的帆布包,电筒照到里头,那个瓷碗用几张泛黄的旧报纸包裹着,拨开上面皱巴巴的报纸,幽蓝的青花缠枝纹稍稍显露,在白光的照射下,衬出清雅的古韵。
“老唐你眼力好,兜了圈子,收了‘开门’的好东西(指一眼就看得出来的古董)。”陈为民恭维着。
老唐却呛了他一口:“什么‘开门’,这品相算不上‘开门’。”
话不投机,陈为民就让老唐的话掉在地上不去接了。他背着双手,眼光扫着街边的地摊,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鬼市尽头。
老唐摇摇头,自顾自地讲:“福佑路我都溜达几圈了,你们上海的鬼市……也就那样吧。”
听到这番话,陈为民心想:你老唐一口一个“你们上海”,到底是瞧不起上海,还是瞧不起我?难怪你对我不留心眼,原来就没拿我当回事。他将保心丸捏在手里,想跟老唐辩论,老唐看都没看他,还在自言自语:“什么‘南福北潘’,也不知道是哪个哥们胡编乱造,回头我要是找着他,还真得跟他好好聊聊,干脆把福佑路去掉吧……”
“你再给我讲一遍?!”陈为民激动得差点跳起来,“刚才你借我手电筒,还帮我砍价钱,我以为你这个人还蛮好,怎么讲出来的话让人火冒三丈?电筒还给你,就当我们两个人没见过。”
老唐懵了:“我说福佑路的鬼市不行,跟你又没关系,你跟我着什么急呀?”
“啥叫没关系?我对福佑路有感情,你讲它不好,我当然要‘翻毛腔’(发火)。”陈为民叉着腰。
“我这是讲的心里话,你不爱听就当我没说。”老唐岔开话题,“你刚淘来的‘九曜星官’大有讲究,月亮就是这‘九曜’之一,今儿还是下弦月,让我再瞅瞅……”
“就算你把眼珠子瞪大,又能看到什么呀?这是人家天文台做的工作。”陈为民忍不住冲了他一句。
“你一说这个,我倒想起咱们北京的‘中央观象台’。”
“我们的佘山天文台比你们建得还早。”
“你平常也研究这个?”
“那当然,我不仅喜欢搞古泉(古钱币)收藏,也看过天文历法的书,懂的可不比你少。”陈为民发现自己和老唐志趣相投,但他嘴上还是不服输。
“行,那我问问你,你手里这枚‘九曜星官’,分别是哪‘九曜’?”
“这我就不晓得了,唐老师你给我讲讲,我洗耳恭听。”
“你还真别不服气。”老唐说,“这‘九曜’是太阳和月亮还有金木水火土,再加上罗睺和计都。我估计你爱看现代天文,不太了解传统天文,这也很正常,我要是问别的,你肯定一清二楚。”
他俩又往回走,逛完第二圈,一件宝贝没收,天文历法倒谈了不少。老唐对陈为民讲,他在研究古代天文历法的时候,迷上了占验:“我现在出门之前,必定要算一算,今天我不仅算到我会遇见你,我还算到你有喜事发生。”
“你怎么搞得像江湖骗子一样?”陈为民笑,“我自己都这个岁数了,还能有什么喜事?”
“不信你就等着吧,我给你留个号码,到时候真遇上了好事,就给我打电话,帮我做个印证。碰上同好也不容易,咱们平常多交流,有不懂的也可以问我。”老唐随手撕掉一页通讯录,写下一串号码。
陈为民尽管不服,可要跟老唐分别,又舍不得了。毕竟天一亮,摊一收,手一挥,人一走,便是相忘了。陈为民又跟老唐要来纸笔,写了他家里的座机电话——他的朋友很少,唯一的老友病逝后,他很孤单,这次在鬼市遇上同好,自然不容错过。
天快亮了,陈为民与老唐挥手道别,他跨上自行车,哼着《相约九八》打道回府。
老唐的电话号码,陈为民一直拖着没打——因为不管聊什么,好像老唐总是会压过他一头。到了1998年12月,老唐的长途电话倒主动打了过来,第一句话就是:“老陈,当初我没给你算错吧?”
陈为民先是一愣,便“嘿嘿”笑着:“你算得真准,我抱孙女了。”
当时他孙女娜娜在上海仁济医院刚出生,足重七斤二两,他给孩子小名取做“小老虎”。
二十多年后,娜娜问陈为民:“阿爷,1998年你跟老唐认识的时候,在福佑路淘到了啥宝贝?”
“我记得当时就收了两个,一个就是这枚‘九曜星官’,算是压胜钱的一种。”陈为民靠在藤椅上回想着。
“那另一个呢?”
“另外一个宝贝就是你啊,我最宝贝的当然是我孙女。”陈为民笑着说,“当初老唐在鬼市给我算的蛮准,他打那通电话是来恭喜我的,然后我们就经常聊天,但是很少打电话,那时候打长途多贵啊。”
“那你们怎么聊啊?”
陈为民指向他身后的樟木箱:“我和老唐喜欢收藏老古董,我们自己也是‘老古董’,这么多年的友情全都藏在这个抽屉里。”
樟木箱第二个抽屉里,藏着老唐寄来的信件,通信时间从2000年一直持续到2019年。陈为民拿钢笔在信封上面标注了年份,按时间码放整齐,再用绳子扎好。那一块块“小砖头”,记录着他们这对南北藏友的情谊。
自从老唐打了第一通电话,陈为民也开始时不时主动联系老唐。1999年的长途电话很贵,他不想被妻子唠叨,只能趁妻子出门的时候偷偷给老唐打过去。但他明白,这只瞒得过一时,到了月底,电话账单可瞒不住,到时候妻子把账单一查,眼珠子一瞪,桌子一拍,他就得全招了。
陈为民在电话里和老唐“头脑风暴”,老唐提议,倘使交流古玩,不妨采取通信的方式,邮局寄信更经济实惠,还很正式,内容也便于留存。
“老唐你脑子蛮活络,这点我倒没想到。”陈为民下意识地望着桌上的英雄牌钢笔,以前他的钢笔行楷在煤气厂首屈一指,正好可以让老唐见识一下。
千禧年元旦的清晨7点,陈为民出门开光明奶箱时,看到绿色邮柜里塞着厚实的信封,那是老唐的第一封来信。
当时陈为民身边赶时髦的亲戚炫耀着最先进的手机,叫他也与时俱进“去弄一部玩玩”,而老唐却一口气给他写满了整整16页信纸。在信中,老唐不再叫陈为民“老陈”,第一行的称呼便是“老上海”。“我也礼尚往来,给他写了10页回信”,为了呼应老唐,就叫他“老北京”。
那时人们似乎对“21世纪”的到来格外在意,陈为民也在信中表达了他的“纠结”:身处传统与现代交织的转型期,他既兴奋可以看着孙女一天天长大,又挂虑新时代一切都上了快车道,许多新鲜事物冒了出来,他看不懂,也不敢接触,感觉自己被远远地甩在后边,再也跟不上了。
“还是老北京你出的主意好,写信更适合我们,老古董就要用老古董的方式,写信很庄重,收信也让我抱有期待。”陈为民写道。
回信的最后,他特别叮嘱老唐,没事不要打电话过来,万一被妻子撞破,她再顺藤摸瓜查到自己曾经溜去鬼市,“那就僵了”。老北京在回信中保证,将与老上海密切配合,做好保密工作,让这份地下友谊长存。
可到了2001年7月13日的大晚上,老北京还是打来了电话,向陈为民分享他的喜悦——北京申奥成功了。
接起电话,陈为民压低了声音,转头瞄了过去,妻子正坐在电视机前嗑瓜子。他紧张极了,但又被老北京的情绪所感染,忍不住问:“好几年不见了,你啥时候来上海白相?”
老北京在电话里讲,他计划后年来一趟上海,想要陈为民带他到“城隍庙”兜一兜——那是陈为民防止妻子偷翻信件,事先和老北京定下的“暗语”,代指福佑路的鬼市。
陈为民刚挂掉话筒,妻子就问电话是谁打来的,他随口应付着:“一个老朋友,北京的。”
“哪个老朋友?我怎么不晓得?”妻子丢掉瓜子壳,眼睛死死地盯住他,“平常跟你联系的也就是煤气厂的老同事,人家过世以后,你也没交过新朋友,怎么突然就冒出来一个?”
“我在古玩城认识的,跟我一样喜欢古董。”陈为民假装去厨房烧水,妻子眼光毒辣,总能从他脸上找到说谎的证据,他得先找“掩体”躲一躲。
妻子还在紧逼:“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去年我跟你讲过,你自己忘掉了。”陈为民躲在厨房里不出来。
妻子被电视节目吸引,暂时没有追究。陈为民长舒了一口气,开始琢磨遥远的“鬼市之行”——如何顺利躲过妻子的监管,与老北京在福佑路接头,这个难题让他伤透了脑筋。
到了2003年,陈为民刚拟出两套“鬼市之行”的方案,北京却成了“非典”的风暴中心,老朋友只能被迫爽约了。看着电视机里空荡荡的长安街,陈为民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知道老北京闲不住,此时却不能出门,通信也不方便。
趁妻子不在家,陈为民给老北京打去了电话,老北京在电话里提起了之前的一段事:
2001年10月底,他跑了一趟潘家园,那天他去的晚,到的时候摊主们都准备收摊了。偶然间,他发现旧报纸中间夹了一册古书,还不等细看,摊主就把报纸扔到三轮车上,还对别人讲,要是明天还没人要,这些东西就只好处理掉了。
那位摊主刚跨上车,他便压住车把让对方留步,将古书抽出来问价。
摊主瞅了一眼,说:“您眼睛真尖,这一看就是老货,给个一百吧。”
他低头翻阅着古书:“这是民间的手抄本,算不上正宗的古籍善本,卖一百多还是贵了,我淘个五十不能再多了。”
眼看价格谈不拢,他佯装要走——照往常的情况,摊主会急着把他叫回来。可那天,摊主好像着急回家,蹬车的声音格外响。他边走边数——要是走到第八步,摊主还没把他喊回来,他就得转身追上去了。花一百多块购买手抄本,这生意划不来,可是抄本里讲到他酷爱的古代历法了,就这么被埋没,那太可惜了。
他迈出第六步,终于听见摊主喊了一声:“五十就五十吧,我留着也没用。”
他爽快地付了钱,把抄本放进包里,赶回家,在昏黄的台灯下凝目鉴赏。抄本品相极佳,近九五品,只泛黄,无缺损,封皮上书小楷,题有“掌灯录”三字。再翻看内容,抄本字迹略显潦草,某些字尚待辨别,但依照他的鉴定经验,确属老货无疑。
“你猜我在这里面看见什么了?”老北京忽然在电话里问道。
“我哪晓得你看到什么了?你倒是快点讲呀!”陈为民催促他。
“九曜星官!”
听到这个词,陈为民一下也对《掌灯录》产生了兴趣,便叫老北京接着往下讲。
老北京说,除了瓷器和钱币之外,他也收藏古籍善本。虽然抄本的价值低于刻本,但是更有一番意趣。目前他观察下来,认定《掌灯录》是清末民初的民间抄本,至于作者是谁,生卒年几何,尚不明确。
陈为民劝他别管这些细节,先单独看“九曜星官”这部分:“等你看完了,我们俩再写信探讨。”
老北京答应下来,刚要挂电话,陈为民又拦住他:“你慢点挂电话,我还要传达指示——你没事不要出去瞎跑,感染‘非典’是要翘辫子的,我还等着你给我讲这本《掌灯录》。”
老北京讲,现在他的心思全放在《掌灯录》上,也不想出门了,话刚讲完,电话就挂了。
2004年的夏至,这对藏家恢复了通信,话题从“九曜星官”钱币转向了《掌灯录》。老北京在信中介绍称:“这个抄本分为上下两部分,上部讲历法,下部讲星占。从前我就钟情于天文历法,《掌灯录》出现之后,我对历法更加痴迷了。”他引用了《素问》的“太虚寥廓,肇基化元”,并写到:“这句话讲的是宇宙万物从无到有,我想沿着前人的足迹,探天地之源,思星辰之变,其乐无穷。”
但老北京没想到,在他研究《掌灯录》的过程中,遇到两个问题:一是《掌灯录》字迹稍显凌乱,较难辨认;二是抄本中涉及大量古文,不易理解。
针对第一个问题,老北京专门拍了照片,寄给书法协会的老友,请对方帮忙;第二个问题也不难解决,他老伴曾在高中教语文,古文底子扎实,而且很支持他的兴趣,可以帮他翻查《古汉语字典》这些大部头。
“我和我爱人成为‘革命战友’,一起攻克《掌灯录》。”老北京在信中说。
《掌灯录》频繁引用古代典籍,老北京有时需要查阅资料,比起跑书店和图书馆,上网搜索就省力多了。家里有一台方正牌的大方壳电脑,读小学的外孙小章用来玩小游戏,老北京让他帮忙查资料,他总是很不耐烦,让他教姥爷上网,就更不可能了。老伴想为老北京报名上老年大学,学习使用电脑上网,以便研究《掌灯录》,但老北京不同意——自从女儿离婚后,外孙由他们老两口抚养,假如他去上课,那照顾孩子的担子就全压到老伴一个人身上了,他舍不得让老伴太辛苦。
有次,老师布置作业,让学生们观测春分日影的变化。老北京携老伴把外孙带到公园,以单杠作为测量工具,每隔两分钟记录一次影子的端点,再将地面垂点与影子端点连线,测量影长——这些由老北京来操作,孩子负责记录时间和影长。
“古时候的测量仪器叫‘圭表’,假如圭表特别高,影子的边缘就会模糊,清朝人按照郭守敬发明的‘景符原理’,在圭表上装一片‘铜叶’,中间钻个小孔,把正午的太阳在圭面上投射成像。”老北京把《掌灯录》上的“铜叶”图案给外孙看。
外孙一点儿都不感兴趣:“姥爷,我们把作业做完就行了,现在谁还看这些老古董啊?早就过时了。”
“但我坚信《掌灯录》经得起时间的考验,比如它的历法部分,提到了五运六气和五脏六腑、十二辰次和十二经络的对应关系,这也表明我们生在天地之间,要效法天道、顺应天时。星占部分主要讲‘演禽’,把二十八星宿对应了二十八种动物,比如亢金龙、昴日鸡,每个动物各有秉性。要知道,在古代天文学里面,授时和星占是不分家的,星占表达了人与时空的关系,不能用一句‘迷信’就否决掉,‘老旧’也不是它被忽视的理由。尽管现在好多人都在鼓吹‘新潮’,但我还是坚持研究古代天文,想把它们守护起来,不能就这么失传了。”老北京在一封信中如是写道。
信的末尾,老北京还出了一道常识题,请陈为民在回信中作答。这道题目是:我国古代天文里的“四象”分别指什么?
陈为民也在回信中答题:“四象”也叫“四神”、“四陆”,分别是东宫苍龙、西宫白虎、南宫朱雀和北宫玄武。
陈为民很喜欢这种答题形式,“弄得像《故事会》,这一期出一道谜题,下一期再揭晓答案”。它使通信增添了趣味性,他期待老北京的新问题,老北京也在等待他写下的答案——不管他的答案正确与否,老北京都会在下一封信中反馈。
直到2006年的立秋,这对南北藏友的友谊才正式见光。
那天,陈为民的妻子接到一通电话,便喊了一声:“老陈,寻你的。”
陈为民正在欣赏他收藏的“小龙洋”(机制币),他放下宝贝,慢悠悠地挪动步子:“你叫他等等,我年纪大了,手脚慢。”
| 陈为民收藏的光绪元宝,这类机制币颇有中西合璧的味道(受访者供图)
妻子正在烧饭,灶头还开着,懒得等他,便把话筒撂在旁边,转身进了厨房。在爷爷家的娜娜担心对方挂断,便跑去接了电话。放电话的木桌比她高半个头,她踮着脚问:“喂,你找谁?”
听见女童的声音,老北京柔声问:“我找老陈,你是谁呀?”
“我是小老虎。”娜娜像小大人一样回答。
谁知老北京故意寻她开心,又问:“那小老虎是谁呀?”
“小老虎是陈为民的孙女。”
陈为民从娜娜手里接过话筒,知道是老北京后,问:“你看我孙女的脑子比你活络吧?我们好长时间没打电话了,最近你在忙啥?”
“我一直在研究《掌灯录》。”老北京说,“我下个月就来上海,到时咱们老地方老时间。”
陈为民心里有数——老地方就是福佑路,老时间就是深更半夜。他边翻挂历,边问对方的近况。
老北京说:“我最近记性变差了,很多东西前看后忘,你趁我还记得住你,要多跟我讲讲话。”
“这叫什么话?你脑子这么灵光,不要触自己霉头。”陈为民讲,“反正你来上海之前,要保证休息,把精神养足,否则到时候打瞌睡。等你到了以后,我们在老西门碰头。”
陈为民挂上电话,妻子正好端着小菜出来,问他:“这是谁打来的?”
“我朋友老唐,外号叫‘老北京’,专门收藏古董的,下个月来上海看我,我要好好招待人家。”陈为民想,自己这点事,妻子迟早会知道,他也就不掖着藏着了,直接亮明老友的身份吧。
“以前我听你讲过,但我没见过这个人,还以为是你瞎编的。”妻子说。
“什么瞎编,人家是潘家园的专家。”陈为民给老北京编了名号,“我代表上海福佑路,他代表北京潘家园,你不懂的。”
妻子反呛他一口:“你也不懂眼色,这都要吃晚饭了,你还不快点叫囡囡洗手?”
陈为民赶紧边摆碗筷边喊孙女:“囡囡你今朝帮阿爷‘扎台型’(出风头)啦!”
转眼到了老北京来沪的第一天,陈为民将他带到了自己家。妻子观察了几分钟,对陈为民讲:“你跟他这样站在一块儿,要不是你事先给我介绍过,我还以为你们两个是一对亲兄弟。”
陈为民和老北京四目对望,爆发出爽朗的笑声。
接着,妻子对老北京讲:“你是陈为民的好朋友,我想让你帮我劝劝他,叫他乱七八糟的钱币别买了,抽屉都堆不下了。”
老北京说:“老陈他到底是捡到宝还是打了眼,得让我先好好看看。”
妻子应了一声,把他领进了书房,拉开了书桌抽屉。老北京随手拿起一枚钱币,在手上掂了掂,又放到台灯下观察,放回原位,紧接着又看下一枚,动作越来越快,看着看着,他猛地后退了两步,瞪大眼珠望着陈为民的妻子。
那惊异的神情让陈为民也跟着紧张起来,他急忙问老北京:“怎么个讲法?”
“这都是‘大开门’的真品呀!”老北京竖起大拇哥,“眼光真是好!”
听见这话,陈为民马上对妻子讲:“你看,潘家园的专家都这么讲了,你总该相信我了吧?以前你老是讲我花出去的钞票全丢到了黄浦江里,实际上我这些都是投资,你不懂的。”
“你们就给我唱双簧吧。”妻子翻了个白眼,便和姐妹到楼下理发店“做头”去了。
妻子刚走,陈为民就擂了老北京一拳:“你演得太过了,我老婆怎么会信?不过话又说回来,你刚才讲的是真的吗?”
看到陈为民两眼放光,老北京犹豫了许久,才对他讲:“我刚才的话,你就听一半吧,别太当真……”
“什么叫‘听一半’?听你讲话,我真的就像坐过山车一样。”陈为民望着桌上的保心丸,说,“你毛估一下,这里有多少是真品?”
老北京又趴到抽屉前,头也不抬地说:“至少有几枚是真的。”
陈为民不敢置信地望着老北京,连连摇头:“不可能,要么你没看仔细,要么你水平不如我,啥也不懂的。”
“老陈,你要是不服我的话,咱们俩到时候‘斗宝’。”老北京靠在藤椅上,泰然自若。
陈为民搞了多年收藏,还从没跟别人斗过宝,便问:“怎么个斗法?”
“咱们老地方老时间,到时看谁收的宝贝价值更高。”老北京说,“难道你忘了?”
“我当然没忘。我把我老婆都摆平了,给她报名了千岛湖旅游,明天她一清早就走,想管也管不到我了。”
陈为民为这次鬼市之行掐准了时间,但还是少算了一步——儿子工作太忙,只能把放暑假的娜娜放到他家。
老北京见到小老虎这么活泼,很是喜欢,他摸着孩子的头:“要不就算了吧,把孩子丢家里,我们俩去了也不放心。”
“那怎么行?你好不容易来一趟上海。”陈为民很不甘心,他和老友隔了整整八年才见第二面,等到下次再去鬼市,不知要拖到何年何月。
他把娜娜拉到跟前:“阿爷要跟这位老爷叔比赛去了,囡囡你一个人在家怕不怕?”
娜娜摇头说:“我不怕,你们啥时候比赛啊?”
陈为民说,他们要半夜去,要孙女保守秘密,千万不能让阿奶晓得这件事。比赛结束以后,他们一大早就回家,中午带她去“鲜得来”吃排骨年糕。娜娜便跟陈为民拉了钩,说她会保守秘密,但要阿爷早点回家,更不要赖掉她的“排骨年糕”。
老北京使劲憋住笑:“小老虎你把心放肚子里吧,我盯着他。”
礼拜五晚上9点,老北京离开酒店,打车来到陈为民家。他们俩打了会儿瞌睡,睡到了凌晨2点40分,起来收拾装备,即刻动身。结果,陈为民放在桌上的电筒“咚”地摔在地上。
“阿爷,你们要出去了吗?”娜娜听到动静,从床上坐起来,揉着惺忪的睡眼,望着两个鬼鬼祟祟的老头。
看到孩子醒了,老北京和陈为民又迟疑了——大半夜把孩子一个人扔在家,总让人放心不下。
老北京大手一挥:“带上吧!”
“我们出去‘兜白相’,囡囡你想去吗?”陈为民柔声问着,顺手给娜娜拿出外套。
听到出去玩,娜娜立马说不困了,伸手接过衣服。
“但是小老虎同志你要保密。”老北京弯下腰,对着娜娜竖起指头,做了噤声的动作。
娜娜点点头。
陈为民领着孙女,在隔壁老头门前观望了一阵,随后跟着老北京悄悄溜出楼房。
两个老头牵着一个小女孩,披星戴月赶往福佑路。走到半途,老北京抬头望天,左手搭着陈为民的肩头,右手指月:“老陈你看,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这一天在古代叫做‘望’,新月这天叫‘朔’,合起来就叫‘朔望’。”
娜娜听不懂老北京在讲什么,就学着他们举头望明月,只觉得月亮圆咕隆咚的像一颗大汤圆,“黑洋沙馅的”。
陈为民他们赶到福佑路时,鬼市刚设摊,那些旧货对年幼的娜娜来说显得陌生又新奇,路边的摊位上摆着瓦罐、粉彩瓷盘、旧书旧年画和美女月份牌,她指着最前面的瓷塑白犬,说:“阿爷你看这里有条小狗。”
稚嫩的童声吸引了摊主们的目光,也许他们很纳闷——别人逛鬼市都是带手电筒,你怎么带了一个小孩啊?陈为民被盯得很不自在,朝娜娜“嘘”了一声:“囡囡你声音要轻一点,否则这只狗要咬你的。”
有个摊位设在路灯下,陈为民发现了一枚“本命星官”钱,背铸松柏,品相甚佳。他微微蹲下身,想到还牵着孙女,便交给老北京:“帮我看一会儿小老虎。”老北京牵过娜娜,无奈地摇头,但没有怨言。
陈为民一蹲下就不想起来了,手捧着铜钱盯了半天。老北京带着娜娜,不便和他分开,便问他:“看好了吗?”
陈为民头也不回地说:“你再等等,急啥啦?”
按鬼市的规矩,老北京不方便当参谋,不然照他的功力,“钱币掂在手里看两眼,心里就有谱了”。
娜娜原地站着,抬头对老北京讲:“唐阿爷,我站得有点累了。”
老北京蹲下来,叫娜娜趴到他背上,他再托着娜娜的腿,背起了孩子。他起身的速度太快,娜娜怕摔下来,慌乱间揪住他的双耳。老北京“嘶”了一声,也舍不得责怪娜娜,就让她这么揪着。
陈为民买完宝贝,拍掉手上的灰,走到下一个摊位。老北京调侃他:“你可算看完了,等会儿天亮了,鬼市摊儿都收了。”
陈为民尴尬地笑着,搓了搓手,把娜娜从他背上放下来,牵在自己手里,和老友在鬼市闲荡起来。娜娜看到别人都握着电筒照明,便伸手向陈为民要,陈为民不肯给,老北京说:“就让小老虎在前面给我们引路吧。”娜娜接过电筒,像小大人一样领着两个阿爷,把灯光照在漆黑的前路上,走得雄赳赳、气昂昂。
老北京只对天文古籍感兴趣,但是这种宝贝在鬼市极为鲜见,逛了一圈下来,也只收了一部残破不堪的旧抄本。陈为民接过抄本,到路灯下翻看。“那上面写了小楷字,有些字看不清,中间画着一些圆圈,又像切西瓜一样分成几部分,里面写着‘春分’、‘冬至’这些节气,我记得老北京当时跟我讲,这上面记载了古代的历法”。
晨光微曦,明星渐隐,老北京仰望天空,对陈为民说:“照古书上的讲法,春分的这个时刻,北斗七星的斗杓指向了西方,四象里面的西宫白虎就从东方的地平线上升起了。”
娜娜很好奇,问:“白老虎在哪里啊?”
“当时唐阿爷告诉我,那是天上的老虎。我问他天上怎么会有老虎?他说我还小,等我再长大一点,他就跟我讲那个老虎藏在什么地方。”17年以后,娜娜追忆的目光飘向天边,当年前场景,仿佛在她眼前重构了出来——回家路上,老北京和陈为民各自牵着她的左右手,像荡秋千那样前后摇晃,街上响起欢快的笑声。那年她8岁,奇特的夜游经历像摆地摊一样,安放在她的童年记忆中。
回来睡到下午,陈为民醒来,看到娜娜正在翻老北京淘来的抄本,怕她扯坏,赶快把她拉到一旁。
老北京毫不介意:“没事,你就让她看吧,我看她挺感兴趣。”
娜娜指着抄本问:“这是什么书?上面的字为什么都是竖着的?”
老北京告诉她:“这叫古书,讲的是天文历法。”
娜娜又问:“历法是干什么的?”
“小老虎,我给你打个比方,人们种粮食要跟随季节,假如时间没把握好,就得饿肚子。民以食为天,贤明的君王派天官根据星象制定历法,给老百姓提供正确的时间。”
“她还那么小,怎么听得懂?”陈为民笑道。
“听不懂没关系,天文历法要从娃娃抓起,‘观象授时’是很重要的概念,天文为体,历法为用嘛。”老北京说。
接下来,是“斗宝”环节,陈为民和老北京各自把他们淘到的宝贝放到了桌上。陈为民收了一枚“本命星官”花钱,钱币正刻九叠篆“本命元神”,背铸松柏与星官,寓意“松柏同春”,这枚花钱与他此前的“九曜星官”钱一样,都属于“压胜钱”。老北京则淘到一部古旧的抄本,绘有星图,其内容与天文历法有关。
谈论价值时,双方产生了分歧,陈为民摆了摆手:“你收的那个破本子不灵的。”
“胡说八道,要是依我看,你这枚‘本命星官’跟你那个‘九曜星官’……”老北京顿了顿,嘴里蹦出两个字,“存疑。”
“存什么疑?老北京你根本不懂的。”陈为民着了急。
老北京也被点了火:“难道要我把话挑明吗?什么叫‘破本子不灵’,有你这么说话的么?”
眼看他们俩吵得越来越凶,都快掐起来了,娜娜怕她阿爷吃亏,奔到阳台抄起晾衣杆,跟她阿爷并肩作战。陈为民一下愣住了,和老北京大眼瞪小眼,看着他身旁的“小哪吒”,两个老头笑得前仰后合,只留下娜娜迷茫地站在原地,手里竖着晾衣杆:“怎么不打啦?”
“小老虎同志,战斗结束了。”老北京缴了她的械,跟陈为民一块帮她寻拖鞋——刚才她跑得太急,两只橘黄色拖鞋飞得东一只、西一只。左脚的鞋子明明飞到书橱底下,老北京偏偏不去捡,存心耍坏,双手做出望远镜的形状,看向遥远的天边:“我看到那只拖鞋了,从阳台那里飞出去,飞到外太空去啦!”
娜娜顺着话茬,问老北京该怎么办,老北京装得一本正经:“小老虎同志,这需要用到专业的天文望远镜,观测你拖鞋所在的方位。”
“哪有这么麻烦?”陈为民憋住笑,对娜娜讲,“唐阿爷会算命的,囡囡你让他算一算,看你的拖鞋飞到哪里去了?”
老北京闻言,便扮成了算命的盲人,眼珠子往天花板上翻,拇指掐着其余几根指节,嘴里胡乱念叨着。陈为民实在憋不住笑了,年过天命,还从来没有哪个人,前一秒让他一跳三丈高,下一秒又让他捧腹大笑。
经过了嬉笑怒骂,这对藏友总算冷静了下来,老北京指了指陈为民:“老陈你跟我呀,真是‘南离北坎’。”
陈为民骂老友乱兜圈子:“你索性讲‘水火不容’就行了,搞什么‘南离北坎’,我还‘东震西兑’呢。”
老北京翻开“破本子”,给陈为民看里面的《六十甲子纳音歌》:“你生在戊子年,我生在壬辰年,戊子己丑霹雳火,壬辰癸巳长流水,确实是‘水火不容’,你在南我在北,又正好和‘南离北坎’相对应。所以你别说我这个是‘破本子’,现在真是不多见了,说不定哪天就失传了,回头我得把它跟《掌灯录》存到电脑里。”
“你讲得一套套的,这些旧纸头你怎么塞进电脑里?难道你还对电脑说,‘电脑你好,请把嘴巴张开来’,然后你再塞进去?”陈为民故意逗他。
“老上海你跟不上时代了,我肯定能想到好办法,这个时代变化太快,咱们不得不跟着变了。”老北京说。
陈为民将老北京送走后,他们依旧通过写信联系。到了2008年,奥运会开幕在即,老北京专门寄来一封信,信封上贴了纪念邮票。他盛邀陈为民到北京看奥运会,还在信中强调:“前几次全是你当东道主,能不能让我也当一回?”随信,还附上了他当奥运会志愿者的照片。
可是陈为民实在抽不开身,那个溽热的7月,是他那些年最忙的时候:妻子开刀住院,他要陪夜照顾;有时还要照看娜娜,忙得头晕目眩。对于这些糟心事,他只是在信中稍稍提了一下,然后承诺:“日后若有空闲,必定专赴京城,与你一同探究《掌灯录》。”
陈为民万万没想到,大约过了三五天,他就收到了从北京寄来的特快包裹,有中号的纸板箱那么大,里面是看望病人的营养品。陈为民戴上老花镜,仔细看纸箱上的邮政面单,寄件人果然是老北京。
“寄那么多东西过来做啥?家里又没地方放,东西这么重,邮费老贵的。”陈为民的鼻头微微发酸。
2010年,老北京到上海参观世博会,提前给陈为民打了电话。为了招待远道而来的老友,陈为民想起老同学送他的石库门黑标酒——以前他舍不得喝,这次他知道老北京要来,马上取出这瓶珍藏。他还买了特级糟卤,准备给老北京做糟毛豆、糟翅尖和糟素鸡,这些都是上海的消夏美食。
妻子看他忙得不可开交,便劝他说:“你请老北京到饭店吃一顿就好了,自己也不用这么累,我看着你跑过来跑过去,你也不让我帮你搭把手。”
“你不懂的,我跟他一南一北,‘福佑路’和‘潘家园’好不容易才碰一次面,我们两个人要‘开会’的。人家大老远跑来一趟,我要好好招待他,这个糟卤只有我会做,你不要给我添乱,搓麻将去吧!”陈为民说的“开会”,是说他和老北京共同研究那本《掌灯录》。
“开啥会啦?弄得跟真的一样。”老伴听不懂他们的暗语,便摇摇头,出门搓麻将了。
接上老北京那天,陈为民没带他去藏宝楼,也没去福佑路,反而带着他跑了一趟菜市场:“我用上海滩最顶级的糟卤给你做了点小菜,你看看还想吃点啥?我再给你做几道本帮菜,开一瓶石库门老酒,嗲得不得了。”
“我过来就是想看看你,都四年没见了,怪想你的,咱们俩凑合吃点就行,不用这么……”老北京的话还没讲完,就被陈为民拉到摊位前,看活蹦乱跳的鲜虾。买完了虾,陈为民还是拉着他的手,好像怕自己把他弄丢似的。
12岁的娜娜第二次见到了唐阿爷。老北京扶了扶眼镜,盯着她胳膊上的二道杠,又直起身子,郑重地朝她敬礼:“娜娜当上中队长了,报告队长,老北京已经抵达上海,与老上海顺利会师,请问队长有什么指示?”
娜娜被逗乐了,问他这次带来什么宝贝。老北京掏出一本古书,外部采用塑封包装,陈为民一看,这正是老北京在信中频繁提及的《掌灯录》。
老北京对陈为民讲:“大多数的伪本是用茶叶水染色做旧,也有人用栗壳水、糖水和烟水,我亲眼见过这种伪本,还挺像那么回事儿,但《掌灯录》可不一样,当时我一看就知道是‘开门’的老货。”
陈为民是汗手,怕损坏古籍,正要翻找手套,有备而来的老北京就从包里拿出两副全新的,一副给了陈为民。两人各自戴上手套,陈为民翻转着手腕,感觉很合手,便对老北京讲:“我们俩这么一戴,还蛮像电视台上的鉴定专家。”
娜娜看着两个老头戴着老花镜,趴在棕黑竖纹的小方桌上,翻看泛黄的《掌灯录》。也不明白他们到底在交流什么,就只盯着他们的脑袋。阿爷已经谢顶,唐阿爷是银灰的天然卷,让她联想到厨房里的钢丝球。
两人从午饭过后一直研究到了傍晚5点,娜娜终于忍不住了,问:“你们在看什么?”
“我们在研究历法。”老北京扶了一下老花镜。
娜娜联想到福佑路的夜游时光,说:“我记得你在福佑路买了一本很旧的古书,上面讲的也是历法。”
“小老虎的记性真好。”老北京点了点头,“我当时给你讲过历法是什么意思,现在我想考考你——你知不知道阴历和阳历?”
“这我知道,阳历就是西历,阴历就是农历。”娜娜回答。
“小老虎你说得不全对,农历其实是阴阳合历。”老北京告诉娜娜,“阴阳合历”就是将阳历的回归年和阴历的朔望月这两个周期同时计入历法,但是两者无法取到公约数,此时就要“置闰”。
“小老虎,我给你打个比方。我们可以把‘回归年’和‘朔望月’比喻成两个人,他们俩的性格很难磨合,不能共同为老百姓服务,这时候就要多一个人出面调停,也就是要增加‘闰月’,这种历法一直被用来指导农业,也就是我们现在常说的‘农历’。”
老北京说,天文历法在西汉已经相当规范,《太初历》不仅订入了二十四节气,还将二十八星宿放进历法,“千万不要小瞧这个‘二十八星宿’,它们在古代天文学上的地位非常重要,古人做占卜的时候也要参考它们”。而若想了解二十八星宿,先要知道“四象”,它们分别是东宫苍龙、南宫朱雀、西宫白虎和北宫玄武。古人通过观察四象在黄昏时的位置变化,获取季节信息,以此安排农事。四象各辖七个星宿,合称“二十八星宿”,“这些星宿分别对应着四象的不同部位,比如东宫有龙角、龙心和龙尾。你这样去想,就容易理解了”。
“历朝历代都要测量二十八星宿,但不同的朝代所采用的历法是不一样的。”老北京如数家珍,西汉用《太初历》,三国用《乾象历》,南北朝用《大明历》,唐代用《大衍历》,元朝用《授时历》,中国天文历法在朝代更替中前行。
“从元代到明代,中国的天文历法从巅峰跌到了低谷。”老北京说,元代的天文学在郭守敬、王恂等人的努力下,测算精度已达到世界最高水平。进入明代以后,明太祖朱元璋严令禁止民间私学天文历法,私习历法的要受罚充军,私自编历的要遭受酷刑,朝廷的天文官员因循守旧,经常性地误推日食,这导致天文学发生了大退步。
娜娜看到他的眼神放出了光亮,但对这些话似懂非懂,就只记住了“郭守敬”。10年后,她乘坐申川专线经过龙东大道,第一站就是浦东张江的郭守敬路,听到公交车播报出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她就想起老北京讲述历法的时光。
看到陈为民和娜娜对《掌灯录》感兴趣,老北京说他离京太匆忙,没带数码相机,否则他可以把《掌灯录》拍成照片,拷贝到陈为民家的电脑里,这样他有实体原本,陈为民也存有电子照片,随时可以翻看研究。
“我记得楼上老钟的儿子有数码相机,但我不想去借,这种数码产品我都玩不来,干脆碰也不碰。”陈为民说。
老北京说:“这方面你可得跟我学,电脑刚流行那会儿我就学着玩了,现在我还知道怎么把照片拷贝到电脑里边,你给楼上的说说,先把相机借到手,然后我教你怎么玩。”
陈为民还是不愿意,他说自己就是喜欢老的、旧的,你老北京可以“与时俱进”,那我也有权“喜旧厌新”:“我对那些老东西都有感情,你不懂的。”
老北京无奈地摇头,对娜娜讲:“你爷爷啊,就像明朝末年的钦天监!”
看到娜娜想听,陈为民就让老北京接着讲:“我家囡囡想听,老北京你给她讲讲吧。”
老北京为了营造仪式感,把眼镜盒当做惊堂木,在桌上轻拍一声,将西学东渐后的明末天文学史娓娓道来:
崇祯二年七月,北京宣武门设立了历局,由徐光启主持修改历法,从此以后,朝廷的天文机构分为钦天监和历局两大阵营。徐光启的改历目的是“会通中西”,制定出一部精密的新历法,而钦天监的观测方法明明远远落后到屡次误报月食,却固执地以“外夷之历学非中国之历学”、切不可变祖宗之法为借口,对徐光启的历局横加阻挠。为首的魏文魁还另设“东局”,与徐光启的西局打响了激烈的“东西之争”。
所谓“历之终事,必验交食”。崇祯十年,东西历局各自开展日食测验,魏文魁的东局误报之后,想窃取西局的成果蒙混过关,不料被当场识破,次年正月,东局被下令解散。
“这场历局之争本质上是中西之争、新旧之争。”老北京继续讲述,说明朝那些大臣宁可延续古历旧弊,也不愿“习外夷之所长”。徐光启去世一年后,历局的新历书宣告完成,崇祯皇帝却对此犹疑不决,直到亡国也没有采纳新历。
讲到这里,他长叹一声,还没缓过神,倒是陈为民把他拍醒了:“老北京你果然水平高,兜着圈子骂我是个老顽固对吧?”
“我只是打个不恰当的比方。这次我参观世博会,经常听到‘数字化’,我就开始考虑怎么跟进这个趋势,把《掌灯录》也‘数字化’。”老北京说。
“我反正岁数这么大,也来不及‘与时俱进’了,只要我孙女有出息就行,小老虎是班干部,还是信息课代表。”陈为民指着娜娜的二道杠。
“我真羡慕娜娜这些孩子,跟着上网一起成长起来的,比咱们更容易接受新鲜的事物,学知识也比咱们快。”老北京话锋一转,“鉴于这个原因,以后我要增加问题的难度。你要是实在答不上来,可以向咱们这位‘信息课代表’发起‘场外求助’,问题答对了有奖励”。
娜娜插话:“唐阿爷你为什么要在信里提问题?”
老北京解释说,文化的起源在很大程度上正是源自古人对天文的探索。解答信中的问题,有助于建立对古天文的认知,了解我们的文化也就有了全新的视角:“也许你有点听不明白,等到你长到像唐阿爷一样高,就能理解我为什么这么做了,那时候你肯定比我厉害。”
“这点我们倒是挺像的,古天文是老东西,我们两个老东西研究老东西,蛮不容易。”数字时代悄然来临,想到自己和老北京仍旧坚守传统,陈为民感慨万千。
老北京对陈为民讲:“既然你喜欢怀旧,那不如教我一首上海老歌。以后我在北京想你和娜娜的时候,就可以唱出来。”
谁知陈为民寻他开心,教了一首《卖糖粥》:“笃笃笃,卖糖粥,三斤蒲桃四斤壳,吃侬的肉,还侬的壳,张家老伯伯,问侬讨只小花狗。”
上海话难学,老北京只学会了“笃笃笃”,才细细琢磨其中的歌词,看到娜娜在一旁拼命捂住笑,他猛然间醒悟过来,笑骂陈为民:“好你个老上海,又在逗我玩,敢情你教了我一首儿歌啊?”
陈为民却振振有词:“老北京你不懂的,我们俩是白相古玩的老小孩,越唱儿歌越年轻,这叫‘返老还童’你晓得吗?如果让我来教上海说唱《金陵塔》,那我自己也唱不来。”
陈为民讲完,便翻出《金陵塔》的旧磁带,给老北京播放:“……天上七粒星,树上七只鹰,墙上七根钉,台上七盏灯,河里七块冰,冰灯钉鹰星,星鹰钉灯冰,灯星鹰冰灯,星鹰钉灯冰,灯星鹰冰灯,星鹰钉灯冰,钉冰灯星鹰冰星灯鹰,雨打金铃唧呤又唧呤……”
老北京听了直摇头,作为“回击”,也教给陈为民一首京城童谣《二月二》:“二月二,龙抬头,天子耕地臣赶牛,正宫娘娘来送饭,当朝大臣把种丢,春耕夏耘率天下,五谷丰登太平秋。”
伴随着歌谣声,老北京在上海待了五天,他离沪的前一天,想到佘山天文台拍一张照片,可惜陈为民的左脚受了伤,只好作罢。离别当日,老北京翻出一本丁緜孙先生编写的《中国古代天文历法基础知识》——那是1996年仲春他在新华书店购得,转眼14年过去了——他将此书送给了娜娜,还告诉娜娜,箕斗都在“二十八星宿”之中,“箕在东宫,斗在北宫”。
随后,老北京要前往车站,陈为民闹起了倔脾气,坚持要送他一程。老北京实在没办法,便扬招了一辆出租车,把陈为民扶进车里。
步入车站的候车大厅,老北京刚坐稳,忽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钱币,递给陈为民:“我差点给忘了,你把这枚花钱交给小老虎。”
陈为民将花钱捧在手心,看见钱币背铸“魁星点斗图”,寓意“金榜题名”,顿时领悟了老北京的用意。
踏进车厢之前,老北京叫陈为民保重身体,并用诗句道别:“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
“不要‘两乡’了,你一到家就给我打电话。”陈为民在耳边上做了数字“六”的手势。
老北京上车后,隔着车窗向陈为民挥手,催他赶紧回去。陈为民转过身,一跷一跷地往回走,他始终感觉到,身后有一双眼睛久久地注视着自己。
这对南北藏友分在第二次别后的12年里,再也没见过面,期间,他们照旧写信交流。老北京在信中提的问题确实加大了难度,几乎都是娜娜在回答,到了后来,陈为民就在桌上托着腮,看孙女帮他写答案。
2018年,老北京的信件来得比平常晚,当年前洋洋洒洒的16张信纸,已经精简成了2张。陈为民戴上老花镜凝神细看,发觉老北京写的字失去了以往的遒劲,多了几分老气,横竖撇捺像抖动的小蝌蚪。
正如陈为民所感觉到的,老北京也在信中感慨自己老了:“浑身上下的零件都想闹罢工,叫我自己个儿要还债,偿还以前东奔西跑的债。”可他不愿服老,一有空还到潘家园淘宝,但高仿品和臆造品涌进来浑水摸鱼,寻宝难度更高了,有时溜达了一天,只能看到稀奇古怪的假货,只好当做凑热闹。
文末是他们的“保留项目”,这一次的问题是:1987年,考古队在河南濮阳发现了西水坡45号墓,墓主人的左右两侧用蚌壳摆塑了龙和虎的图案,请问龙虎图案分别代表什么?摆放的意义是什么?
陈为民看了半天问题,实在想不通:以往老北京出的都是天文历法的常识题,这一次怎么换成了考古学的题目?
那一年,娜娜正在复习高考,陈为民不愿打搅,也就没法靠她“作弊”了。但他没想到,这竟然是老北京的最后一封长信,背面还画着一个奇特的同心圆,上面还写了许多小字,他看不懂,也不理解老北京的用意。
2019年元旦,陈为民收到了老北京寄来的明信片,背面是紫禁城旧照,即将翻到正面时,陈为民压住手背,问身边的娜娜:“囡囡,你猜老北京这次会揭晓答案吗?”
娜娜说:“老北京这次总该要写了。”
陈为民点点头,翻到正面,却只看见两行字,第一行是新年祝福,第二行是说他刚注册了微信号,催陈为民也赶快下载注册,这样就可以随时随地在手机上聊天。
陈为民将明信片放到樟木箱第二个抽屉,自顾自地讲:“那是小年轻白相的,我又白相不来什么‘微微’。”
“人家那个叫‘微信’,不叫‘微微’。”娜娜轻声嘀咕着。
“我管他叫啥,反正我不懂的,我们老年人还是适合写信、打电话。”陈为民说这话时,还没有料到这件事后来成了他最后悔的事情。
2019年冬至前夜,老北京的爱妻去世了。陈为民给他打电话时,发现他状态不对,急忙追问原因。老北京也没隐瞒,向老友诉说着丧妻之痛,讲着讲着,话筒里就只剩下抽泣声。
陈为民不停地安慰着,特别担心老友想不开,隔三差五就打电话给他做思想工作。总打电话也不是办法,他便对妻子讲:“老北京他爱人走了,以前他爱人陪他研究《掌灯录》,现在就剩他一个人了,我跟他那么要好,不能让他一个人待着,要和他并肩战斗。我想到北京陪陪他,跟他讲讲话。”
那时陈为民也已经身患多种基础疾病,妻子担心他吃不消,不让他北上访友,但陈为民坚持“软磨硬泡”,妻子最终同意他明年一月动身赴京,并严正警告他:“如果你在那里待上瘾了,那你就一直待着吧,不要回来了!”
“这叫什么话?”陈为民边说边翻抽屉,心想,快10年没见了,上次老北京送给娜娜一枚“文昌钱”,这回他要把人情还上,就在抽屉里选了一枚他最钟爱的“小龙洋”,准备亲手送给老北京。
可就在他正要去找老北京的时候,新冠疫情爆发了,赴京之行只能被搁置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