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筋饼“薄”“透”“软”“韧”。其轻如纸张，圆润金黄，如一盘满月。』
“立春除夕前，春打五九尾。”寒潮未退，四季指针却已流转拨动。
“啪嗒”，那是春的声音。时人下山一路吹吹打打投掷五谷，谓之迎春。柳枝轻颤，抽泥牛三下，谓之打春。立春之时，无贵贱皆嚼萝卜，名曰咬春。在这一“迎”，一“打”，一“咬”中。国人立春日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的美好祈愿栩栩如生铺陈开来。
清晨，雾气蒸腾，行人喧嚣。这是我儿时很长一段时间里，周遭生活环境的真实写照。彼时，我和外婆生活在毗邻菜市场的一条幽静小巷。每天早上外婆从早市买回早餐。一张筋饼，一杯豆浆，一顿饱餐足矣。
现在回想起来那段童年记忆都沁着油香。小时候玩闹着轻轻揭开一张筋饼，对着太阳照明。筋饼“薄”“透”“软”“韧”。其轻如纸张，圆润金黄，如一盘满月。袁枚《随园食单》对春饼的描述“薄若蝉翼，大若茶盘，柔腻绝伦。”现在看来，说是筋饼更为贴合。
筋饼好吃，却并不易做。没有一手功夫活，冒冒然挑战结果往往并不尽如人意。制饼过程中一步行差踏错，最后都有可能功败垂成。一个成熟的制饼师傅对温度湿度与时间都有绝对精细的把控。他们的制饼过程优雅流畅，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取适量高筋面粉加温开水揉成软面团，将面剂涂油醒发，尔后擀成薄片涂抹油酥，面片卷起抻长，一圈圈盘起继续擀，擀到什么程度全凭手感。起锅烧油，油热下饼。待面饼稍微变色，用锅铲翻面，如此反复再三，筋饼即成。
东北的筋饼，因每家做法不同口感也略有差异。有甜口的，有咸口的。有单张薄如蝉翼的，有一整张圆如满月的。但是每种都如它的名字一样，劲道弹牙，唇齿留香。甜口的筋饼口感更干燥厚重一些，一整张切开如刚刚下印的新书。“纸张”雪白，“书香”清甜，扉页上还粘着几粒芝麻。一口下去，腹有“诗书”气自华。而我更偏爱咸口的油筋饼，看似薄薄一张，却可以包裹住整个春天。
儿时筋饼里的春天是芽菜的脆爽，黄瓜的清香，葫芦的膨胀，猪肉的爆浆。那时北国春迟，也感觉不到寒冷。记忆里的太阳永远如薄韧的筋饼一样，金黄黄，暖洋洋。长大后气候变暖，却反而难抵寒意侵袭。也许这是空荡的胃囊，发出的寂寞吟唱。
饥肠辘辘时推开一家饼店的大门，掀开门帘迎面扑来的是蒸腾的热气。饼未入口，心已回暖。脱衣落座，叫上一盘筋饼，一碗清汤，一碟灵魂大酱以及自选的春饼配菜。撸起袖子摊开筋饼，码好配菜，点缀酱汁，夹点葱丝香菜卷起。迎着热气送入口中，第一口牙齿碰撞的是筋饼的柔韧麦香，第二口咀嚼的是青菜的清新脆爽，第三口熟肉鲜嫩多汁在齿间流淌。最后与酱的咸香巧妙融合成春日绝响。端起汤碗小呷一口，葱丝香菜的辛辣回甘如叽喳的小鸟，在舌尖翩跹。一饮而尽，长叹一口气，此时只有两个字可以形容——“舒坦”！
饭毕结账，穿衣出门。寒风裹挟着热气吹散的雪花在路灯下飞舞盘旋，留恋不舍。倏尔想到苏轼那句“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
同一片月光下，有人感慨清淡欢愉，有人空叹时序侵寻。远处爆竹声声，火树银花铺陈在漆黑的夜空，如装在乌木提盒中的宋时春盘。翠缕红丝，金鸡玉燕，转瞬间便风流云散，唯有天空中的人工凤凰还在滑翔。不禁想到若我们看到宋时美玉雕琢的金鸡玉燕也会如此惊叹吧。毕竟，它们皆备极精巧，价值万钱。
若宋时春盘是精雕细琢的美玉，那清代则是大开大合的春盘余波。野鹿奔腾，野鸡啼鸣，葫芦晃荡，甜菜绽放。它们在春的底色里肆意生长，踏上春饼将整个春天卷入其中。这时，豪门大户可能陷入春饼的选择困难症，贫寒人家则没有这个苦恼。他们更多考虑的是如何节俭体面地食饼，东北筋饼也由此应运而生。当时的家庭主妇们因粮食短缺便想出把饼烙薄，撇开春盘直接用薄饼卷菜吃的主意。因是清初榆林满族移民发明，所以也叫榆林筋饼。
如今立春的礼俗渐渐淹没在时间长河中，但榆林筋饼已然在东北这片黑土地上遍地开花。我也习惯了每年立春这天吃一张筋饼卷饼。立春吃春饼不仅因为好滋好味，更在于自己动手DIY的乐趣。铺开一张金黄透亮的筋饼，手动码菜筷箸不停。回头才发现，筋饼衣衫膨胀难以合拢。要想将它们顺利送入口中则是一件大工程。
在吃饼一事上，盛京与燕京，同为旧时皇城根儿下的人，一字之差代表了两种截然不同的饮食习惯风土人情。豪放的东北人往往会选择双手握饼，一口咬下。而四九城里的老北京卷春饼时则力求松紧适宜，直挺圆整，不破不漏。吃饼姿势也有讲究，左手托底，右手扶饼，从头吃到尾，以求新一年“有头有尾”有始有终。
春去春又来，人们始终记得立春时分，撷一滴春露，两壶春雨，三勺春风，四时春色，放入五谷丰登、六畜兴旺七拼八凑成九十春光，把它们糅合成一盘春饼。一嚼一咬中猛然发觉，原来筋饼已卷出了一整个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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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2-4 09:28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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