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几乎面完了所有可面的地产公司,他不是不想干地产了,估计是没有地产公司可干了。
2023年的5月,王元打来电话,邀请我一块喝酒。我问都有谁,他说李茂林我仨。
王元、李茂林和我是2011年3月同一时期从别的行业走进房地产业的同事。我从报社时政记者岗转到了地产公司做董事长秘书,王元从一所小学语文老师离职到地产做营销,李茂林从国营煤矿公司离职去做土建工程师。我们一起报到,一起军训。因为身高差不多,军训时并排站在一起,分宿舍时,又被分到了一起,彼此关系走得更近。军训第一天结束,王元躺在床上,仰着脸对着天花板先骂了一句脏话,继而说:“搞得跟大学新生一样,还军训,累死他大爷了。”我说:“地产这几年野蛮生长,大量招人,几乎每天都在招聘,如果不军事化管理,新来的人流动性会很大,企业文化认同感也会很差,公司会越来越难管理。这是企业的无奈之举。”王元说:“听说没?行政副总在路上碰见谁就让谁背公司的企业文化,什么企业使命、企业愿景等等,如果不会背当场罚两千,NND,如果不是看在工资高的份上,谁愿意来这种公司受这份苦啊。”王元说的没错,我们三个人都是冲着高工资来的。我和王元事业编,李茂林虽然没有编制,但好歹也是国企出来。那几年房地产蓬勃发展,工资比其他行业高很多。我在报社一个月基本工资1200,加上稿费,每个月顶多也就1800。来到这家公司,基本工资4200,还有房补、车补、餐补,定期体检、定制工装等等。在当时市中心三室一厅房租只要500元一个月的五线地市小城,这个工资简直是这个城市的佼佼者。最为关键的是,听说升职加薪很快,这里面很多人都是一年一升职,薪资都是翻倍地涨,经理年薪15万,总监年薪25万。我算了算,如果混得好,一两年内买房付个首付轻轻松松。我们把话题慢慢地就聊到了未来上,想想将来在这个小城拿着高工资,过着“人上人”的生活,我们不由自主地就乐开了花,连沉默寡言的李茂林都边洗袜子边偷着乐。王元倡议我们喝点酒,我说军训期间如果被查到那还不开除。他说没事,咱少喝点啤酒,去河边,不在酒店,没人查得出来。我问李茂林的意见,他点了点头。我们仨就去了河边,一人一罐啤酒,边喝酒,边吹小风,边聊过去,边想未来。许多年后,再想起当时的情景,恍若梦境。此后的军训,我们似乎都充满了力量,呐喊声都要比第一天更有底气。地产行业的变化是我们始料未及的,现实比我们想象的更美好。公司发展异常迅速,我们刚入职时,公司只有两个项目在运作,一年之内,大量拿地,三四个项目同时启动。我天天忙着写董事长的签约、奠基、开盘讲话稿,不断更新公司的简介,不断配合各项目出软文,对接媒体,天天加班至深夜。王元从策划专员,一路高歌猛进,很快调入新项目做策划主管,没多久又升职为策划经理,一年后,成了项目的营销经理,同时分管销售和策划工作,薪资转眼就涨到了年薪18万(那时候,经理的薪资从年薪15万上调至了18万)。李茂林和我在薪资和职位上没有任何变化。一开始我们还聚着喝点小酒,慢慢地,我们联系不上王元了,他忙得没日没夜。偶尔打通电话,没聊几句他就要挂,我问他忙啥啊?他说忙着挣钱。公司在临河位置新开了一个项目,王元去负责营销工作。每卖出去一套房子,他都能从中拿到一笔提成,那个项目的位置极佳,又是当地最好的学区房,客户连夜排队买房,很多人排不上号,托各种关系选房都选不到。一开盘就哄抢一空,连4、18这种被人嫌弃的楼层都成了香饽饽。王元在当年公司的颁奖典礼上被评为优秀员工之一,除了正常的工资和提成,还发了20万的销售奖励。我看到他在舞台上捧着写有“20万现金奖励”字样的牌子高兴得手舞足蹈,在颁奖后的联欢上更是乐得跳起了舞。再后来,我升了职,从集团调到项目上做综合部经理,王元调到了临近地市负责新项目,老实木讷的李茂林还在做着土建工程师的工作,薪资职位没有发生任何变化。时间很快来到了2014年下半年,房地产经历了一次大的阵痛,市场环境严重恶化,销售业绩变得很差,“去库存”成了当时的主旋律。王元所带领的团队在集团排名倒数第一,他多次被领导在大会上通报批评。没多久,在集团月度中高层会议上,我发现王元所带的项目营销负责人换人了。我给王元发了微信问他啥情况,他说他离职了。那天晚上他给我打来电话,说了许多公司不仗义、卸磨杀驴的事,把公司批得体无完肤,我问他接下来怎么办?他说已经找到新的工作了,马上入职,是个区域营销总监。我说叫上茂林喝两杯。他说不喝,喊他干啥,闷葫芦,三脚跺不出来一个屁,不和他喝。那时的李茂林仍旧是一个土建工程师,只是月薪涨到了6000左右,和他同期进入公司的人该升职的升职,该离职的离职,唯独他骑着电动车,不声不响地上班,不声不响地下班。有时候路上偶尔见面,给他打招呼,他回复的声音也很小,和领导们聊起他,也都是有些看不起他的样子。在那个房地产一片风风火火的年代,安安静静的李茂林成了一朵奇葩。后来我听说他考了在职研究生,考了一建证,造价师证等证书。有一次市里面发布了研究生每月补贴500元的事,他唯唯诺诺地去行政办公室找领导要那500元的补贴,领导很生气地说没有。我曾经劝过李茂林把性格放开些,他说他做不到。他说啥都可以变,但是性格不能变,要不然自己把自己弄丢了,得到的再多也不值得。王元离职后,去了一家更大的公司。政府为了刺激房地产,提出了许多的利好性政策,如人才补贴、契税补贴;开发商顺势推出了零首付、免物业费等政策,房地产市场迅速升温。到了2015年,市场又红红火火了起来。听说王元赚得盆满钵满的,在地市、省会都买了房,奥迪宝马换着开。我俩微信聊天,他永远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慢慢地我也不想和他沟通了。2018年的5月,我从就职7年的上家公司离职,入职了一家国内一线房地产公司,负责区域的人力行政工作。按理说,区域营销负责人的入职,需要经我面试,但当时我刚入职,且该区域新成立,总部对该区域的人才入职较为重视,就把营销部门的招聘放在了总部。他被总部的领导带着来找我报到,我愣在了办公室。他假装不认识我,仍是一副端着架子的模样,没有握手,给我打了个招呼就坐下了。聊了几句,总部领导要走,他跟着就走了。走到门口后又转身说:“我的办公室准备好了吗?”我的下属很生气,“领导,你俩平级,他凭什么这样说话。”那时候我忽然就想到了李茂林曾经说过的话,什么都可以变,但是性格不可以变,要不然就没了自己,我就释怀了,也许他的性格就是如此,尊重他的性格。我们公司规定,中高管试用期期间工资100%发放,但是试用期六个月。可是,王元在第四个月的时候,我就接到了他不符合录用条件,提前解除劳动合同的通知。我把他叫到办公室,我俩坐在巨大的落地窗前。难得的冬日暖阳照在我俩身上,我们看着彼此,一刹那像是回到了当初。我不想打击他,所以在叫他之前,我做了许多的心理建设,一直在想如何说才能委婉地不伤害到他。他又说:“人力找我,要么就是升职加薪,要么就是开除。我刚来没多久,升职加薪不可能,那肯定是要开除我了。”他的一针见血,让我没有回旋的余地,我也不再掩饰,点了点头。现在的他让我很难和2011年初次见到的他画上等号,仿佛是两个人。地产的疯狂发展,让很多地产人解决了基本的物质需求,同时,也让很多地产人在时代红利的加持下膨胀自大、目中无人。时代的美好,让很多人固执地认为,他们的美好是自己的能力强大。所以,慢慢地,地产业涌现出了许多暴戾、傲慢、急功近利的人。我几次试图想和他重新成为朋友,都没能靠近他。我想和他好好聊聊,让他能够沉稳下来。可是他说:“能改变自己是神,试图改变别人是神经病,管好你自己吧。”彼时,地产形势相对还算稳定,虽然已不像2016年前后那么疯狂,但也不像现在这么大张旗鼓地裁员。那时候,优秀人才还相对稀缺。我知道王元的底气来自他过往的大公司工作经历。在地产圈,人才招聘有几个硬指标。一是统招本科以上学历,二是85后(2020年之前),三是全国30强房企背景或本地五强背景。王元全部符合。再加上他身高、形象都还不错,策划出身,多年的销售经验,让他很容易在营销圈内脱颖而出。他还在试用期,没有补偿,并且在入职时便签订了试用期考核表,他第一次考核就没有通过,符合劳动法,按理说不该给予赔偿,但考虑到王元性格乖张,害怕他做出过激行为,我特向公司申请了半个月的工资补助,得到了总部的同意。我说:“这半个月不用来上班,你找工作去吧。工资按照全勤发放。”他向我拱了拱手,说:“谢兄弟。”然后站起来就走了。他走后,我坐在那里没动,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眼前未动的水,我在想他身上的这股子傲劲到底是对还是错呢?对上级阿谀奉承,对下级横眉冷对,说话极其简单粗暴,对同级趾高气昂。上级看不惯他的谄媚,同事看不惯他的傲慢,下级看不惯他的粗鲁,他成了孤家寡人。在我和他谈离职之前,已经有很多下属向我投诉过他的不近人情,我总觉得那是一个领导的管理方式,只要不太过分,都可以容忍。他常常会把曾经的业绩拿出来展示,在大会小会上说自己曾经带XX项目的时候,业绩多好多好。他大抵是忘记了那是时代给予的,而非一个人真正的本事,他身上的这股傲劲,让他没有沉下心来,导致很多工作敷于表面,没有真正的落地。在面对问题时,他时常抱怨公司的制度不完善,流程繁琐,限制了他能力的发挥。他习惯性地把责任推到相关业务部门。仅仅四个月的时间,他就成了公司最臭名昭著的人。售房部首次开盘业绩差成了他被踢出局的最后一根稻草。我本想从朋友的角度把这些事说出来,也好让他有个反思,但是他并没有想听的打算,我又害怕说出来之后,节外生枝,产生不必要的麻烦,于是,就什么也没说。我原以为这一别,我们将彻底成为陌生人,可万万没想到,我们此后的联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更加频繁。他的第一条微信是:兄弟,如果有背调帮我说点好话。职位我写的营销总监,薪资我写的月薪3万,提成项目总提万六。人力的职业操守让我本能地想拒绝,但是考虑到他那么骄傲的人,也会说这样服软的话,再加上之前是朋友,我决定帮帮他。我回复了三个字:放心吧。很快,他找到了新的工作单位(暂且叫B公司)。听说薪资比我现在的公司(A公司)还高,职位也更高了一级。那是我第一次替他“圆谎”,我没想到的是,此后我断断续续地多次陷入了他的“圆谎”事件中。2020年夏末,王元又发来了“求助”微信。内容是:我近期又面了一家单位,我写的咱公司(A公司)。工作时间是2018年7月至2020年7月,职位是营销总监,薪资是2.5万月薪。如果有背调,替兄弟多美言啊。这已经是我第五次收到这种微信了。我暗暗发誓,这是最后一次,如果再有,我一定拒绝。起初,他的谎还没有太夸张,真实的多,虚假的少,后来越来越过分,一份简历中除了基本信息是真的,过往经历多半是假的。没想到的是,那的确也是我最后一次替他圆谎了,房地产市场行情的急转直下,让他再也没有找到一份像样的工作,我再也没有接到过关于他的背调电话了。突然接到王元约喝酒的电话,同时还提出叫上李茂林,让我很惊讶。我想拒绝,他说感谢这么多年帮他背调,替他圆谎,我心里也挺五味杂陈。我答应了。挂了电话,我回想这几年接到他的电话或者微信,总是与换工作有关。接到C公司背调电话之前,王元先给我吐槽了一堆B公司的缺点,比如无休止的开会、没有节假日,领导说话压迫感强,营销任务重,还说了许多关于办公环境差、食堂饭菜不合口味等等细节性问题。最后,他说到了重点上,“这家单位待得时间太短,我就不在简历中体现了,我把在A公司的工作时间往后延长两个月,你帮我圆一下哈。”没多久,我接到了C公司的背调电话,我简要回答了他在A公司时的表现,好在背调的内容并不详实,只是一些表面的问题,很快就结束了。听说,他顺利进入了C公司,只是职位降了一级,薪资也回到了A公司时候的待遇,并且去了另外一个城市工作。我以为他会稳下来,可是又没多久,他又发来了“求助”微信,让我继续帮他“圆谎”。他说他不相信别人,所以背调人的名字和联系方式都留的我的。“唉,别提了,这家公司也是个坑。我来了之后才知道这家公司的经济状况很差,很多项目卖得都不好,根本不挣钱,到现在项目的各项证件都不全,项目都开始两年了,目前还是一个坑,开盘遥遥无期,干营销的全靠提成吃饭,这推进这么慢,啥时候才能拿到钱,不打算在这熬了,准备换一家。”他每次给我的回复逻辑都很强,并且理由都很充分,再加上他营销出身,说起话来条条框框、轻重缓急拿捏得让人没有反驳的余地。毫不意外,王元在D公司没多久又离职了。那次,我连离职原因都没问,只问下一步你如何打算?他说他想玩一段时间,歇一歇,有的是时间。后来,我在朋友圈看他去了西安看兵马俑、去了敦煌看莫高窟、还去了内蒙古骑马。再后来,我又陆续接到了几家公司的背调电话,我自己说话都支吾起来了,因为我对他的近况着实不太了解,无法自圆其说。谁也没想到疫情会没完没了地持续三年,而他这三年才是人生转折点的开始。网上一直流传着一句话:潮水退去后,谁在裸泳,一目了然。疫情的爆发,让地产的潮水在一点点地褪去,裸泳的人一个个地浮出了水面。疫情反反复复,但销售仍在持续,人员的流动性还有,一线房企裁员也不像以前那么遮遮掩掩了,媒体上每天都会爆出XX公司进行组织结构调整,砍掉投资部,投资部全体人员要么转销售,要么被裁。河南区域与陕西区域合并成新的区域公司,只留下一套班子,另外一批人被裁。大公司员工被裁不再是新闻,被裁后很多人员进入了地市小房企。王元在这股浪潮中,又先后去了H公司、I公司和J公司,每个公司都没超过6个月(有的公司约定试用期半年),也就是说从A公司离职之后,他接下来的每一份工作都没有过试用期。我为他担心,终究没忍住让他一定要静下来,要不然职业规划就彻底乱了,以后再找工作就难了。他说他已经很难了,从曾经的营销副总,一路降到现在的销售经理都愿意干,从原来的年薪60万,降到月薪8000都行。虽然他跳槽很频繁,但是好在他的背景还不错,我本来想说不至于,但是转念一想地产这几年大规模裁员,985、211研究生,碧桂园、恒大、融创背景的人才满天飞,他在这群人中已经不显眼了。后来,他的朋友圈开始发一些正能量的图片,自己给自己鼓劲,又过了一段时间,朋友圈变得很安静,什么也不发了。我和李茂林准时赴约,我们在一个夜市小地摊上吃饭。一开始,他表现得还是很开朗,给我们倒酒,侃侃而谈。李茂林还是不说话,恭恭敬敬的样子。那天我才知道,他已经很长时间没工作了,现在的经济来源,是偶尔在市里面跑跑滴滴,有时候去超市干几天零工。最难的是他曾经在地产红火的时候高位买了三套房子,现在都砸在了手里,卖不出去。当初买房是通过各种网贷付的首付,加上房贷,每个月还着四五万的各种贷款,一开始靠各种腾挪勉强维持,现在维持不下去了。他向我俩借钱,开口就是每人借给他20万。李茂林当场就回绝说没钱。那时的我也刚刚从地产公司离职,进入了一家国企上班,薪资降了许多,勉强糊口。他突然拿起一个瓶子砸向自己的头部,瓶子立马就碎了一地,把我和李茂林,以及周围的人吓了一跳。他说:“你俩放心,我有借有还,如若不还,就像这瓶子一样粉身碎骨,不得好死。”我俩实属无奈。地产大规模裁员,到处都是失业的人,谁都不好过,开发商负债高,员工负债也高,都不好过,哪来的钱。我说:“借钱的确为难我俩了。你也知道,茂林这么多年,还是土建工程师,工资也就几千块钱,骑个电动车天天风刮雨淋的。虽然工作保住了,但是听说几个月没发工资了。我这几年虽然好一些,但毕竟也是普通家庭,拿不出来这么多钱,我帮你推荐个工作吧。”他喜出望外,连忙感谢。我说我也不确定能不能实现,只是靠我多年的人力资源人脉,我试试看。我问他对工作有啥要求吗?比如地点、薪资、职位。我托朋友找到了一个县城销售经理的岗位,我把简历推过去之后,对方人力说知道这个人,以前投过简历,面过,不行,夸夸其谈,不务实。我好言相劝,对方终于脱口说可以再见见。没多久,朋友发来微信说已经和王元见过了,领导不是很满意,但说先试试吧,给他定的岗是销售主管,薪资5000,试用期三个月,发80%,转正后交五险一金。如果他答应可以马上入职,如果不愿意就算了。我把消息说给了王元,他立即就答应了,还承诺第二天就可以去报到。以我的判断,这份工作他一定干不长,果不其然,两周后,他又离职了。我还是没问原因,他给我发了条微信,一是表示感谢,二是表达了以后再也不干地产的决心。我在和圈内人聊天的时候,发现很多招聘人员都认识他,他几乎面完了所有可面的地产公司,他不是不想干地产了,估计是没有地产公司可干了。后来,他说赔钱把高位时期买的几套房子全卖了,算上利息和各种税费,有的赔钱三四十万,有的赔钱一二十万,他笑着说那些年在地产圈挣的钱,最终又都赔进了地产里。不过自从房子卖掉后,觉也睡好了,不再焦虑了。7月底,我们在路上突然相遇,他头发白了大半,不到40岁的年纪,沧桑得令人可怕。我问他在忙什么,他说在一家敬老院工作,我问他具体干啥,他说卖床位。我说:“先干着,等哪一天地产形势好了,我们还回去。”他满眼忧伤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深深地叹了口气,“回不去了。”作者 | 兮兮陈
编辑|李秋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