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383年,在出征东晋之前,大秦天王苻坚(338—385)将龙骧将军的称号授予羌族将领姚苌。
龙骧将军这一官职,对苻坚有特别的意义。他的祖父苻洪最早被后赵石虎授予龙骧将军,而苻坚13岁时,他的伯父苻健也任命他为龙骧将军。
龙骧将军可以说是苻氏家族发家的起点,也是苻坚个人建立功业的起点,所以苻坚很珍惜这个称号。他对姚苌说,我从未授人“龙骧之号”,现在将它授予你,希望你担起重任。
苻坚的手下赶紧跟苻坚耳语说,王者无戏言,将龙骧之号让出去,这是不祥之兆呀。
苻坚不听。他最烦这些神神鬼鬼的谶纬之学。
两年后,385年,姚苌的军队围攻苻坚于五将山。苻坚被抓,在一座佛寺中自缢而死。姚苌瓦解了苻坚的前秦政权,并成为历史上后秦政权的开创者。
从巅峰到殒命,苻坚生命的最后两年,仅仅隔了一次淝水之战。从成为“秦始皇第二”的神话,到沦为历史和谶纬学者的笑话,苻坚的形象完全被颠覆了。
而这次战争的失败,不仅宣告了前秦帝国的崩溃,也宣告了中国大一统的机会之门关闭了。整整两个世纪后,才由隋朝重新完成了统一的使命。
▲安徽寿县,淝水之战古战场。图源:图虫创意
苻坚生活的年代,在历史上被称为十六国时期(304—439),是“臭名昭著”的大乱世。但苻坚本人给人的感觉并不属于这个乱世,或者说,他就像是乱世中的一股清流。
8岁的时候,苻坚就显得与众不同。他竟然主动要求拜师读书,这对于崇尚征战的氐族人来说,是破天荒的事儿。祖父苻洪知道后,高兴地说,我们这些戎狄部族,世世代代只知道喝酒,你小小年纪却要求读书,真好。
氐族是世代生活在青藏高原边缘的一个部族,从西汉以来,就成为中华帝国的子民。但他们还保留着自己的部落和部落贵族。
在十六国乱世中,苻坚的祖父苻洪也跃跃欲试,想建立氐族政权。不过一开始实力不够,选择了投靠后赵石虎。后来被石虎授予龙骧将军,镇守枋头(今河南浚县),苻洪遂带着族人和部队离开故土,到了中原。多年后,后赵盛传“苻氏有王气”的说法,石虎开始谋划做掉苻洪。
苻洪当时已拥兵十万,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自称大将军、大单于、三秦王,并率军西进,想在长安建立自己的政权。途中,苻洪被人毒杀。
苻洪的继承人是他的儿子苻健,即苻坚的伯父。苻健遵从苻洪的遗训,率领人马西渡黄河进入关中,渡河后,把浮桥烧了,以示断绝退路。
当时的关中,都是流亡豪强为避乱自建的坞堡,相当于一个个独立的军事单元。苻健大军所到之处,这些堡垒纷纷归降,遂直入长安。
公元351年,苻健自称天王,建立前秦。
苻健曾大败北伐的东晋将领桓温,也曾挡住前凉的进攻,在关中站稳脚跟。可惜他不到40岁就病逝,他的太子苻苌此前也战死了,他的第三子苻生,也就是苻坚的堂兄被立为皇帝。
接下来的事情,就有点历史罗生门的意思了。
按照正史的记载,苻生在位仅两年时间,却把昏庸暴虐的事儿干了个遍。他嗜酒无度,以杀人为乐。他天生独眼,忌讳臣下说到“不足、少、无、缺”等字眼,谁不小心提到了,杀无赦。别人恭维他,他说你取媚于我,杀;别人批评他,他说你诽谤我,也杀。史书说他一年内就诛杀后妃公卿以下500多人。
不过有一点,苻坚的上位史跟后来的李世民太像了,堪称前秦版玄武门之变。所以苻生是否是十恶不赦的变态暴君,抑或只是苻坚为了宣扬自己篡位的正当性而刻意抹黑苻生,真相已经无法还原了。
正史载,357年,年仅20岁的苻坚不忍前秦毁在暴君苻生的手里,于是秘密联合了同父异母兄苻法、御史中丞梁平老等人,包围皇宫,发动政变。苻生帝位被废,不久被处死。
诡异的是,没过多久,苻法也被处死了。
苻法是苻坚同父异母的哥哥,两人发动政变并杀了苻生以后,谁来继承帝位呢?按照正史的说法,兄弟二人你推我让,十分客气,最后苻坚的生母苟氏拍板,让自己的亲生儿子上台。
再后来,苟氏“以(苻)法长而贤,又得众心,惧终为变,至此,遣杀之”。苟氏为了让苻坚坐稳帝位,竟然派人把苻法解决掉了。而苻坚在这个过程中,表现得跟个傀儡似的,全然听命母后的安排,只是在苻法被处死前跟他诀别,“恸哭呕血”。
这样不合常理的记载,只能让人怀疑,苻坚不过是借母亲之手杀掉苻法罢了。由于运作手法高超,后人只会骂苻坚之母的恶毒,而不仅不会骂苻坚,还会同情他的无奈与仁慈。
由于历史上皇室内部的夺权血案时有发生,而史书的记载要么讳莫如深,要么遭到篡改,导致真相不明。苻坚的上位,跟后来的隋炀帝、唐太宗等人一样,都属于同一类型。但说白了,这是他们家族内部的权斗,过程或许不光彩,但只要其上位后做出了历史功绩,就无损于他们的名声。隋炀帝如此,唐太宗如此,苻坚也是如此。
我之所以说苻坚是十六国大乱世中的一股清流,主要依据正在于他上位后20多年间的所作所为。
苻坚的“职业经理人”
在十六国政权中,存在一个普遍性的问题,即皇帝个人权力的扩张,与军功贵族集团之间的矛盾。
这些政权的建立,都是依靠部族内部军功贵族的武力实现的。起初是军事封建制,由宗室成员集体分享权力,但当皇帝希望打破这种集团权力体系实现独裁的时候,矛盾就产生了。
为了压制宗室军功贵族,皇帝一般都会构建自己的官僚系统,另组权力决策层。苻坚整顿前秦朝局,走的也是这条路。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引入职业经理人,对创业股东进行夺权。
王猛(325—375)正是苻坚理想中的那个职业经理人。两人初次见面,就一见如故,苻坚说自己像是刘备遇到了诸葛亮。而王猛此后辅佐苻坚长达18年,君臣关系如鱼得水,在历史上也确实只有刘备与诸葛亮可与他俩媲美。
375年,王猛病逝后,苻坚痛哭流涕,下诏说,王猛当丞相时,我经常说做皇帝很轻松,现在王猛走了,我似乎一夜之间就须发皆白,难啊!
▲王猛画像。图源:网络
以王猛为代表的汉人官僚,成为苻坚打击和压制氐族宗室、军功贵族,强化中央集权的一件利器。这是政体转型的必然,谷川道雄在《随唐帝国形成史论》一书中说,苻坚与王猛这种君臣关系,推进了种族国家向普遍意义上的帝国发展。
氐族豪强在被迫退出权力核心的过程中,并非束手就擒。他们用既有的地位和军权进行抵抗。然而,他们并未将矛头直指皇帝,而是指向汉人官僚。所以苻坚越是重用王猛,氐族豪强就越忌恨王猛。
前秦特进(官职名,地位类似于三公)樊世为前秦建国立过大功,他曾当着众人对王猛说,我们都是跟着先帝打江山过来的,凭什么我种地而你来收获?
王猛不是省油的灯,当场怼了一句,何止让你种地,我还要让你当屠夫,宰杀牛羊,然后我来吃肉呢。
樊世气得要命,放下狠话,我一定要把你的人头挂到长安城门上,不然我就不是人。
王猛立马将此话转告苻坚。苻坚盛怒:“必须杀此老氐,然后百僚可整。”
不久,在一次会议上,王猛与樊世又发生口角。樊世欲打王猛,被人劝阻后大骂不止。
苻坚直接命人把樊世杀了。自此,“公卿以下,无不惮(王)猛焉”。
在苻坚的支持下,王猛一连诛杀了20多个贵戚豪强,统治秩序大为改观。连苻坚都感叹说:“吾今始知天下之有法也,天子之为尊也。”
言外之意,我到今天才知道做皇帝的尊贵,终于不再受军功贵族的制衡了。这跟西汉初叔孙通帮刘邦构建了帝王仪式之后,刘邦感概当皇帝真爽,道理是相通的。加强君权,权力的滋味就来了。
苻坚是一个有理想的帝王。仿照汉族政权加强君权,他的目的是为了按照心中的蓝图,做更大的事业。
在王猛几乎成为前秦二号人物期间,君臣二人的统治有口皆碑。
苻坚劝课农桑,抵制奢侈,怜惜人民,厚待士兵,遇到天灾就削减宫廷用度。他想建立一个理想的道德王国,故而广修学宫,振兴儒学,曾经一个月三次视察太学。他缔造了十六国时期最安定、最强大的政权,也让乱世中的人民看到了统一的曙光。
他治下的国家,甚至让一些历史学家联想到汉唐统一帝国的极盛时期。
在把国家治理强盛的同时,苻坚开启了统一中国的历史进程。
370年,苻坚任王猛为主帅,攻打前燕。
前燕曾是北中国最强大的政权,是统一北方的大热门,但由于慕容家族内部的猜忌与权斗,导致战神级人物慕容垂出逃,投靠前秦。苻坚热情迎接慕容垂,第二年就发动了灭燕之战。
当王猛率军围攻前燕都城邺城时,苻坚突然从长安赶到前线。王猛随即离开军营,去迎接苻坚。
苻坚说,你怎么能在战争的紧要关头离开军营呢?
王猛却反问说,攻燕如摧枯拉朽,不足为虑,倒是您怎么能轻易离开长安?万一发生意外,如何对得起宗庙社稷?
君臣两人对自己都胸有成竹。
他们很快攻破邺城,俘虏了前燕君臣。攻灭前燕是苻坚统一北方进程中最大的胜利,得到157个郡,998万人口。
接下来的一系列南征北伐,对苻坚而言,难度系数几乎为零:
371年,攻灭氐族杨氏建立的仇池国;
373年,攻占成都,拿下四川;
376年,攻灭前凉和鲜卑拓跋氏建立的代国,基本统一了长江以北地区;
382年,前秦大将吕光远征西域……
至此,前秦的疆域达到极盛,“东极沧海,西并龟兹,南包襄阳,北尽沙漠”。十分天下而居其七,仅有东南一隅的东晋还在苟延残喘,不过,在苻坚看来,也快了。
在他的蓝图里,混合天下为一家,实现大一统的日子,快到了。离理想的最终实现越来越近,他竟变得有些寝食难安,迫不及待。
▲前秦统一北方后的版图。图源:中国历史地图集
如果说在一次次扩大前秦疆域的胜利中,有什么事最让苻坚伤心,那一定是王猛的病逝。王猛临终前却劝苻坚不要急着进攻东晋,而要先铲除前秦的真正敌人鲜卑和羌人。
王猛向来主张对鲜卑贵族采取强硬态度。他早就看出投奔前秦的慕容垂绝非等闲之辈,屡次劝说苻坚杀之,苻坚不听。他又设计,要置慕容垂于死地,结果苻坚又宽恕了慕容垂。
也许是从小受到了儒家的深刻影响,苻坚打天下的理念,跟十六国时期盛行残杀与暴虐的整体氛围完全不搭。对于被他征服的地区,不管是统治者还是人民,他都采取了优待政策,从未发生过一起屠城事件。在他的心中,也没有族群的界限,尽管那是一个民族碰撞、猜疑和壁垒最为严重的时代。
攻灭一个政权后,苻坚的惯常处理方式是将投降的君臣、宗室和贵族一同迁往关中,再根据他们的地位和能力进行优待,要么授予荣誉爵位,要么授予重要官职。
慕容垂出奔前秦后,曾被授予京兆尹的重要职位,还曾多次领兵作战,成为前秦开疆拓土的大功臣。而前燕国主慕容暐被授予新兴侯,慕容冲则被任命为平阳太守,前燕的贵族、官僚几乎在前秦都获得相应的官职。
后来逼死苻坚的羌人姚苌,早年也是在与前秦的战斗中被俘,归降苻坚而得到重用。
苻坚自信有能力驾驭慕容垂、姚苌等枭雄,想领导他们在各国各族的战争中为己所用。所以苻坚敢任用这些降将,也不怕把军政大权交给这些曾经的宿敌。
由于淝水之战大败后,前秦的各族降将纷纷打起复国旗帜,从内部瓦解了庞大的前秦,这一历史事实导致很多史学家认定,苻坚的民族宽容政策是一种错误。
但司马光恰如其分地指出,这不是前秦失败的原因:
“论者皆以为秦王(苻)坚之亡,由不杀慕容垂、姚苌故也,臣独以为不然。许劭谓魏武帝(曹操)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使(苻)坚治国无失其道,则垂、苌皆秦之能臣也,乌能为乱哉!”
事实也是如此,慕容垂、姚苌等异族将领为苻坚服务十几二十年,没有这些人才的加盟,前秦不可能所向披靡,发展为强大的帝国。这些隐藏的枭雄,在苻坚手下,一个个化身为能臣,奠定了前秦霸业。
更为重要的是,优待被灭国的军功贵族可以利用他们在本民族的影响力,去安抚和号召各族人民,为前秦效力。苻坚的百万雄兵,单靠氐族人是远远不够的,鲜卑、羌、汉等每个族群都是他的重要兵源。
这或许才是苻坚善待战俘和异族的真实原因。从理想主义的角度看,他想要构建一个类似于后来唐朝似的的多民族融合国家;而从实用主义的角度看,他的宽容和仁慈最终从人才、兵源、财力等多方面奠定了他的霸业基础。
苻坚绝不是一些人所说的仅有妇人之仁,实际上,他比同时代的任何人都看得远。
当时前秦帝国的境内,关陇一带布满羌人,山西西北部和陕西北部是匈奴人,山西东北部和内蒙一带是鲜卑拓跋氏,河北、辽东以及河南北部则是鲜卑慕容氏的族人,而汉族是当时北中国的主要人口……苻坚每消灭一个政权,种族关系的复杂程度就增加一分。将被征服政权的权贵迁移到关中,充实长安的人口,既方便控制,又促进民族融合。
在关陇地区,氐族的人口还算稍微有点优势,但其他地区,几乎没有他们的踪影。统一北中国后,苻坚为了巩固氐族的政权,将15万户氐族人以军事移民的方式,移植到北中国的各个重要方镇。一千多年后,满清入主中原,也采取了同样的形式,在各地设置八旗驻防。
这是一项民族大融合的伟大计划,是要获诺贝尔和平奖的。假以时日,前秦就是先行版的唐朝,在统一体制下完成经济文化的整合,经过两代人或三代人的更替,逐渐消弭族群的芥蒂和界限,实现多族群的融合共处……一切只需要交给时间。
可是,苻坚已经等不及了,他要去实现他的终极梦想了。
他不知道自己将踏入一条失败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