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疙瘩汤做好，要像吃面条一样刻不容缓，不管你在画画、跟好朋友们玩躲猫猫的游戏，还是奋笔疾书抄写从同学那里借来的作业，姥姥都会像老鹰捉小鸡一样把你抓到餐桌前，老老实实喝她的疙瘩汤。』
每年七月，东北菜园里的小菜陆续冒头，菠菜、小白菜、生菜，密密麻麻，方方正正，铺满园里的一角，像一块碧绿的地毯吸引着大自然的四方来客。
作为菜园的主人，姥姥随时宣示主权。有许多天，她端着鲤鱼图案的搪瓷盆穿梭在菜地之间，抑或将目光对准菠菜，抑或望着小白菜出神。无论哪种，她总会弯下腰，从那些挤爆头的小菜苗中选出一些。抖抖上面的泥，掐掉粉红的根，动作麻利熟练。不一会儿，搪瓷盆塞得满满当当，不出所料，中午吃蘸酱菜的同时又要喝疙瘩汤了。
我们一茬接一茬地吃着菜园里的蔬菜，在它们的生长过程中，姥姥每次摘菜都会冠以光明正大的理由：间苗。没人会指责一个播种过密的人，如果不是他，姥姥“间”什么呢？也许她会像照看水萝卜那样，一旦发现哪个小孩直奔水萝卜地赶忙大喝一声：“嘿，离我的水萝卜远点，不长大不能吃！”但是现在，为了让菠菜、白菜、生菜长得又粗又壮，她必须拔出它们的部分同伴，对于我们这些小馋猫来说，啊，尝鲜就是从间苗开始的。
姥姥将搪瓷盆里的菜苗洗净，抓出一把放到盆子里，剩下的沥干备用，想想中午大概有谁在家里吃饭，舀出差不多的面粉，一边小心翼翼地倒水，一边搅动筷子。姥姥认为，做疙瘩汤的水一次不能倒太多，要慢慢倒，否则面粉成为面浆，筷子搅动要快，否则面粉粘成了一坨。偶尔她也会兼顾孩子们的需求。比如我爱吃小和碎的疙瘩，因为比较入味，她就会将面粉搅成不起眼的碎渣，年幼的弟弟需要疙瘩引起他的好奇心进而牵动他的食欲，姥姥就会把疙瘩搅得又大又圆。倘若我们在一起，她就在盛汤的时候捞一些碎疙瘩给我，捞一些“珍珠”送给弟弟。
姥姥的疙瘩汤永远是炝汤的。大火烧热，倒油，爆香葱花，加酱油，添水，煮沸。香味飘出来下疙瘩，出锅前烫熟菜苗，放少量的盐。疙瘩汤做好，要像吃面条一样刻不容缓。不管你在画画、跟好朋友们玩躲猫猫的游戏，还是奋笔疾书抄写从同学那里借来的作业，姥姥都会像老鹰捉小鸡一样把你抓到餐桌前，老老实实喝她的疙瘩汤。
有时她跟邻居聊天聊得兴起，疙瘩汤做好后忘记喊我们，疙瘩吸入过多的汤汁变成浆糊，她会解释疙瘩汤的成品不是这样的，反问我们为什么就不能自觉吃饭呢。
姥姥的疙瘩汤确实获得过许多赞美，菜园就是她的灵感来源。菠菜、小白菜长大了，做疙瘩汤配菜做得过于频繁，她会摘下几只烂熟的西红柿，咸香口疙瘩汤换成了酸甜口，等着我们大呼小叫“好喝好喝”。
没过几天，对酸甜口疙瘩汤的兴趣转淡，她又像变戏法一样将油豆角切丝，这次厨房里飘出的香味令大家颇为讶异。谁也没想到其貌不扬的油豆角会让疙瘩汤变得如此惊艳，我们把头埋在碗里，发出整齐划一的声音，“哧溜哧溜”，一碗汤下肚。不等说话，姥姥把碗拿走了，又盛了一碗，如果不及时喝下一大口，那碗汤简直要溢出来。
此时此刻，如果你是一个孩子，她会语重心长地说：“多吃点，长身体。”如果你是一位身材匀称的大人，她会轻描淡写地说：“这么瘦，多吃点没事儿。”如果你正要减肥，她会将脸扭到一边：“这玩意儿不胖人。”总之，一餐过后，她有能力让大家集体扶墙出门，甚至让一个人在深夜的小路上打起响亮的饱嗝，饱嗝发出口哨的音色，向她和她的疙瘩汤致敬。
姥姥的疙瘩汤也是要搭配其它小菜的。如果从地里新挖出的红皮土豆不承担疙瘩汤配菜的任务（她有时会把它们有时会切成细条下进汤里），姥姥就会将它们烀熟，剥皮，跟切成丁的黄瓜、绿辣椒、小葱腌一腌，盐水渗进去，所有食物清淡可口。喝一碗疙瘩汤，吃几颗咸土豆，饱腹感随之而来。
等茄子长得拖地，一不小心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姥姥又会挎个柳条筐将它们毫不客气地摘下。蒸上满满一锅，晾凉，中间划一刀，塞进蒜泥、香菜、青椒碎拌好的馅料，码在坛子里做成蒜茄子。疙瘩汤做好了，蒜茄子也腌好了，去坛子里取出两根，有它在，疙瘩汤只会以更快的速度从锅里消失。
一次偶然的机会，老姨用一种便捷、高效的方法做了疙瘩汤。依然是炝汤、加配菜，疙瘩的制作却与以往大不相同。她没有将姥姥的千叮万嘱牢记在心，直接一瓢水下去，把面粉搅成了粘稠的面糊。锅里的水烧开后，她一手端着漏勺，一手拿起勺子舀起一勺面糊浇上去，端漏勺的手左右抖动，面糊顺着勺孔如水滴一般流入锅里。如果遇到面糊堵塞勺孔，就用筷子处理一下，这样做出的疙瘩大小均匀，像我一样喜欢小碎疙瘩的人会觉得口感极佳。重要的是，哪怕是从来没有下过厨的新人，也会把疙瘩汤做得有板有眼。
姥姥面对这个消解她高超厨艺的消息反应异常平静，她七十岁那年得了阿尔茨海默症，只记得生命中触及内心的大事件，疙瘩汤在她眼中成了无足轻重的事物。她不再下厨，每天坐在床上眺望远方，如果她还像从前一样腿脚灵活、大脑反应迅速，一定会举着苍蝇拍来到老姨面前：“你做的这个可没俺做的好吃，俺那个疙瘩有大有小，想吃什么样的都有，都一样大的疙瘩吃着有什么劲！”是的，她一定会这么说的。
狗仔卡
发表于 2023-7-20 08:53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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