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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味小吃] 李舒|生煎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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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0-10 04:2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李舒|生煎往事

 李舒 一食谈 2023-10-08 1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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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煎这种食物,长远不吃会想,吃过了又容易厌弃,细想想,倒和谈恋爱差不多。
最美好的瞬间是刚回上海的次日清晨,眼睛睡得有点肿,身穿母亲逼迫你穿的棉睡衣,手里端一只钢种镬子,闭着眼睛也可以走到那家生煎店。推门的瞬间,左手边靠窗口那只巨型木头盖子,正被一团白色烟雾笼罩,这意味着大幕尚未拉开,新一锅即将出炉。
师傅却似乎心不在焉,手里捏一支烟,懒洋洋地开口,要几只?你正打算报出数字,师傅却猛的揭开褐色盖子,噼啪作响,热气蒸腾,圆润雪白的生煎包欢腾着迎接你,你为自己成为这场盛宴的一份子而感到欢欣鼓舞,空气里满是芝麻和葱花的香味。这之后,一切都不重要了,因为巅峰时刻已经过去,当那些生煎被夹到你的镬子里,真真切切属于你,你仍旧停留在刚才的那一瞬当中,怅然若失。
那一瞬的感觉,恰逢男女表白之前的暧昧,来来往往,隐秘的甜蜜,细微的浪漫,于无声处听惊雷,只差一张牌就糊的小鹿乱撞,最是美好,最为回味。
当然咯,生煎是点心,并不是必吃的,如同爱情,也不是必需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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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滩那么多吃食,大约只有生煎的话题性如此之高。而关于生煎的争论,也一刻没有停止过,清水浑水全发面半发面死面底朝上底朝下,“大壶春”派和“小杨生煎”派吵得不可开交,其实没有最正宗,只有最喜欢,“适口充肠”是老派人喜欢用的一句评语,鞋好不好只有脚知道,生煎同理,爱人更同理,总有一款适合你。
生煎进入上海,其实也不过是这一百年的事情,以我手头能查到的《申报》为例,第一次出现“生煎馒头”这个食物,是在1912年,一家名为“吾亦爱吾庐”的茶楼开业,列明“茶室饼饵生煎馒头及零售开水均合卫生”,那时候的价格,普通的“铜元两枚”,加了芝麻或者葱花的“铜元三枚”。也许因为一开始就是作为配茶吃的点心而非主食,生煎的地位便有些特殊。
1942年,孤岛时期的上海因为面粉紧缺,工部局告知饼馒业同业公会“即日起停止一切非平民必需食物,尽量制作大饼油条”,《申报》上刊登了一篇《别矣,生煎馒头》,难怪连一贯爱“在云端上看厮杀”的张爱玲,也十分偏爱生煎,路遇瘪三抢劫,一半的生煎馒头落了地,另一半也要被她“连纸包一起紧紧的”抢回来。
生煎的出身,有苏北说,有苏州说,亦有本地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生煎的CP是蟹壳黄,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生煎的搭档就成了菜饭,这大概还是因为那家叫舒蔡记的小店。舒蔡记的生煎个子不大,白汤的芯子,我最喜欢他们家生煎的底板,有脆而硬的焦香。初初晓得舒蔡记,乃是一位拉胡琴的老先生介绍,但他不称呼大名,只说“汕头路生煎”,这大概因为最开始的舒蔡记,确实是汕头路的一间临时生煎摊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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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先生是票房里认识的,钟意程派,不唱,拉胡琴。我们相识的时候已经九十岁了,拉琴的尺寸慢一些,偏偏瘾头更大,所以喜欢指派我这样的小年轻,一段段慢板唱下去。
应家伯伯其貌不扬,但派头不小,一双眼睛乌亮,身上衣裳半新不旧,手中斯迪克却擦得亮。走路不喜人搀扶,随身跟着一安徽籍小保姆,带一包袱皮,沉甸甸不知何物。唱一轮到三点半,咳嗽一声,大家歇一歇。随后也不管别人,兀自茶几上铺排开来。三分钟之后,小台面上,一碟夹心饼干,一碟法国奶酪,一碟意大利火腿,他泡一杯茶,定定心心吃点心。过二十分钟,茶杯一放,还是咳嗽一声,三堂会审“二六”开始好伐,小保姆收拾台面,定睛一看,点心似乎也没吃几只,看来纯粹是馋,和我一样。
我们很快成了忘年交,他邀我去他家调嗓子,仍旧是这样的节奏,唱四十分钟吃一轮点心说点闲话,一个下午就这样过去,日暮西沉,他接晚场麻将,我坐公交车回学校。
准备点心的工作渐渐交到我身上,当时尚在读书,喜欢的食物都有些孩子气,比如红宝石的掼奶油,哈尔滨食品厂的杏仁排,秋霞阁的鲜肉月饼。
有一次,他指派我去买生煎,一开始没说名字,我当时在电视台实习,从吴江路买了当时火爆流行的小杨生煎。老头看我吃了一只,问,这不是小笼汤包?在我再三要求下,他吃了一只,又说,死面,我便知他不喜,又问,你怎么知道皮是死面?他说,塌的。我一看,果然如此。
而后,他便告诉我那家舒蔡记,说“有萝春阁的一点味道”,而后接了一句,“萝春阁是程砚秋,舒蔡记是王吟秋,小杨生煎嘛,就是李世济了,红是红的,不是程派”。我当时有些紧张,因为那天座中还有他的麻将搭子,正是李世济的胞弟,谁知那位小李先生嘻嘻哈哈,并不生气,那天的小杨生煎,好像也是他吃的最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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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然没吃过萝春阁,但既然是“生煎界的王吟秋”,自然要领教一番,辗转打听,终于买到,并不在汕头路,而是在新闸路,大概已经搬了好几次。赶紧趁热捧去,老头大喜,摩卡壶煮了咖啡来,一老一少坐在桌子两头开吃,窗外忽然黑下来,倾盆大雨,正是“春秋亭外风雨暴”,他吃生煎,我翻看他的老相册,忽然找到一堆被剪过的,每一张都泛黄,似乎有烧灼痕迹,我辨认出其中一个大胡子,乃是画家张大千。
他说看的不错,又说,和张大千合影的人是自己,拍摄时间为1951年。好好的照片为什么要烧?我问出这个问题,他说这批照片都是在台湾拍的,后来怕抄家,打算全部烧掉,想想舍不得,于是把自己剪掉,藏在褥子里,现在看看,真有点可惜。
话匣子就这样被打开,1951年,他滞留台湾的第二年,日子不算难过,机缘巧合结识了被盛家小姐“颖若馆主”请来教戏的程砚秋琴师周长华,跟他学琴,本是顶快活的神仙日子。他却心不在焉,夜夜如文昭关的伍子胥,“心中好似滚油煎”,无他,当然是心焦滞留上海的夫人幼女。
这一日,忽有朋友来访,原是上海故旧,他们识于抗战时的滇缅公路,朋友姓吴,总爱西装革履,他叫他“吴革履”,这是戏谑称呼,是亲近朋友才有的绰号。那个决定命运的下午,吴革履没有说太多话,但每一句都讲在他的心里,印象最深刻的是这一句,上海人怎么能不待在上海,此地连像样生煎都没有。
吴革履有门路,很快弄来两张飞香港的机票,两人一同辗转回到上海,从此无论什么事,他都要问问吴革履,三反五反,公私合营,都是听了吴革履,方才安全过关。
吴革履很快就不西装革履了,一身列宁装,他仍旧叫他吴革履,他也不以为意。吴革履多少聪明啊,不像我,只晓得吃吃喝喝唱唱戏,吴革履看人看事,就是比我透彻,为啥?因为伊的头都比我大,头大的人就是聪明。
老头望了一眼窗外,雨渐渐密了,屋内台灯顶灯开了好几盏,却不明亮,衬托得手里的照片愈发昏黄。他挑出其中一张,看得出是两人合影,都穿着西装,头却统统被烧了两个黑黢黢的窟窿,兀的一看,有些恐怖。
你看,他指着左边那个黑窟窿,他的头,就是比我的大,右边那个黑洞确实比左边的小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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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吴革履再聪明,也算不到后来十年浩劫,这就叫人算不如天算。老头因为老早就成了劳动人民,又从来不问时事,苦头吃的倒不算多。日子过得紧张,爱吃的人总能想出一点生活的办法,比如省出点粮票去大壶春吃生煎,大壶春是清水派,没有皮冻,皮当然有些厚,但此种皮是浸着肉汁的,吃口就是一个鲜。在店里坐着慢慢享受完皮子,里面的肉芯子放进饭盒,打包回家,加点鸡毛菜,就是一小锅青菜肉圆汤,是无上美味。
一日黄昏,老头正从大壶春出来,远远看见一个人,正是吴革履。
他几乎没能认出他来,因为吴革履变化太大了,一件土黄色旧绒线衫,有好几处已有绒线头露出,又有好几块污渍斑驳。变化更大的吴革履的脸,他的头又大了一点,也许是因为身子太过瘦骨嶙峋,但脸上的聪明相,一点也看不出了。
两个人见面,好像有很多话想说,话到嘴边,又仿佛一句也说不出。
吴革履看见老头拎着的饭盒,忽然问,侬买生煎带回家?老头点头。吴革履说,我好久没吃到大壶春了,不晓得味道怎么样?话说到这个份上,实在是应该拿一只出来请他分享的。但老头却有些迟疑。
迟疑的原因有二,一则,里面不是生煎,乃是吃剩的生煎芯子,拿出来分享有点难看。二则,吴革履此时“戴罪之身”,此地来往人等,若被告发,如何是好?
老头狠一狠心,一跺脚说,我家里还有点事,下次请你吃生煎。不等回答,脚下已经快走两步,听不见后面声响,他始终不敢回头,但吴革履土黄旧绒线衫上的那几根线头,始终萦绕在脑海。
一个月之后,听人说吴革履二十天之前发配去了白茅岭,听到这个消息时,仿佛晴空霹雳,一切陷入虚无,脑门点点冷汗,心内阵阵绞痛。他只想起在台北时,吴革履对他说,要回上海,此地连像样生煎也没有,白茅岭有生煎吗?大约是没有的。
这座城市里有无数个生煎店,也有无数个吴革履,但自那以后,他再没见过他认识的那个吴革履,也再没吃过大壶春,连走近也不敢,这是他一辈子的饮恨。
窗外忽然一白,惊雷滚滚,风把手中的照片吹起,只见那两个略带焦黄的窟窿,在客厅中摇曳起舞,像一只蝴蝶。
角落处高脚柜的留声机正兀自唱着——“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叫我收余恨,免娇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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