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酒加茴香豆的组合,可能只有去到咸亨酒店这样的老字号,才能吃到,我们在绍兴去过的那些小饭馆里,几乎没有茴香豆的。倒是在安昌古镇,沿街商铺不时有将茴香豆、梅干菜这一类东西像小商品一样陈列在门口的,我顺手抓了一颗茴香豆来嚼,发现味道并不重,但是略硬,颇费口舌,鲁迅故里步行街上也尽是这样口感的茴香豆。』
怪不得茴香豆如今似乎正沦为旅游纪念品那一类的吃食。后来在绍荟宴,主厨胡卫东原本也没想到这一味,一直到喝完一壶酒,他才猛然想起,倒了一碟出来,没想到很有意思,酥软绵密,回味悠长,跟传统茴香豆大异其趣,很有可吃之处。
胡卫东非常得意,他说这是他从上海到绍兴后,专门研发的。绍荟宴原先一直开在上海,近一两年才回到绍兴,为了在绍兴美食版图上添上一笔,胡卫东很是钻研了一番,茴香豆就是其中一例。一是在“软”字上做文章,所以光是蚕豆浸泡就花了几天工夫,之后再用高压锅打两个小时,二是在“回味”上下工夫,他的方法是在卤料里加入一味陈皮。
绍兴美食滋味丰富的一个原因,在于糟醉、酱卤、霉臭、风干等等这些方法,几乎可以处置任何食材,蔬菜与蛋白质一网打尽,寻常人家的餐桌上,光是这些就已经足够精彩。传统绍兴有“十碗头”,大意是年节时团圆的餐桌上一桌十全十美的搭配,我们在绍兴这几天,也总结出来一份较为私人的推荐共五味,五种烹饪手法,算是对传统“十碗头”一个小小的回应。
绍兴常有糟菜,用的是酿制黄酒的半成品黄酒糟。黄酒酒糟色如红枣,甚至要更黑,有的饭店因为要制糟鸭糟鸡,日常备有酒糟。最入味且有回味的一次体验还是在绍荟宴,有道菜叫“糟三宝”,也是道冷菜。所选的三宝是毛豆、鸡和猪舌,毛豆坚实,较难入味,大约只是颜色上的点缀。第一次吃糟猪舌,口感很特别,但猪舌肉质也是相当紧致的,相形之下,糟鸡最是入味,一问,果然有讲究。
鸡用的是11个月以上的,清洗干净后,首先要放到蒸箱里面蒸制,近40摄氏度的时候取出来搓盐,自然冷却后,再将这只鸡放到极大的容器里(陶瓷容器最佳,万不可用金属容器),随后才到码酒糟这一步,码完封坛,让它在零度左右的冷库里放半个月,让时间喂它入味。而且酒糟也要用三年以上的,酒糟越沉,鸡肉越香。
醉双鲜,一般就是醉虾和醉蟹。在绍荟宴吃到美味的醉蟹,胡卫东主厨说他们厨房醉蟹光是酒就用了三种,调料价值加起来超过蟹本身。白酒和黄酒的组合是蛮常见的,白酒用来杀菌的同时,也用它的高度酒精袭击螃蟹,在白酒面前,黄酒主要是增加酒的柔和度和风味,不那么剧烈,胡卫东还又尝试再加入第三种酒,清酒。再加入十几种香料,这样醉出来的蟹,确实味道醇厚,蟹肉的质感也富有变化,吃起来鲜味很足。
更家常一些就是醉河虾,基本上走进哪个小饭馆,都不会错。选个头小小的虾子,这种时候,有些厨师会选择只用黄酒,加入酱油等调料,端上桌的时候,势必要加只碗盖,防止活泼好动的醉虾到处蹦跶。吃醉虾比吃醉蟹多一些惊悚感。
糟醉两味,都很适合配黄酒。不到绍兴,或许很难有机会识得,原来绍兴黄酒也像葡萄酒那样,分干型、半干、半甜和甜型四种,其中最常见的加饭就是半干型。另一个在绍兴习得的常识是,原来好的黄酒,其实是不应该去温热,也不添姜丝或话梅,这其实是简单的道理,就像我们现在喝葡萄酒,也不会再去兑红茶了一样,酿酒师与风土搭配制造出来的美味,任何额外的添加自然是一种干扰与破坏。
霉苋菜梗从坛里取出,常见吃法是蒸,根茎经过发酵,会变得软烂,但神奇的是,表面仍然维持鲜绿,吃到嘴里又化了,不过仍有坚韧的部分。霉苋菜梗制作的初衷,就是利用发老发苦的粗壮菜茎,这样发酵出来以后,吃到嘴里是有残渣的,有点像吃风吹老了的早笋,咀嚼半天,还得再吐出来。我小时候吃霉苋菜梗,专爱咀嚼,仿佛鲜味咀嚼不尽似的。
著名的蒸双臭就是霉苋菜梗和臭豆腐的组合拳,臭豆腐发酵,用的就是霉苋菜梗留下的老卤,可谓一衣带水,语出同源。我觉得这是宁绍平原吓唬外地人的莽撞一招,实际上,真的要推荐大家品尝霉苋菜梗,不如用它去蒸新鲜蔬菜,比如蒸南瓜,让南瓜去吸收氨基酸的鲜味,再用它的甜味呈现出来,这样的温柔一击或许更容易被接受。
运气好的话,能在绍兴街市上碰到卖炸臭豆腐的摊子。越城区西街口就有这样一个,摊主大婶已经在那一带炸了十多年。下午出摊,我们第二次去西街时就赶上了。几乎是在闻到香味的瞬间就心意已决,即便吃饱喝足地出来,也要尝尝这口臭豆腐。毛毛雨大起来了,我们都没有伞,却见臭豆腐大婶头顶已支好油布,几个学生缩着手在等,不停看手表。
我们排在后面,一等就是20分钟——江南的冬天是有点浸入骨髓地冷了,但也没得法子,臭豆腐就得一块一块下锅,“嗞嗞嗞”几十秒,再出锅。眼看要排到了,中间横插进来一位婆婆,摊主解释说,她昨天就预定了说3点钟过来,要30块,因为她孙儿孙女过来看她,点名说要吃炸臭豆腐,即便对绍兴人而言,炸臭豆腐也不是一个随处都能吃到的东西了。很多小饭馆都不爱做,因为炸过臭豆腐的油根本不能再作他用,利润也薄。
炸一块臭豆腐需要四五十秒,30块,前后大概需要10分钟,对翘首等待的其他客人来说,这10分钟也足够长了。所以臭豆腐摊很容易就排起队伍来。饭店酒楼倒确实能吃到炸臭豆腐,但是没有又香又刺激的油锅现场给你看,整盘臭豆腐仿佛失却风度,沦为一碟平平无奇的冷菜。不过,看上去平平无奇,我们这次口齿经历奇峰迭起的一回炸臭豆腐,倒确实是在一个酒楼里。
那天正赶上浙江第一场大雪,“老董茶食”的老板老董,从杭州到绍兴见朋友,我们于是跟他蹭了一顿。桌上听他们说绍兴话,听得不大很懂,但听到一句说,某个老师傅去世后,“你可能是全绍兴最会炸臭豆腐的大厨了”。他们说的便是稽山品府的主厨,此间主厨也在席,听完憨憨一笑。是不是最好我不知道,只知道,这一盘炸臭豆腐半数进了我肚里,外脆里嫩,香气溢满口腔。一碟臭豆腐配两种酱,甜面酱和辣酱,自然要选辣酱,因为绍兴的辣酱是不辣的,主要提供咸味和鲜味,趁热连夹几块放入嘴里,实在是过瘾。
11月后,西北风一天紧似一天,有时甚至不用等到冬至,气温就降到零度,那便是做酱鸭的时间。
洗干净的鸭子,一定要把水沥干,码盐,之后那一步很重要,将鸭子浸入母子酱油里,用石块压紧压实——绍兴人做酱鸭一定用的母子酱油,之所以叫“母子酱油”,是因为酿制它需要三年时间,是其他酱油的一倍,以一年制的酱油为“母”,第二年,在原本应该加水的环节,投入头一年的母酱油,这样酿制出来的醇厚度是第一年的一倍有余,味鲜色重,浸润其中的鸭子也不辜负这一切,浸一两天,拎出来晒,晒出来的酱鸭韵味足。同样的手法还可以对待很多食材,在绍兴,的确是“万物皆可酱”。
我们在文昌古镇闲逛那天,天还未放晴,沿街挂满酱货腊味,有的店家已经按捺不住,今年新做的腊肠已经挂了出来,有经验的主妇会认为这个店家恐怕有失谨慎,对天气没有抱以足够的警惕。因为有时温度降下来了,却不肯出太阳,好好的食材很可能就毁在阴雨天手里。我们在稽山品府吃到一个“蒸双腊”,很美味,其中的腊肠就是比我从前吃过的颜色要深两个色号,绍兴是这样的,即便灌制腊肠,在酱油方面总比其他地方要慷慨一些。
天朗气清时,假如你路过一条街,看到某个餐馆外面晒满了三五根竹竿,酱鸭、腊肠、腊肉、酱肉,那种时候你便可以对饭店牌匾留一个神,这次不吃,下次来,十有八九不会错。因为这起码说明这家饭馆食材自制、用心,那么菜总归是不会差的。酱鸭算个冷盘,如果你野心大一点,点菜的时候跟老板说,要个拼盘,酱鸭拼腊肠,甚至想尝尝鱼鲞,拼三样也是可以的,吃个丰富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