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病缠身的范成大,终于抵挡不住岁月的无情打击。
绍熙三年(1192),他的幼女出嫁前不幸亡故,这让他十分心痛。老友周必大写信劝慰他说,世间幻化,哭过恸过之后,自应一笔勾断。
但范成大还没从丧女的悲哀中调整过来,第二年(1193),他的夫人也去世了。这次对他是致命一击。同年九月五日,68岁的范成大亦与世长辞。
多情之人,终归为情所累。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许多人以为这只是一个长情文弱的老头儿,却不知他曾是一名震慑敌国的猛男,一个精炼能干的官员。
范成大去世两年后,周必大为他写神道碑,还原了他更为多面的人生:
做人极其厚道,喜道人所长,不欲闻人过;做官仁民爱物,“凡可兴利除害,不顾难易必为之”;写文章,瞻丽清逸,自成一家;写诗词,大篇短章,传播四方;写书法,自皇帝至庶人,人人争相收藏……
这样一个几乎没有瑕疵的全才,在时代的洪流中,虽曾官至参知政事(副宰相),但周必大还是替他惋惜不已:
“虽大用而未尽,识者惜焉。”
▲范成大(1126-1193)画像。图源:网络
范成大成为全国“顶流”,是在他45岁这一年。
这一年,乾道六年(1170),曾创下抗金彪炳战绩的国民级英雄虞允文向宋孝宗建议:派遣使者到金国去办两件关乎大宋面子的大事,一是请金国归还宋朝皇陵所在的巩、洛之地,二是要求金国更改受书礼仪。
宋孝宗一听,爽快地准了。自隆兴二年(1164)北伐失败与金国签订和约后,这个十分想雄起的皇帝,就活得十分憋屈。宋朝祖陵竟然落在“沦陷区”,已经让以孝治国的国策显得可笑。更为现实的郁闷则是,每次金国使者来递交国书,南宋皇帝必须“降榻受书”——离开龙椅,亲自接收。宋孝宗早就想改变这项耻辱的礼仪。
问题是,对于当时强势的金国来说,这两件关乎大宋面子的大事,也关乎他们的面子。谁都要面子,最后就是拳头决定面子。所以,出使金国提交“非分”的要求,本身就是一项危险的差事,派谁去呢?谁愿意去呢?
虞允文推荐了两个人选,一个是李焘,一个是范成大。
▲虞允文(1110-1174)塑像。图源:图虫创意
史载,退朝后,虞允文将此事告诉李焘,李焘听说后吓得脸都白了:“今往,金必不从,不从必以死争之,是丞相杀焘也。”
李焘强烈要求改派别人去担任这项要命的差事,他还要留着小命写他的《续资治通鉴长编》呢。
任务只有落到了范成大身上。
没想到范成大毫不推脱,一口答应下来。
出发前,宋孝宗专门问范成大,听说大家都很怕出使金国,难道你不怕?
范成大回答:“臣已立后,为不还计。”我已经交代了后事,原本就没打算活着回来。
宋孝宗赶紧宽慰说:“朕不发兵败盟,何至害卿!啮雪餐毡或有之。”我们又不是撕毁和约,金人不至于害你,不过像苏武一样风餐露宿、吞毡饮雪倒是有可能……
话虽这么说,但范成大内心还是有些忐忑的。因为,宋孝宗交给范成大的国书里面,只提了请金国归还宋朝皇陵一事,丝毫不提更改受书礼仪之事。范成大觉得不妥,请求宋孝宗补上。但宋孝宗“弗许”——也许是怕激怒金人,所以不肯在国书里写上这个诉求,只要求范成大到时便宜行事。说白了,就是要范成大不按外交礼节出牌。
自古弱国无外交,范成大此去凶多吉少。
到达金国,范成大先是递交了请求归还宋朝皇帝陵寝的国书,“词气慷慨”。就在金世宗及其臣子们侧耳倾听之时,范成大却突然说,两朝的受书礼仪有问题,需要更改,我这里有一份私人写的奏疏。说完从衣袖中掏出奏疏,要呈交金世宗。
这种唐突的做法并不符合外交礼仪,金世宗闻言大怒:“这里岂是你个人献奏疏的地方?”两边的金国大臣也很愤怒,纷纷用笏板击打范成大,但范成大“屹不动,必欲书达”。僵持了许久,金国太子甚至要拔剑杀了他。
回到金人接待宋朝使节的旅馆,第二天,范成大听到守门的小吏在议论,金国要扣留他。范成大知道自己处境危险,遂写下一首诗表明心志:
万里孤臣致命秋,此身何止一沤浮。
提携汉节同生死,休问羝羊解乳不。
——范成大《会同馆》
诗中提到,他要以汉朝的外交家苏武为榜样。当年,苏武奉命出使匈奴,被匈奴扣留,坚不投降。放逐北海牧羊,吞毡饮雪。匈奴人扬言:待公羊产乳,才会放了他。但苏武手持汉节,历尽艰辛18年,终不屈志。而范成大此次也做好了必死的准备,生命无非是一个小小的气泡,很轻很轻,无论生死我都要像苏武一样不辱使命,管它公羊产不产乳。
范成大的气节在金国朝野引起了很大震动。金世宗认为此种不惧死的忠臣在哪儿都应该受到尊重,关键是可以借此激励本国的臣子,所以最后还是放了范成大。史载,范成大“竟得全节而归”——出乎意料捡回了一条命回到南宋。
尽管此次出使未能达成南宋的两项要求,金国只同意南宋方面奉迁陵寝,并归还宋钦宗梓宫,但范成大的平安归来,象征意义远大于实际外交成果。当时的南宋朝堂,大多为主和派,他们“畏金如虎”,生怕有任何言辞触怒金国,引起两国交战,故对一切不合理的条约忍气吞声,不敢去争取。而范成大作为主战派的一员,以实际行动证明:想要别人尊重你,必须先尊重自己。越是不争不抢,人家越看不起你。
因此,范成大归来,像是给南宋打了一剂强心针,提振了国家信心。他本人也受到了英雄般的欢迎,达到个人一生的人气巅峰。
但实际上,范成大本人从未想过做英雄,当硬汉,他的成名不过是历史时势推着他往前走。他真实的一面,是一个有点颓丧的禅佛爱好者,一个喜欢田园生活的半归隐者。
回望他的少年时代,小小年纪已经经历大起大落。
范成大生在北宋靖康元年(1126),是平江府吴县(今苏州)人。在他出生这一年前后,涌现了一批“靖康宝宝”,这些孩子后来走出了许多人才。比如早他一年出生的陆游,晚他一年出生的杨万里和尤袤,这四人后来合称“中兴四大诗人”,又称“南宋四大家”。而跟他同年出生的周必大,后来做到了宰相,以宰相之尊主盟文坛,与范成大交情深厚,死后得谥号“文忠”。
范成大两岁时,北宋亡国,但这还未对江南一个富庶之家的婴儿造成多大的影响。他的家世确实很显赫,与北宋名臣范仲淹同宗,虽然疏远而不通谱。他的祖父范师尹,赠太子少傅。父亲范雩,是宋徽宗宣和六年(1124)进士,官至秘书郎。而母亲蔡氏,是北宋书法四大家之一蔡襄的孙女,北宋名相文彦博的外孙女。
在如此优越的家庭里,范成大慢慢成长为疏财仗义、追求快意生活的官家子弟。但在他十七八岁时,随着母亲和父亲相继病逝,一切应得的日子瞬间按下了暂停键。他孤身带着两个妹妹,从南宋都城临安(今杭州),返回了故乡吴县。以家中仅剩的财力帮助两个妹妹出嫁后,他自己躲到昆山县的荐严寺读书,一读就是十年。
好友周必大后来回顾范成大这段经历,说他“茕然哀慕,十年不出……无科举意”。
也许是父母双亡让他深陷哀痛与孤独之中,他将自己此时的孑然穷困一身,认为是上天对他年少时放纵生活的惩罚,所以他隐隐有看破俗世之意,心甘情愿长年在寺庙中与僧人为伍,大好年纪也不出来参加科举入仕。范成大本人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心态的巨大变化,他曾写诗说:“少年豪壮今如此,略与残僧气味同。”
后来,是父亲生前好友王葆的出现,改变了范成大的人生轨迹。
王葆是昆山人,与范雩是同年进士,累官左朝请大夫,以善于识人著称。看到范成大生活态度消极,便勉励说:“子之先君,期尔禄仕,志可违乎?”你逝去的父亲一直希望你考科举当官,你难道想违背他的遗愿吗?范成大这才决心“出山”考科举。有意思的是,王葆还是周必大的岳父,对周必大颇多鼓励和提携。正是通过王葆的关系,周必大与范成大结成了毕生的友谊。
绍兴二十四年(1154),29岁的范成大考中进士。
这一年,殿试的状元是张孝祥,与范成大同科进士的还有虞允文、杨万里等人,可谓是南宋最牛的一届科举。而同样参加这一年科举的陆游因为得罪秦桧,遭黜落,未能上榜。
▲陆游(1125-1210)后来与范成大成为挚交。图源:网络
成功的日子总是这么平平无奇且枯燥,对于范成大而言,接下来的使命就是做官。
一到官场,他那种遁世隐居的性格就暂时蛰伏起来,而精明强干、兴利除弊的作风就凸显出来。他做过很多官职,大抵上在地方则为民谋利,在朝廷则勇于进谏。
因为为官犀利,他曾遭罢职;也因为为官颇有口碑,他又多次被重新起用。仕途起落浮沉,但他内心极少波澜。他本来就是凭借士大夫的责任感勉力入世参政,希望为国为民做些有益之事而已。就其本心来说,他仍然向往当年在荐严寺的半隐居生活,那才是他觉得最舒适的人生状态。
从乾道三年(1167)起,范成大开始在老家苏州城的石湖之滨,营造石湖别墅。哪一天仕途受挫或者厌倦了,他随时可以进入隐居状态。
一个人一旦对权力没有欲望,他在权力场中就变得特别强大。不怕事,所以能做事。
进入官场的第一个职位,是徽州司户参军。他在任上最著名的事,是写了一首《催租行》,揭露催租吏向农民敲诈勒索的丑恶嘴脸,让朝廷上的衮衮诸公开始反思基层官场的病态。
输租得钞官更催,踉跄里正敲门来。
手持文书杂嗔喜:我亦来营醉归耳。
床头悭囊大如拳,扑破正有三百钱。
不堪与君成一醉,聊复偿君草鞋费。
——范成大《催租行》
后来,他又写了一首同样犀利而催人泪下的《后催租行》,客观叙写一名老农全家的遭遇,从而反映农民在官府苛重租税下的苦难日常。
老父田荒秋雨里,旧时高岸今江水。
佣耕犹自抱长饥,的知无力输租米。
自从乡官新上来,黄纸放尽白纸催。
卖衣得钱都纳却,病骨虽寒聊免缚。
去年衣尽到家口,大女临歧两分首。
今年次女已行媒,亦复驱将换升斗。
室中更有第三女,明年不怕催租苦。
——范成大《后催租行》
全诗质朴,却又字字泣血,尤其是最后两行,已经卖掉两个女儿抵租税的老农自叙,明年不怕催租的上门了,因为,家中还有第三个女儿可以充抵!
这种现实主义的、对底层人民的关注,贯穿着范成大的大半生。伟大的作品,要和时代、人民的悲欢相通。正如钱钟书所说,范成大“不论是做官或退隐时的诗,都一贯表现出对老百姓痛苦的体会,对官吏横暴的愤慨”。
但范成大不仅仅停留在为底层呼号,而是有能力便去改变这些不合理的现状。
在处州(今浙江丽水)知州任上,他用3个月修复通济堰,让当地百姓世世代代“蒙其利”。了解到当地贫民生活艰难,常常生完孩子就遗弃,他于心不忍,专门筹了一笔钱来收养弃儿。为了从根本上解决丁钱负担太重、贫民被迫遗弃婴儿的问题,他为民请命,上疏请求减收浙东丁钱。
他还首创“义役”,即以一乡或一保为单位,应服役的家庭按贫富“输金买田”,建立公用互助的义田,田地产出可抵各家服役费用。这类似于北宋王安石变法时期的免役法加上公益互助的结合体,结果让范成大办成了,当地民众从此免于差役之苦,也免于遭受胥吏的催逼而破产。
范成大在处州仅干了八九个月,就被调到朝廷当礼部员外郎。当地人不舍得他走,十里相送。
回到朝廷仅一年后,乾道六年(1170),范成大受命出使金国,由此从一名地方实干官员,变成了国民级的外交英雄。但他并未改变心志,仍“以国家之痛为痛,与百姓之忧同忧”——这始终是他为官的初心。不管身处顺逆境,不曾更改。
由于出使金国有功,范成大归国后,随即升任中书舍人。可没多久,他就遭到外调。
事情起因是,宋孝宗欲任用外戚张说为签书枢密院事,一时舆论哗然,但没人敢直言劝阻。这时,皇帝命范成大起草任命文件。范成大拒不起草,又上疏劝谏,最终阻止了任命,而他本人却被皇帝弄到偏远的静江府(今广西桂林)当知府去了。
范成大并不沮丧,也不抱怨,随遇而安。他从家乡出发,一路南行到桂林赴任。途经临江军(今江西樟树)时,他见到了几株古梅,十分喜爱,从此与梅花结下不解之缘。
梅花的迎霜怒放与孤傲独立,历来被认为是士大夫勇气和归隐者高洁的双重象征。这恰好十分契合范成大的心境,所以一见钟情。晚年归隐后,他最大的乐趣之一是搜求各种梅花品种,广泛种植。他在石湖别墅种了数百株,还嫌不过瘾,又专门开辟了一个地方,取名“范村”,“以其地三分之一种梅”。赏梅,写诗作词,编写《梅谱》,他因此成为历史上有名的“梅痴”。
晚晴风歇。一夜春威折。脉脉花疏天淡,云来去、数枝雪。
胜绝。愁亦绝。此情谁共说。惟有两行低雁,知人倚、画楼月。
——范成大《霜天晓角·梅》
他不仅自己咏梅,还请别人咏梅。
在范成大病逝前两年,晚辈鬼才姜夔到石湖探访他,恰好赶上大雪,梅花盛开。范成大硬是留姜夔住了一个月,让他作词谱曲。姜夔完成两阕词后,范成大赏玩不已,亲自命名为《暗香》《疏影》,并让家伎习唱。据说,姜夔离开时,范成大还将两名家伎送给了他。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姜夔《暗香》
但第二年,范成大进入生命的最后一年,他似乎又悟到,痴迷梅花本身亦是眷恋外物的一种表现,人之欲望还是消解得不够彻底。在经过数夜大风,枝头梅花被打落殆尽之后,他悟到了这一点:
花开长恐赏花迟,花落何曾报我知。
人自多情春不管,强颜犹作送春诗。
——范成大《连夕大风凌寒梅已零落殆尽三绝·其一》
人生就是一个漫长的修炼过程,拥有大智慧如范成大者,也无法抄捷径,直抵终点。他总要在一站又一站的旅程中,与心灵对话,与外物相适,才逐步进入常人无法企及的境界。
▲晚年范成大。图源:《苏州史纪》纪录片
淳熙二年(1175),50岁的范成大受任出任四川制置使、知成都府。跟之前在其他地方任职一样,范成大在四川依旧颇有作为,政声极佳。练将士、修堡寨、蠲租赋、荐人才,他的为政举措越发老练。但对范成大本人而言,此时他内心的归隐情绪逐渐变得浓烈。出世与入世两种人格在进行激烈的内心之战,两年后,他就称病上疏辞职。
在四川期间,范成大最大的收获,或许是与陆游成为莫逆之交。陆游当时经过范成大的举荐,成为他的下属。后来,朝廷上主和派诋毁陆游“不拘礼法”,“燕饮颓放”,范成大迫于压力,无奈将其免职。
不过,这丝毫不影响二人的交情。两人时常诗词唱和往来,陆游说,范成大的诗词刚写完,笔墨犹未干,就被人拿去谱曲传唱,“仕女万人已更传诵”。到范成大辞职离蜀时,陆游不忍别离,竟一路相送,陪着走了十来天的路程才挥泪告别。范成大对此十分感念,在回赠陆游的诗里说:“送我弥旬未忍回,可怜萧索把离杯。”
范成大乘船东归,在淳熙四年(1177)的中秋节到达武昌,跟友人聚会时填了一阕词——这或许是范成大最著名的一阕词了:
细数十年事,十处过中秋。今年新梦,忽到黄鹤旧山头。老子个中不浅,此会天教重见,今古一南楼。星汉淡无色,玉镜独空浮。
敛秦烟,收楚雾,熨江流。关河离合、南北依旧照清愁。想见姮娥冷眼,应笑归来霜鬓,空敝黑貂裘。酾酒问蟾兔,肯去伴沧洲。
——范成大《水调歌头》
有人因为作者在词中自称“老子”,便从中读出了豪迈气概;但我分明从中读出作者的苍凉之感。作者面对山河破碎的国家难题,却无能为力,只能带着满头白发东归,今夜与友人多饮了两杯,他才借着酒精稍稍舒缓郁结之气。举起酒杯问明月,是否愿意同他结伴归隐?
心境黯然,他的归隐人格此时已显露无遗。是否落实,就只是等一个契机而已。
大约同一时期,年仅40岁左右的辛弃疾在江西上饶的带湖修建了新居,但他也在犹豫要不要归隐:“沉吟久,怕君恩未许,此意徘徊。”最后他把自己还不归隐的原因归结到怕皇帝不允许,说到底还是国家有需要,他就随时待命。范成大的心境同样如此,或者说,有家国责任感的士大夫都是如此,无论内心如何向往独处,他们仍需强迫自己以社会型人格示人,不能怂,不能逃避时代的责任。
楼阴缺,栏干影卧东厢月。东厢月,一天风露,杏花如雪。
隔烟催漏金虬咽,罗帏黯淡灯花结。灯花结,片时春梦,江南天阔。
——范成大《忆秦娥》
所以,想必范成大也是活得很辛苦,跟陆游、辛弃疾一样。
▲辛弃疾(1140-1207)塑像。图源:图虫创意
历史的吊诡在于,靠社会责任感支撑着的范成大,从成都回到临安后,竟获得了意外的晋升。
淳熙五年(1178),他甚至短暂获任参知政事(副宰相)。好友杨万里评价说,中兴以来,“知政几二十人,求天下之所谓正臣,如公(范成大)才一二辈”。
在那样的时代,做一个“正臣”的代价,便是仅仅两个月后,他就遭弹劾罢免。
随后又是外调,历任明州(今宁波)、建康府(今南京)等地主官。
仿佛命运的复刻,50多岁的范成大又经历了一轮浮沉起落。人生之于他,从来不是一场长跑这么简单,而是一次次的折返跑。
但这一次,他真的要跑回起点,去拥抱真正的自我了——淳熙十年(1183),从夏至秋,五次请辞,终于获批。从此开始了人生最后十年的退隐生活,尽管中间仍有过两次的短暂起用,但他真的老了,朝廷也只是将他当成朝臣的一面旗帜,起用的象征意义大于实质意义。
回到石湖,范成大总算可以长舒一口气。他强迫自己扮演了大半生的外向型人格,随着社会责任的完成,终于可以卸下了。他也终于可以重新活成年少时的自己,像他18岁时栖居荐严寺那样,做回那个有点颓丧的禅佛爱好者,那个喜欢田园生活的半归隐者。
他终于可以吐露真实的想法:“方其余之在紫微,未尝忘江湖之梦;及其余之耕石湖也,益自觉公侯之轻。”
身在帝国官场30年,主政一方也好,出使金国也好,哪怕周遭有再多的欢呼,都未曾掩盖过他内心怯怯的归隐之梦。跟内心渴望的田居生活相比,高官厚禄不过如同粪土。
“多谢纷纷云雨,相忘渺渺江湖”,一个真实的、舒适的、内向的、无为的范成大,终于回来了。
园丁以时白事,山客终日相陪。
竹比平安报到,花依次第折来。
——范成大《题请息斋六言》
植梅,赏菊,关心粮食和蔬菜,这才是范成大。那么多年过去,他做直臣,做能吏,做好官,做英雄,做功名之事,但他内心,始终住着一个范蠡,一个陶渊明,一个元德秀,“一棹何时归去,扁舟终要江湖”。
终于,他写下了《四时田园杂兴六十首》,拓展了田园诗的生命:
梅子金黄杏子肥,麦花雪白菜花稀。
日长篱落无人过,惟有蜻蜓蛱蝶飞。
——范成大《四时田园杂兴·其二十五》
终于,他写下了热腾腾的农事词,里面有泥土和血汗的气息:
春涨一篙添水面。芳草鹅儿,绿满微风岸。画舫夷犹湾百转。横塘塔近依前远。
江国多寒农事晚。村北村南,谷雨才耕遍。秀麦连冈桑叶贱。看看尝面收新茧。
——范成大《蝶恋花》
终于,他写下了平生最为看重的亲情,里面有他的子女和日常:
南浦回春棹,东城掩暮扉。
儿修鸡栅了,女挈菜蓝归。
风力虽欺酒,花香尚染衣。
衰翁牢守舍,肠断钓鱼矶。
——范成大《家人子辈往石湖检校暮归》
看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他依然热爱生活。
终于,他像一个平凡的农家老头儿一样老去,经历丧女和丧妻之痛,经历花期无常和时光流逝,经历故人寥落和风雨敲门,经历最后的孤独与自然。
但惟其如此,他越是平凡老去,越是彰显伟大。
“花久影吹笙,满地淡黄月”,再见了,范文穆公!
全文完,感谢您的耐心阅读,顺手点个在看让我知道您在看~
[宋]范成大:《范石湖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明]陈邦瞻:《宋史纪事本末》,中华书局,2015年于北山:《范成大年谱》,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钱钟书:《宋诗选注》,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王聪聪:《周必大与范成大交游考述》,《湖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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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丨末丛
编辑丨艾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