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酱鸭,最好在有青石板的江南巷子里,一碟苏式酱鸭、一壶沙洲优黄,笃悠悠吃,过过老酒,“咪道”不要太好,要是再放点评弹或昆曲,那就更应景了。』
随手翻看《鲁迅全集》,1935年,身在上海的鲁迅给绍兴老家的母亲写了一封家书:“母亲大人膝下,敬禀者,日前寄上海婴照片一张,想已收到。小包一个,今天收到了。酱鸭、酱肉,昨起白花,蒸过之后,味仍不坏……”
酱鸭,全国各地皆有之,先生所食之酱鸭乃杭式酱鸭,据《杭俗遗风》记载:“酱鸭一味,以杭城绍酒店所制者为佳。每岁八九月间,各酒肆皆自制酱鸭,多者数百,少者亦百余。远自申江亦有来购者,一过冬至,即销售一空。凡老居杭城及嗜中物者,类皆知之。”老底子杭、绍一带的浙江人,入了秋冬,家里少不了要备好几只酱鸭,我去过杭、绍的街坊、古镇,一挂一挂的酱鸭,大张旗鼓晾在架子上,绍兴人习惯把风鸡、酱鸭、腊肠放一道蒸,只是杭式酱鸭咸香浓郁、酱味十足,口感上接近于熏鸭。
我的家乡苏州也有酱鸭,《东京梦华录》记载,苏式酱鸭由南宋名菜"五味烤鸡"衍生而来,距今有七百多年历史,较之北京烤鸭,还早了近百年。1972年,外国代表团来访北京,提出要品尝满汉全席,苏式酱鸭有幸在全席中占得一地,且备受外国友人推崇,实属不易。
苏州素有“东方威尼斯”之称,城内河道纵横、城外湖荡棋布,河滩、湖畔,处处皆是鸭子宜居之地。早在春秋时期,吴地就开始“筑城养鸭”,不管娄门大鸭,亦或太湖麻鸭,都是肉质紧实、鲜洁度高。
做苏式酱鸭要挑选三斤以上、健壮活泼的散养麻鸭,具体如何操刀,各家各店自有门道。唯有一个绕不过的环节,即烧制前须用盐腌制一下,即在处理干净的光鸭身上均匀擦上少许盐,鸭肚内亦撒少许盐,后即抖出,做上一遍“按摩”,腌制1-2小时,这样,成品后的鸭肉才鲜劲十足。
用冷水焯水,去除血腥味后,放入圆桶中。烧煮酱鸭前,先烧开葱姜、香叶、桂皮、八角等配置的汤卤,同时将秘制香料加入锅内,鸭肚内放几只丁香、少许砂仁、葱结、生姜、1-2汤勺绍酒,随即将鸭放滚汤中先用大火烧开,制作酱鸭,绍兴黄酒是重头戏,要加大量绍酒,小火烧一小时左右,待鸭二翅小开花,即客起锅,将鸭盛放盘中,凉却一刻钟,淋上特制的卤汁,即可切片装盘。褐红色的鸭皮下没有多余的肥油,直接用手撕开,鲜香渐次弥散开来,每嚼一口鸭肉鲜嫩且不乏韧性,入口很有嚼头,甜中带咸,咸中带鲜,从皮至骨头,都渗入卤香味,越嚼越上头,令人回味无穷。
在过去,苏式酱鸭是苏州人的心头好,百年老字号陆稿荐门口天天排队,千辛万苦排到橱窗发货口,终于憋出一句:“来半只酱鸭!”别小看区区一只酱鸭,上世纪70年代初,在景德路的翠花园餐厅,苏州人用它来招待过西哈努克亲王。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有一部通篇用苏州话拍摄的吴语电影《小小得月楼》,剧中所有演员第一个学习做的苏帮菜不是名扬天下的松鼠桂鱼,而是其貌不扬的苏式酱鸭。以前的苏州菜点,制作严谨,一丝不苟,等同于“德国制造”一样令人放心,同理,以前的苏州培养烹饪人才,要求也极为严苛,类似于德国学校培养技工,酱鸭是烹饪学校考试必考菜肴,每一位合格的毕业生都能烧出地道的苏式酱鸭。在《小小得月楼》里还有个场景,餐厅一半吃婚宴、一半吃理事饭(丧宴),两桌冷盘上的鸭肴可有讲究了,婚宴喜庆,故用外表鲜红的卤鸭;而理事饭则用色泽暗红的酱鸭。
酱鸭最好的吃法是下酒,丰子恺在《湖畔夜饮》里写到:“女仆端了一壶酒和四支盆子出来,酱鸭、酱肉、皮蛋和花生米,放在收音机旁的方桌上。我和CT就对坐饮酒。”我小时候所住的大杂院,有一户独居的阿爹,平日独饮,下酒菜是一碟花生米、一碗呛毛豆,听听说书,咪咪老酒,生活有滋有味。倘若有客来访,他必提前上百年老店陆稿荐称半爿酱鸭。隔壁家“旺财”闻香而至,吃他扔剩下的鸭骨,啃到连骨头也不剩。
很羡慕过去的老苏州,他们能吃上口味地道、原汁原味的苏帮菜点,近些年,大量外来人口涌进苏城,苏式酱鸭的口味逐渐“苏北化”,一口下去齁咸、齁咸,老苏州是吃不惯的。其实,苏式酱鸭变味的原因是多样的,比如鸭子质量不过关,以前的鸭是散养的,现在的鸭多为“速成鸭”,肥腻多脂;以前的卤菜师傅是土著苏州人,做起活来讲究细致,每一道工序都不含糊,不似现在,随便叫个外来工下厨,偷工减料,苏式酱鸭的老味道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了。
倒是在上世纪90年代,有一位下岗创业女工,来苏州旅游途中,品尝了苏式酱鸭,原本就从事食品行业的她如醍醐灌顶,聘请苏州的酱鸭厨师回到老家,在苏式酱鸭基础上,研发出符合家乡口味的辣味酱鸭,一经推出备受好评,且很快风靡全国各地,也算是变相将“苏式酱鸭”发扬光大了。
那个苏式酱鸭风靡全城的年代久远了,其实,不光酱鸭,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苏城老字号卤菜店里几乎所有菜肴都是美味可口,令人食指大动。闭眼买就行,绝不会踩雷。近两年,我去嘉兴月河街,看到门牌上写着和苏州老字号一模一样的“陆稿荐”,窗口挂着紫红的文虎酱鸭,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我让店家切了半只,倒是惊艳了一把,那是地道的野生飞鸭,不柴不腻,且酱得很是入味。较之苏式酱鸭,唯一不足之处,少了些鲜甜之味。
吃酱鸭,最好在有青石板的江南巷子里,一碟苏式酱鸭、一壶沙洲优黄,笃悠悠吃,过过老酒,“咪道”不要太好,要是再放点评弹或昆曲,那就更应景了。酱鸭肉吃完,“做人家”的老苏州把剩下的鸭骨头扔进泡饭,加点菜蔬,一道煮,美其名曰“老鸭泡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