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涌向海底捞。以前,吸引他们的是学生卡打折,而现在,则是打工。
人生的前二十几年,他们在既定的轨道上一路飞驰,但在某一天,脑中却突然浮现出“停下来”的念头,怎么也打消不掉。于是,海底捞就成了临时上岸的落脚点。来到这里的年轻人,堪比在一所社会大学进修,从收台、洗碗、切水果的日常琐屑里,学习真实社会的人情世故。
当一个人身上只剩四百块钱,在求职方面,他不会有很多选择。创业半年亏三十万的城哥,就是被海底捞招聘上“包吃包住”四个字吸引的。
人生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搞砸的。在过去的小十年间,城哥做过媒体,也回老家搞过养殖,但如今一切重启时,他已经住进了海底捞的员工宿舍里。
宿舍是群租房,离上班的地方不远。不到十平米的房间里放了八张床,上下铺,有点像大学宿舍的感觉。
但年过三十的城哥早已失去了大学时的睡眠。一间宿舍八个人,每人都身处不同的岗位,作息很难统一。几乎每天晚上,城哥都会被更晚回来的舍友吵醒,大概在夜里两三点,他才能正式入睡。
在健康证还没有办下来的那几天里,城哥总是坐在宿舍里无所事事。
他每天的盼头就是吃饭。午餐是上午十点半,晚餐是下午三点半,和顾客的用餐时间错开。饭是专门的员工餐师傅做,荤菜不多,但管饱。
吃、住都有人管,生活几乎可以没有开销,每个月有工资,钱还能攒下来。城哥最初的设想就是如此,攒点钱,然后去寻找下一个更合适的工作。
某种程度上,可以把“去海底捞上班”当作一场Work Holiday,一种临时的过渡体验,等成年人整理好心情后,一切终究回到正确的轨道上。
嬛嬛曾是“别人家的孩子”,从小到大学习都很好,毕业一两年就进入了头部大厂。然而在她眼里,这份外界看起来高薪而体面的工作,就如同在流水线上洗大肠一样,令人作呕。
每天早上八九点,嬛嬛和形色匆匆的上班族们一起挤地铁。既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挤进去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挤出来的。唯一的感觉就是,下一秒心肝肺都要被挤爆。
工作里和客户无止境的拉扯让嬛嬛感到疲惫,而另一边,老家的父母还在电话中催她考公。她终于厌倦了自己一直正确的人生,掀翻了牌桌。
之后的一年里,嬛嬛干过直播、摆过地摊、做过促销和客服......这个“好孩子”几乎是报复性地体验了所有轨道之外的生活。不过,没体验过餐饮是她一个小小的缺憾。
于是,她想到了海底捞——一个足够稳妥的选择。
这是一家几乎遍布中国各大城市的上市公司,店员笑盈盈的面孔和周到服务堪称业界标杆。洗手池前的香水、护手霜、漱口水,抹去了以往火锅店“味道大”的刻板印象,通宵的灯火下,一切都井井有条。
海底捞经典的四宫格火锅,0元清水锅让很多人尝试到DIY锅底的乐趣
两年前大学毕业后,小周成了一名没编制的小学老师,家长看她年轻,对她的态度就像使唤丫鬟。半夜三更抛过来一道数学题,小周就得从床上爬起来给孩子讲,从这角度来看,做老师和做服务员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无奈地被抛下也好,主动地跳出也罢,一个不争的事实是,越来越多高学历的年轻人来到海底捞。
嬛嬛一组面试的十个人里,有一半都是大学生。负责面试的店长明显不关心他们大学的等级,只会给所有人平等地盖上戳,“在上学”或是“已毕业”。
当一个人的身份从顾客转变成海底捞员工,意味着,有些秘密要掩盖不住了。
小鸿上一次以顾客身份来吃海底捞,还是去年年底。
那次他带着女朋友,想有个不被打扰的二人世界。店员贴心地把他们带到了餐厅里一个不起眼的位置,却也始终没忘记,要在第一时间赶过来,把他们俩杯里的饮料盛满。
等穿上海底捞工作服后,小鸿才明白事情没那么简单:“尽量不让客人倒水”是一项员工必须完成的KPI。
倘若一名服务员“放任”顾客自己倒水,这一幕将被天花板上的监控记为证据,员工可能会面临处罚。
小鸿在海底捞的岗位是收台。一般来讲,客人结账离开后,5分钟内,他就要上前把桌面收拾干净:蓝色毛巾擦残渣,黄色毛巾擦油渍,白色干毛巾完整擦一次桌面,最后用粉色毛巾擦客人坐的椅子。
如果是用餐高峰期,整个清理过程不能超过十分钟。如果不幸超时,小鸿就会收到一张“黄卡”,这意味着惩戒,第一次是警告,第二次就是罚款。
他来海底捞打工的初衷就是学习。今年25岁的小鸿,算上实习已经在IT行业里做了四五年。虽然月薪接近两万,但他却总是惶恐,因为摆在程序员面前,“35岁”是道逃不开的诅咒。
担心镰刀落在自己身上,小鸿想换个赛道,“做一份老了也能做的工作”,餐饮正是他看好的下一个方向。
“都说餐饮很累,海底捞又是行业里出的名的压力大,”抱着观摩学习打心态,小鸿在海底捞体验了一个月,每天上班10小时,除了收桌子,传菜、洗碗都要做。
有些餐厅对服务质量的要求精确到秒,比如“客人到桌5秒内,必须有服务员接待”;还有一些岗位工资也是计件的,传一盘菜4毛,收一个转移箱也是四毛,多劳多得。
因此,对于服务员而言,时间就是金钱。每走快一步,就意味着为自己挣得了更丰厚的报酬。所以坐在海底捞里,你能见到的所有服务员都是脚步匆匆。
小周最开始并不理解这一点,直到她的大步走被贴上了“懒散”标签。餐厅经理提醒她,在海底捞,小步快走才是标准姿态。
对于高学历的年轻人来说,海底捞就如同一所社会大学,流水线般的标准服务将重新教会他们待人接物的准则。
嬛嬛在前台站了半个月后,对服务员的“眼力”要求深有体会。看到小孩,要主动赠送玩具;看到老人,要主动拿来坐垫;看到孕妇,要主动提供话梅、介绍营养菜品......要是等顾客说出来才行动,一切都太晚了。
与此同时,海底捞将员工分为四个等级:初级、中级、高级、担当,不同级别的员工拥有不同的自由度。
一个前厅的“担当”,可以独立安排自己的任务,可以自行判断给顾客送什么礼物,也可以协调同级间的工作,而不再需要听命于组长。
为此,许多入职两三个月的人,无论年纪、学历,都在手机上申请成为担当、并接受考核。
也就是说,在海底捞的江湖里,不管你是什么背景,“阶级”跃升的通道永远开放。
包吃包住、五险一金、团队氛围和谐,海底捞的这份工作似乎完美符合人们对于稳定工作的设想,但显而易见的事实是,高学历的年轻人来海底捞,大多只是短暂过渡。
和小鸿一起进入海底捞的女生,干两天就走了。他自己也在日复一日的收台、清盘子中,丧失了工作的意义感。
每天都有人提出离职,又有新的人加入,流动性成为了海底捞无法撕去的标签。年轻人来到海底捞只是为了攒钱、为了生存,但人生总该有些生存之外的东西,小鸿这样想着。一个月以后,他也告别了这里。
海底捞的酱料台,提供近20种口味选择 / 视觉中国
来到海底捞后,身体上的累在蔓延,这是一种疼痛、酸软、乏力的感觉。
晓涵的手上裂了很多口子,全拜过去三个月每天切水果、洗碗所赐。
她发现自己总是能被奇怪的东西撞到,可能是轱辘快滚出火星子的推车,可能是桌椅不长眼的棱角,也可能是两三百斤的男顾客。
带着腿上的淤青回家,妈妈都忍不住问她:“孩子啊,你是去前线打仗了吗?”
熬过这些身体上的考验后,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这些跳下轨道的年轻人,是否愿意真的抛弃学历与阅历之别、将自己融入进来?
很长一段时间里,城哥在海底捞十分痛苦。
他所在的那个门店,就如同一个真实的江湖,“派系”林立。北京来的跟北京来的玩,四川的跟四川的玩,来自贵州的他融不进其中的任何一个“帮派"。
有一次城哥忘了上交手机,工作中被同事无意间摸到了,几天后,他因此被通报批评,罚了八十块钱。而举报他的就是那位同事,罚款变为奖金进了对方腰包。
虽然转行了,但城哥还保持着睡前读书的习惯,但在堆满袜子鞋子、横躺着八个男人的狭小空间里,他却被舍友嘲讽“装文化人,假正经”。城哥笑了笑,没说话。
两个月一到,城哥拿了七千多块钱,迅速离开了海底捞。同宿舍的人删除了他的好友,再没有过联系,而城哥也再没吃过海底捞。
生存是所有人的最低线,而对于那些渴望在工作中追寻更多价值的年轻人来说,海底捞并不是一个完美的选择。于是两三个月一到,他们将自己抛向更广阔天地里。
而对于另一部分人来说,人生本身就是意义,活着是一场漫长的体验。从这个角度来说,短暂的海底捞体验为他们的人生增添了色彩。
红色的灯牌永远闪烁在商场最顶楼,不论白天还是黑夜,你到来,它就会跟你say hi。
作者 水儿12 | 内容编辑 百忧解 | 微信编辑 田鄢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