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美食家叶放说到夏季时令,头脑里立刻奏起声乐,揭幕曲是三虾,接着是六月黄,到收尾时,荷塘进入高潮,有莲藕、莲子、马蹄等几味。从头至尾,如浪打浪,接续不停。 』
在吴江区的庙港镇,人们有喝下午茶的习惯。茶一般是一碗新豆茶,因此有茶干,除此之外,还会有虾干糕点若干,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还会应季地上螃蟹,六月黄的季节当然也不会少了它的身影。
螃蟹肯定是长到10月份去吃更好,长到青壮年,公蟹母蟹长满膏黄,那个时候网上会传播起秃黄油的动图。清水大闸蟹蒸熟后,拆出来的蟹黄与蟹膏,再与蟹油相合,就是秃黄油了,光是那个颜色就令人难以自持。我每次看到这种图,除了流口水,头脑里还总会闪过一句话: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富得流油”吧。
▲六月黄烧毛豆,但最鲜的是盖在最底下的“斩肉”,已经吸收六月黄的精华(黄宇 摄)
但苏州人到(农历)六月就要吃螃蟹的,不为吃肉,图的是它的蟹黄,六月黄因此得名。它壳是软的,肉是松垮的,它长到秋冬变成硬壳之前还需要再脱几次壳,肯定不是最完美的时候,这个东西因此主打是一个“鲜”字。幸亏价格也相当平民。家常做法,叫“面拖蟹”,螃蟹对半切开,蟹黄的鲜味让渡给面糊,吃就是吃面糊的,鲜得要命。
稍微升级一下,让肉饼来承担鲜味,有人直接管这个菜叫“鲜上鲜”。餐厅做这个菜,用料会更丰富一些,比如胥城大厦就是另外再加搭配了咸肉和毛豆子。像上海人会吃六月黄炒年糕,苏州人不太这样做的,毕竟年糕是冬天的东西——不时不食的传统苏州人是时时刻刻挂在嘴边的。
六月黄说是年纪尚幼,个头尚小,我们在菜市场还是碰到不少二两半或三两大的螃蟹。熟醉六月黄也非常解馋,醉蟹做得好不好,主要看黄酒。老镇源餐厅还有一种做法非常美味,名叫姜松六月黄,蟹一切为二,在蟹黄的位置塞入虾蓉,在油锅里固定一下,再撒一把姜松,相当于用虾蓉和姜松弥补了六月黄在肉质层面的空洞,咬下去既有饱和感,也有蟹黄之鲜,提前满足了人们对秋蟹的渴望。
不过,很多人还是有疑惑,六月黄鲜则鲜矣,但好好的螃蟹现在(农历)六月就吃掉,不是有点暴殄天物吗?或许等到金秋蟹美膏肥,才是正经事?我发了一张熟醉六月黄的照片在朋友圈,还有人问,为什么夏天就有螃蟹了。可见十月美味的大闸蟹深入人心,即便是苏州人,吃不吃六月黄,也可以分出两个派系。
有的厨师说夏天的螃蟹,肉松松垮垮,黄么流来流去,有什么吃头。也有人说,那你就傻了,没有蟹农会把好好的大闸蟹放到六月来出售,大闸蟹什么价,六月黄又是什么价。换句话说,这时候卖的螃蟹,是不太能长大的,现在不吃,更待何时。
叶放听人谈起这个疑惑,大笑三声,表示确实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论断,但据他所知,再有经验的蟹农也很难判断一只螃蟹有没有长大的潜力。六月黄与大闸蟹,只是俗称,都是一个品种的螃蟹,只是“出街上市”的年纪不同。蟹塘是否专门生产六月黄?那是肯定的,现在市场需求已经在那里。螃蟹幼时只需喂草,过了六月,进入紧锣密鼓的养肥阶段,才需要喂以荤腥,成本也是不一样的。
三虾面一定得吃拌面,这是苏州人告诉你的第一句话,第二句才会解释何谓“三虾”,而在“虾籽、虾仁、虾脑”当中,一定是“虾籽”率先出场。实际上,我们到苏州的7月初,籽虾已经接近尾声,市场当然还有货,但个头与全盛时期差一截,价格却是一倍有余。五六月才是它们最肥美也最大量上市的时候,正是籽虾为苏州人的夏天揭幕。
假如是吃油爆虾,一份(三两)的价格是七八十,而一份炒三虾的价格,要将近400块。初听此价的外地人要大吃一惊,这么贵?贵主要是贵在收集虾籽的人工上。
首先要在活虾状态下剥离虾籽。为了不与活泼好动的活虾做斗争,有经验的厨房会先将活虾冷冻几十分钟,待到它们失去知觉,先收集虾籽。虾籽极细,没法借助任何工具,工人甚至连手套都不能戴。取完虾籽,还得将虾身与虾头分离,头拿去煮熟煮硬,获得有嚼劲的虾头,虾身剥出虾仁,冰鲜保存。一斤虾仁,大约需要600只虾。
再来看虾的籽,距离成功处理尚有几个步骤。先泡在料酒里蒸,捞出来小火慢煎炒,或许可以稍加一点盐。像胥城大厦这样比较受欢迎的面府,在这个吃三虾面的季节,一斤虾籽两三天就用完了。诸如杭州的龙井虾仁和苏州的碧螺虾仁,按理也是时令菜,其时在其春茶,一定要是新鲜采摘的茶叶与虾仁共炒,攫其清香,才是正途。外人认为江浙饮食清淡的第一印象,很多都来自这样的菜,对也是对的,炒虾仁这个东西,我最害怕的是吃了几口看到碗底一层油,就算虾仁肉质再有弹性,心里都会感受到一种对“清淡”的背叛。厨师功力不够,是会这样的。
▲“三虾”,虾籽极细,覆盖在虾仁与虾头周身(黄宇 摄)
5月起,开在太湖边七都镇的老镇源餐厅就会盯着几个太湖河虾供应商,每天买三五十斤,除了供应餐厅,厨房还要自己剥虾籽,要做虾籽酱油、虾干等一系列河虾为基础的虾货。2023年这个夏天,姜啸波收了5000斤河虾,花费近15万元。他们做的虾籽酱油用的是秋油,比普通酱油要浓缩很多,也要更鲜美。
苏州人爱用虾籽酱油来冷拌面,做蘸料的场景就更多了,有人甚至用它蘸油条吃。当然,它应当在一碗蘸料里充当点睛那一笔,毕竟是精贵的东西。但假如你手边只有它,不妨略作稀释,蘸白斩鸡时不如加一点鸡汤,白切肉就加一点肉汤,什么都没有,就加一点白开水也是好的。
过去有些餐厅搞中西融合,又没有真正的好想法,就将昂贵的松露与食材胡乱一结合,居然就卖出高价。虾籽这样的食材,其实一直都只是较为昂贵的辅助,很欣慰,我没有在苏州的餐厅看到滥用虾籽的身影。七都镇的老镇源餐厅虾籽白切肉甚至可以说是绝妙的搭配,白肉切得很薄,与一层同样薄薄的黄瓜片交叠,上面抹一层虾籽,吃的时候蘸虾籽酱油,清爽可口,是夏天里一道讨喜的凉菜。
而“三虾”之妙在于,一只完整的虾,经过拆解分化,各自处理,最后又合到了一起。因为夏天正是河虾产卵的季节,江浙一带的小孩子都知道,夏天是可以钓虾的,有的母虾自己蹦跶几下,籽自己就脱落下来。苏州家庭都很擅长料理虾,新鲜虾子用冰水冻它一下,这样剥出来的虾仁肉会更紧致,要想炒虾仁不出水,当然需要用蛋清浆过,不过这样一来工序就复杂了,因此不少人干脆撒手,上餐馆去吃。到了餐馆,吃炒虾仁又不如吃炒三虾,毕竟来都来了,虾籽和虾脑是比虾仁更难料理的东西。拜全国的面馆风潮所赐,这几年在苏州,三虾的风头比往年更盛了。
水中其实有“八仙”,茭白、莲藕、水芹、芡实、慈菇、荸荠、莼菜、菱角。我们在苏州逗留的7月上旬,无法在菜市场见到所有八仙。比如,菱角和鸡头米,最起码要等到8月下旬。茭白与莲藕正当时。7月的苏州餐厅,都会有一个“荷塘小炒”,包含的正是“水三仙”,莲藕、菱角,以及鸡头米。
鸡头米也就是芡实,采摘出来前,是在一个浑身带刺的果球里,跟石榴有点像,但更像是一个“刺鸡头”,因而苏州老百姓都这样叫它。新鲜鸡头米只有9月那一个月能吃到,采摘晚了就容易老,所以鸡头米赶着上市,人们也赶在它最鲜嫩的时候手剥出来,然后抓紧时间就冷冻保存它们,因为淀粉含量高,解冻后的鸡头米风味无损,秋冬还要跟桂花、栗子去搭配。这个7月,毫无疑问,荷塘小炒里的鸡头米是去年产的。
菱角还未大量上市,是此行一大遗憾。我对菱角印象极好,小时候在运气好的某些夏天,家里会像蒸玉米红薯一样焖煮一大锅菱角,下午时分的点心就有了。煮熟后壳硬,有尖角,且极黑,会掉色,为了吃到里面的菱肉,小孩子都是迫不及待用牙撕咬,手脸都会弄得黢黑,但还是不管不顾,真是令人回味。
不少餐厅六七月就开始做荷塘小炒,在口感上辅助莲藕的就是菱角,莲藕脆爽,菱角脆甜,在脆里面居然分出了层次,不简单。不过讲究的厨师一定会告诉你,此时的菱角不是红菱,也不是苏州本地产的。但在我吃来,荷塘小炒固然丰富且更有层次,不如单炒一个藕片纯粹,可以追求应季莲藕里最嫩那一截的快乐。荷塘小炒大概是餐厅发明的东西,显示出本地物产丰足。普通人家,主妇买一斤藕回来,实实在在炒一盘藕片更实惠。酸酸脆脆,不爱吃饭的小孩子都会抓几片塞嘴里。
“八仙”中还有一味莼菜,不是我特别能理解的荷塘生物。莼菜吃上去是滑溜溜的,像要从嘴里逃逸去何处。莼菜鱼丸汤较为常见,一绿一白,传统上是好看的。但在现在年轻人的审美里,它们两个在一碗汤里相敬如宾,互不干涉,在一个屋檐下各过各的有什么意思。或许只是搭伙久了便也懒得再分开了。我怀疑苏州人现在吃莼菜,几乎只是为了应景,几次问到厨师关于莼菜的东西,厨师也是语气厌厌的,兴致不高。
▲菜市场的“荷塘”景观,菱角还未全面上市(黄宇 摄)
本来嘛,也确实很难赋予这样灵动的生物以味道,那么只能赋予它以意象?比如“莼鲈之思”。西晋人张翰,一日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想起了家乡苏州的这三道菜,于是弃官回乡。苏州百年富贵,又有不少乾隆下江南的富庶传说,吃到这个境界,是得用文学与想象去兜一下底了。
水中恩物,越平民越见水的精华。北方人从前见不着茭白,原因就是茭白像水稻一样,是种在水田里的。江浙一带夏天的餐桌上,就少不了茭白。新鲜的生茭白捏上去也是有点软的,仿佛正在大口呼吸,最好搭配荤腥,家里头做一个简单的炒三丝是很受欢迎的。鲜嫩的茭白甚至可以生吃,苏州的主妇也会把它们扔进饭锅里。早年间还有柴灶的时候,就着焖饭的蒸汽,茭白浅浅地搁在米饭上即可,现在用电饭锅了,方法可以照抄。更妙的方法在焖饭阶段挖松米饭,这样一来茭白能吸取更多米饭的香味。
不过苏州人也很容易就把平民美食升级,比如虾籽茭白。在苏州“陆振兴”这样的老字号面馆,总有虾籽茭白这个小菜,白皙的茭白炒过后会变成微微的米黄色,通身再裹上虾籽,身价立时大增。茭白质地疏松,味道寡淡,嫌贫爱富,喜好荤腥,与虾籽在一起的确是良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