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太祖赵匡胤去世时只有50岁,在当年(开宝九年,976年)历史记录中,可以推断他身体健康。待到10月19日,太祖、太宗密会,左右皆避,烛影下有柱斧戳地状,太祖说道“好为之”,随后暴毙的消息便传出万岁殿。
从描述看,太祖之死,充满疑点。民谚说“利大者疑”,接替皇位的太宗赵光义,很难摆脱全部嫌疑。对于此事,议论众多,张其凡认为,此事最值得信任的史料是《资治通鉴长编》,根据记载,结论清晰:首先,太祖并无传位遗诏,宋皇后在其猝死后,第一时间召儿子德芳,而非小叔太宗;其次,太宗似乎预知太祖死期,其手下程德玄已在府上等候,很可能是太宗计划好一切;最后,太宗入宫一日得以即位,反映出他的运作需要时间。
太祖喜饮酒,参考太宗随后害死李煜等人的手段,太宗很可能是在酒中下毒,造成太祖暴毙,而道医程德玄正是参与者。
凡事且看前因后果。太宗担任开封府尹的15年间,韬光养晦,非常注重培植自己的势力,在继承人尚未明确前,太宗党羽,已是一股举足轻重的政治势力。掌握权力后,太宗更把拉拢人才、树立威望,作为重中之重。他急迫地将年号变为“太平兴国”,同时开科取士,规模空前,首次科举便相当于太祖时期全部进士的60%。
巩固权力当然不能成为政治谋杀的充分条件,但是,太宗对权力的珍视,无疑反映出他内心的不安与急切。他掌握权力六年后,即太平兴国六年(981年),曾经是太祖左膀右臂的赵普复出担任宰相,随之而来的便是颇多争议的“金匮之盟”——太宗宣称母亲杜太后有遗命,提出“国有长君”,让太祖传位于其弟。
直到太祖去世,太宗所担任的开封府尹,一般约定俗成被认为是“继承人”,但并不代表皇位一定就传至太宗。所以,若不发生“烛影斧声”,太祖亦有传位于子的可能。此外,若杜皇后真有此诏,作为孝子的太祖,何必距其母死后多年才封弟弟为开封府尹,确立其“潜在继承人”的地位,并长期在“传子”或“传弟”问题上犹豫?
得位不正的太宗,本已谨慎,可在与辽军作战的高梁河惨败中,军中竟发生拥立太祖之子德昭之事。太宗回朝不久,时年29岁的德昭自杀身亡,两年以后,德昭之弟德芳又在23岁的年纪不明不白死去。史料对二人死因阙如,可前因后果的联系,已经把矛头指向太宗。
太宗将皇位传给自己儿子的最后威胁是赵廷美,亦即他和太祖共同的弟弟。待赵普搬出“金匮之盟”,廷美出封房州,终在雍熙元年暴病去世,享年38岁。这一事件甚至引起太宗长子元佐的非议——元佐本是太宗选定的继承人,却在廷美被迫害后,主动退出皇储之列,逐渐发狂,以致被幽禁。
次子元僖对皇位觊觎已久,然而在与赵普交好、太宗钟爱的情况下,却不料侍妾下毒欲谋害夫人,元僖反被毒死,27岁便撒手人寰,令人唏嘘。
最终,太宗三子继位,是为宋真宗。一番波折之后,结局终于如太宗所愿,而这一路以来血淋淋的斗争,却让人不得不感叹政治夺权的残酷。
太宗费尽心机,得偿所愿,势必注重巩固权力。太宗执政时,裁抑宰相权势、削夺中书事权,加强枢密院地位。凡此种种,都说明太宗力图打造独裁的环境,过往学者也有观点认为他是宋代第一位独裁君主。
就古代政治体制而言,专制或言独裁,乃是皇权制度之底色。关键问题在于,这种体制能否吸纳更多人才参与,以致决策相对合理。
宋代历来被认为是“士大夫之世界”,而“重文轻武”的氛围,实则在太宗朝确立。太宗时期的科举考试,具备两个显著特征:取士多、擢升速,共取进士1478人,是太祖朝14倍多。
从历史意义看,唐末五代以来,武人当政已成积习,太宗在太祖削弱兵权的基础上,扩大取士数量,在二十年间,几乎让宋代县以上的官员都由科举选拔而出,文官统治完全确立。虽然这一制度在后期导致宋朝武力不振,但就统治水准和效率而言,“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局面,应当是封建社会时期比较良好的政治模式。
当然,文官体制只是辅助皇权。皇帝依然有不受节制的权力,而太宗更是一位不愿放权的皇帝。
自古以来,民间有所谓“明君昏君”之说,而所谓“昏君”,大致又分两类,一则不理朝政、沉溺享乐,对政事不闻不问;一则是胸有壮志、好大喜功,但政绩不佳。从各种方面看,太宗算是后者:他勤于政事、处理公务;注重法律刑狱,要求公正,提高处理效率;打击贪官污吏,整肃农田水利。但太宗事必躬亲的背后,是他工于心计、维护权力的谋算。这一点由他和宰相的关系最能说明。
太宗和赵普的关系最为复杂:太宗初期,赵普因不赞同太宗继位,备受敌视;而后赵普献“金匮之盟”,帮助打击赵廷美,冰释前嫌;再次为相,二人互相提防,表明尊敬。不难发现,政治人物的合作,全然以利益为导向,时而敌人,时而盟友,无非是形势下的转圜。
其后,吕蒙正格外受太宗垂青,他也是宋代第一位状元宰相。太宗曾经因为用人之事,与吕蒙正争执,退朝后太宗感慨“是翁气量我不如”。吕蒙正是太宗刻意培养的亲信,短短七年自状元到宰相,虽其后坎坷,但三度入相。
不过,最终受到托孤重任的是吕端。太宗评价其“大事不糊涂”,这源自吕端在贬官和遇险时,能够泰然自若,他曾戴枷步行却毫不为意,再加上二人共同推崇黄老思想,最终受到太宗莫大的信任。
张其凡将太宗朝的宰相分为五个阶段,而结论是:“太宗与其宰相,始终没有能够建立起亲密无间的关系,也没有任何一位宰相,能够像太祖朝的赵普一样,以天下事为己任,建功立业。”这固然与太宗对权力的把持密切相关。
显然,封建皇权时代,人才的任用升降,取决于君王与臣下的关系。相比于现代政治制度,宋代社会在封建时代中的进步,不在于改变了这层君臣关系,而是让更多依附于此关系的士大夫“人尽其才”。即便仍有皇权之窠臼,但毕竟是趋优的演进。
宋初,太祖实行“先南后北”战略,到太宗朝终于完成统一大业:南方政权中的漳泉和吴越分别纳土归降,又通过剿灭使北汉灭亡。由此,宋太宗结束连年割据分裂的局面,使大部分疆土处于和平统一的状态。
然而,太宗执政的最大失误,也正是太执着于北伐的军事行动。太平兴国四年至雍熙三年,太宗两次大规模北征失败,先后有高梁河、莫州、岐沟关、陈家谷、君子馆五大败仗,死伤约30万,精兵强将损失殆尽,更引起有宋一代的“恐辽症”。晚年,西夏李继捧复叛,直接威胁宋朝西北边防,造成无穷后患。
实际上,在最初与辽国作战时,宋军通过多年选汰教阅,战斗力有所提升,在石岭关击败辽军,便是有力证明。在辽国不稳定的情况下,太宗收复“幽云十六州”,已属可能。但是,太宗在大好形势下,未能把握时机,急于建立个人威望,太平兴国四年,在攻灭北汉后,以疲惫之师继续仓促北征幽州,导致高梁河之败。在这次战役中,宋军围困幽州半月之久,太宗亲往督战,依然难克,士卒劳顿,粮草不足。其后,辽国耶律休哥支援,双方发生激战,宋军撤围应战。太宗腿部中两箭,狼狈南逃,最终导致宋军群龙无首,四散奔逃。
晚年,这次箭伤给太宗带来很大折磨,几乎每年发作,甚至到威胁生命的地步,由此也让他产生心理的扭曲。张其凡认为,太宗的忧惧多疑和迷信怪行,都与这种异常心态有关。
这次北征失败的原因,在于战略的轻敌,军纪不肃,指挥不灵,连番作战,难以用命。其后,辽国反击雁门关,被杨业和潘美击败,可见宋军虽元气大伤,但并未全然弱于辽国。
雍熙年间,太宗再次计划北征,但高梁河的败绩仍让他心有余悸,不敢亲往,部署了三路大军齐攻幽州。东路曹彬先赢后输,兵锋强劲但碍于粮草,退守雄州,后被援军击溃。中、西路相继回撤,名将杨业被监军逼迫应战,战死于陈家谷。最终,宋军无功而返,损失惨重。
究其原因,有太宗偏听偏信、用人不当,曹彬、潘美等人应敌无方,此外边民不甚支持,时机不当。但是,最重要的原因是太宗严防边地将帅,出征颁发阵图,不以战场形势判断,而以皇帝意念为重,此举焉能不败?从深层看,太宗对将帅权力大加削夺,兵将分离,收回“回图贸易”之权,使得边将财政捉襟见肘,既无力派斥候远探战报,又无力重赏士卒,武备废弛。
一败再败的太宗,急欲建立战功,抹平得位不正的阴翳。然而,兵事不可不慎,连年征战使军队人数猛增,最高时可达百万之众,军费开支已成为宋朝最沉重的负担。失去实际战斗力又徒耗钱粮,酿成冗兵问题;加之太宗广施恩泽,有意笼络士人,造成官员数量膨胀,又形成冗官现象。钱穆先生指出宋代的“冗官冗兵”问题,实则都源自太宗朝,随之而来的“积贫积弱”,便成为北宋统治的“顽疾”。
赵冬梅教授认为,王朝政治长治久安,国家制度要遵循三点:尽可能防止地方专权,实行分权制衡;政策避免对社会频繁骚扰和过度压榨;皇帝的政治运作,保持超越性,克制私欲,具有良好判断力。
纵观太宗朝,他的确加强了对地方、臣属的控制,形成中央集权,同时有意识发展经济;但是,太宗对权力的执迷和把控,也导致这些举措过甚,形成系统性危机。回到张其凡教授对太宗的描述——阴影下的帝王,可谓精到,这一“阴影”既可遮避风霜,亦能遮盖人心。
作者| 赵慕宇
转载自北京晚报,原文标题为《阴影下的宋太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