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老林没有起床送豆豆上学。周英问,他说不舒服,她就送孙子去上学了。恰好几个老姐妹约着一起去景区,她们一群人到湖边刚拍了几张照片,周英就接到了电话,电话那头说:她的丈夫从17层楼上跳了下来,当场死亡。
当我的表姨妈周英的死讯传来时,整个家族毫无波澜,亲戚们都知道这是早晚的事,只有我暗暗吃了一惊。其实活到74岁,不算亏。她这一生,奋斗过,成功过,风光过,如今孤凄地死在医院里,离世时床边没有人。
我们和表姨妈平时来往不多,可她的故事是那么极端——她活着时,亲戚们只要提起她,都一致沉默摇头。她曾经高高在上,她的家庭也曾是我们家族里最耀眼的,然而世事变幻莫测,这个风光家庭逐渐黯淡,直到熄灭。
我妈上小学五年级时,一次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迎头碰上了远房表姐周英。周英见到她,十分亲热,要拉着她去家里玩。那时我妈心里特别好奇这个表姐,因为每年春节她来拜年,自己父母都不让他们一家子人进门,搁门口说一两句话就草草打发了,所以周英一邀请,我妈就应了,她兴奋地拉着表姐的手,蹦蹦跳跳跟着她回了家。
一到周英家那儿,我妈就呆住了——护城河边上,几排老旧低矮的窝棚,破烂拼接出长长的屋檐,檐下堆着煤渣、柴火、破盆……我妈跟在周英身后,避开杂七杂八,终于进了家门。屋里黑洞洞的,仿若一下子从白天穿入黑夜,等到眼睛适应了,我妈又是大吃一惊——六七十年代,没有什么壁纸墙纸,大家都是用报纸或白纸糊墙糊天花板,但周英家满墙的白纸上,却诡异地涂着一个个黑色的“逗号”,大小不一、方向不同。
这时,周英的小弟突然跑进屋,嗦着手指头盯着我妈看稀奇。他一身脏兮兮,我妈正要招呼他,却见他不知为何扭动起来,全身上下一阵乱抓,最后好似捏到了一个什么东西,用拇指用力一碾,然后向墙面的白纸上刺啦一划……黑逗号、黑逗号,我妈兀然反应过来,喉头一阵奔涌,差点吐出来——这屋里全是跳蚤!墙上的一个个黑逗号,全都是“战绩”!
屋里黑,周英没瞧见我妈脸上风云变色,她推开床上堆的杂物,喊我妈去坐。我妈一眼瞥见床上貌似有好些黑点正在急急地爬,害怕地直往后退。站在床边的周英,脸上的笑容猛然消失,但我妈可顾不了这么多,转身就跑,从此再没上过周英家的门。
哪怕跑得快,我妈也还是染了跳蚤,外婆想了几多法子都去不掉。后来听人说用桃叶煮水洗澡能治,外婆遂摘了一大把桃叶煮了水,弄来大木盆子,倒了满满一盆桃叶水,喊我妈脱光衣服进去泡,不一会儿,水面上就飘起了一粒粒跳蚤。
周英父母都没有正式工作,原是当地师范学院后山的农民,土地被师范学院征收之后,她爸进了煤厂当工人,她妈在街边摆小摊卖茶水。每天放学后,周英和小弟都要去学校锅炉房外捡煤渣,捡烧剩下的最后一点点灰白色小块块供自己家用,而她爸偷拿厂子里又黑又亮的好煤块,卖钱补贴家用。
世界就是这么小,周英上了高中后,和我姑姑成了同班同学——当然,这是我爸妈结婚后我们家才知道的。那时姑姑是班里最文静、最爱读书的孩子,周英则是她的反面。人都说穷人家的小孩敏感、自卑、内向,但这些特点似乎在周英身上全无一丝,她长得高大,浓眉大眼,声音铿锵有力,爱笑,是班里的造反派头头。
1965年,姑姑和周英才读到高二,等到她们毕业,文革已经开始,高考取消,没有书读了,姑姑就被安排去“下乡”。她是早产儿,从小身体就不好,常年没有食欲、头痛、失眠、气虚、气喘,走路稍微快一点都能累得扶着电线杆歇半天。在人人都吃不饱的年代,她因胃口太小,反倒不觉得饥饿。到了插队的地方,姑姑适应不了农村生活,且毫无体力进行劳动,就打了病假条,回到了爷爷奶奶身边。
而无处可去的周英,反倒因为家里穷得叮当响,顺势一跃成为造反派中最有权威的人。她成立了自己的“革命小组”,拉上一帮人,今天在这里巡逻、斗争,明天又一阵风似的和另一个“革命小组”辩论、械斗。
一次姑姑外出回家,经过一个路口,正好碰上周英领着红小将们抓着过路的人挨个盘问,要人“报成分”,几个成分不好的人,被他们打得跪在地上、双手高举。姑姑登时就被吓得全身发抖——我爷爷奶奶成分不好,她平时都是夹着尾巴做人,从来不敢招惹这些红卫兵。
眼见路口被堵死,姑姑转身想往回跑,却被一个红小将揪住了衣领。小将一面盘问姑姑的成分,一面厉声呵斥地上跪着的人,甩着皮带一下下地抽在他们后背上。姑姑两腿发软、舌头打结,半天说不出话。碰巧周英过来察看,见是姑姑,只说:“哦,这个人我认识,她是我们班的,她爹妈都是城市贫民。”
小将一下放开姑姑的衣领,挥挥手让她过去。姑姑松一口气,浑身冷汗落下,两腿这才恢复力气。可她心里犯嘀咕:为什么平时没什么来往的周英,会救自己一命?
“停课闹革命”后,姑姑听说省、市图书馆都被封了,她闲得无事,常常夜里拿着手电大着胆子从一个破窗户翻进图书馆看书。偌大的图书馆被翻得乱七八糟,十几排书架只有四五排还站着,各种书籍散落一地。姑姑看着这么多书,高兴坏了,一时间完全忘了夜里图书馆吓人的死寂和黑暗,自顾自地端起手电看书,有时甚至偷一些书回家看。
一次姑姑刚翻出图书馆,就碰到周英带着一队红小将巡逻至此。那年月,凌晨,一个女生带着一书包沉甸甸的东西,这太可疑了。红小将们立刻拦住姑姑,有人甚至上前抢夺她的书包。姑姑吓得全身打哆嗦,几乎快要晕厥——且不说包里偷拿的书是图书馆的,光是《安娜·卡列尼娜》《红与黑》之类的“禁书”被公之于众,自己就完蛋了。
姑姑说,那一刻,她真恨不得就地死掉。她脑子里过电一样把全部后果想了一遍——这一包书足以给自己扣上“资产阶级腐化”的帽子,加上盗窃罪,判个三年五年都有可能,自己一辈子就毁了。
结果,周英过来看逮住了谁,见是姑姑,就对红小将们说:“这是我们班的同学,她特别忠于毛主席。”然后把书包递给姑姑,问:“这书包好沉呀,里面装的是什么呀?”姑姑吓得舌头打颤,好不容易回了句:“是《毛主席语录》。”
那个凌晨,周英摆摆手就让姑姑走了。不久后,周英来到姑姑家,问她那天到底干什么去了——姑姑先是不肯说,但架不住周英反复盘问,加之感激她的两次救命之恩,最终把图书馆的秘密说了。这下周英可高兴了,她说自己也喜欢看这些书。
造反派头头居然喜欢看书?姑姑完全没想到。她们的关系似乎一下拉近了不少,末了,姑姑还借了一些书给周英。
1977年高考恢复,那些曾经闹得欢的红小将们傻眼了。姑姑时年近29岁,明白考大学将是人生翻盘的最后一次机会,而且她一直有坚持看书学习,参加高考,问题不大。让姑姑意外的是,倒是有一天,周英突然找上门来,说自己也想考大学,但文化课落下太多,想请姑姑帮她补补。
念及两次救命的恩情,姑姑立刻同意了。从那以后,周英时常来找姑姑补习,每次听课都特别认真。那时她身上再没有跳蚤了,收拾得干净利落,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衣,两条粗大的辫子扎得结结实实,看起来也是一个蛮标致的大姑娘了。
之后,姑姑和周英都顺利考上了大学,姑姑被录取到北京的一所大学,周英则进了本省的财经学院,就在本市。那个年代,能考上大学的人都是真正的天之骄子,姑姑和周英都很自豪,也为对方高兴,两人去大学报到前常在一块,仿佛一对姐妹花。
一次,她俩碰上原来高中时教数学的郭老师。郭老师听说她们都考上了大学,很是吃惊,又跟周英确认了一遍:“你也考上大学了?”周英点头,郭老师像不相信似的上下把她打量了一番,这才笑着祝贺。继而又听到她们俩各自的学校后,郭老师的笑里就带上了些许意味,嘴里喃喃:“难怪。”
然后,周英脸上的笑容就慢慢垮了。
上大学后,我姑姑和周英保持着书信往来。周英本身性格风风火火,为人热情,很快就当上了班里的党支部书记,她在信里很是炫耀了一番,又貌似好奇地问我姑姑在学校担任什么职务——姑姑喜静,平时不声不响,自然什么职务也没有。
大学期间,两人都结了婚。巧的是,周英嫁的人,正是我姨夫的表弟老林(我得叫表姨父)。他们俩的红线是老林的同事牵的。老林曾是大学里的“工农兵学员”,比周英大3岁,毕业后在师范学院里当了老师,他相貌一般,但人高大壮实,性格憨厚。他父母都是本市近郊的农民,父亲还是村支书。
周英的婚礼办得很热闹。被邀请来的亲友里,老林那边全是较为体面的家人,包括我姨夫姨妈,周英那边则全是她的同学和系领导,她的父母姐弟都没出现。婚宴上,我姨妈和周英的同学们一聊,才发现他们居然都以为周英家在外地,根本没人知道周英爹妈就住在本市护城河边的那些窝棚里。姨妈看着穿着蓝色中山装的新娘子,只觉得心里“突突突”地跳。她想了想,没有揭穿周英,也没有主动对她以表姐妹相称。
婚后,周英和我姑姑的联系渐渐稀疏,也从来没给两个远房表妹(我姨妈和我妈)写过一封信、打过一次电话。但关系丝来线去,我爸妈走到了一起。一次姑姑和我妈谝闲,俩人掰扯到周英,姑姑才知道周英是我妈的远房表姐,我妈才晓得周英还曾是姑姑的同班同学——再加上老林经常上我姨妈家找我姨夫喝酒,此后,关于周英家的桩桩件件,都进了我们家的耳朵。
周英的大姐继承了家里的茶水摊子,又卖起糯米饭。她把摊子支在师范学院门口,我妈每次带我去买菜,都要经过,她一面热情地招呼我妈“表妹,带着小娃娃出去买菜呀”,一面掀开罩着糯米饭木桶的棉布,在热气中麻利地团个糯米饭团递给我。我拒绝不了这美味,接过饭团一口咬下,饭团里裹着香香的辣油花生,旁边一大撮绵白糖,又甜又辣、又脆又绵的口感,让我迷醉。周家大姐见了,哈哈大笑伸出手掌,我妈没办法,只好把两毛钱放在她手心,然后拉着我赶紧走。
而周英的小弟,那个在墙上按跳蚤的男孩,长大后做了木匠。周家日子依旧贫穷,他娶了一个略微有点弱智的女人,生了一个儿子,搬到一个大杂院。一次,姨妈带我去看他们,一进院门,我就看见满院的刨木花,如同淡黄色的雪铺了厚厚一层,踩上去软绵绵的。周家小弟(我得叫三表舅)正弓着身子猛力刨木头,看见我们,他笑着直起身,精瘦的身子肌肉隆起,古铜色的皮肤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我尚且年幼,还不懂什么男性魅力、性感之类的词,只觉得很好看。旁边,表舅妈正背着小娃娃转悠,孩子睡得可香甜。临走时,三表舅车了一个木头小花瓶送给我。
1981年大学毕业后,周英被分配到省财政局。她兴奋地写信给我姑姑。我姑姑回信说,自己留校做了老师,户口也留北京了。周英的一团高兴一下子哑火,中间很久都没给我姑姑写信。
周英进单位,是在最不起眼的农业处,但她不是安于现状的人,左右活动,进了繁忙的财会处。她每天早早上班,打开水,收拾桌子,然后坐下来工作,账目看得又快又好,干活也不惜力,做账做到多晚都任劳任怨。
那时还没有“996”一说,但是周英早已做到了“007”。刚结婚时,她和老林说自己还在念书,暂时不能要孩子,老林虽然抱怨,但也能理解。可等周英工作后,成了单位里风风火火的“小周”,老林再问啥时要孩子,她又推说“文革”耽误了太多时间,必须先好好工作,孩子嘛,以后再看。
虽然老林对周英怨气冲天,但也无可奈何——在家里,周英说一不二,任何人都不能跟她对着干。那段时间,老林就像一个被霜打的茄子。他已经36岁了,同龄人大多已经有好几个娃,老大都十来岁了,就他一个光杆儿。老林工作本就清闲,每天下班后,更是成了他最痛苦的时光——老婆常驻单位,家里冷冷清,他要是不出声,屋子里安静得让人发毛。他无奈跟我姨夫喝酒抱怨,哪有夫妻不要孩子的?
我姨夫大学读英语专业,毕业进高中当老师,是一个半仙似的人物。他消瘦,两颊无肉,气虚体弱,刚刚中年就驼背了。他对事业毫无追求,高级职称还是后来临退休时学校照顾他才评上的。他不好美食、不好美景,宅在家里,点一根烟,摊开一本英文小说,就能快活半天,吃饭时再喝上一点小酒,这日子给个神仙也不换。
姨父这种与世无争的性格很合老林的脾气,两人虽然是表兄弟,却处得像亲兄弟。可是,姨夫的儿子小鹏那时已经2岁了,老林和姨夫喝酒时,孩子围着两人哇哇大叫,这酒局自然维持不下去了。
来年,周英的拼命工作有了成效,领导找她谈话,告诉她很有希望能提拔“副科”。周英自然喜出望外,又兴起给我姑姑写信,把自己可能升职的事向我姑姑显摆了一通。然而,我姑姑的回信中却只是一句“恭喜”,剩下的全是讲为人母的快乐——彼时,姑姑的女儿雅慧也3岁了,她全身心都扑到了女儿身上。
周英蔫了,跟我姑姑的书信再次断了。之后老林又来找我姨夫喝酒,一扫往日阴霾,说周英跟他商量“要个孩子”了。
1983年,他们的儿子林毅出生,老林把乡下的老娘接过来带娃。婆婆对吃公家饭的周英很是尊敬,周英又气势强悍,所以婆媳矛盾在这个家根本不存在。周英不仅把单位里的事安排得明明白白,对上恭敬、对下严格,对家里的事也管得条理分明:每天林毅几点起床,婆婆几点带他去晒太阳、顺便到哪里买菜,回来林毅下午要睡午觉,婆婆准备晚饭……儿子出生之后,老林偶尔还是会登门找我姨夫喝酒,虽然他抱怨周英管得太多太严,但是我姨夫感觉他被管得挺舒服的,啥事都不用操心。
有婆婆带娃、顾家,周英更能一心扑在工作上了。有时候账做不平,她就让同事先下班,自己加班到夜里是常有的事。那时每个星期只休一个星期天,周英还时常到领导家里去帮忙。好不容易回到家,周英想抱抱儿子,儿子却吓得大哭,婆婆就忙把孩子接过去。不过,周英对这些不在乎,工作上仍旧一丝不苟、冲锋在前。
生了儿子后,周英顺势又恢复了和我姑姑的通信,信里还附上了儿子的照片。不过,这次耀武扬威迟迟没得到我姑姑的回音,而且一等就是两年。
两年后,我姑姑给周英回了信——她任教的物理系要派人到国外学习,她虽平时安静内敛,也不爱抢风头,但为人和善、踏实肯干,外语又过硬,系里派人出国考察时也把她算进去了。当时女儿还小,姑姑下了蛮大的决心,才抛下孩子去了国外。她从国外回来时,带回很多新奇玩意——松果做的圣诞老人,小女孩儿的蓬蓬裙,还有一个打字机,一打字,机器就吱吱吱往右移动,打完一行字,机器运动到头,姑父用力向左一推,咔嚓一下,机器复原,然后继续打下一行。
我出生后被父母带着到北京看望姑姑时,她家的打字机已经换了好几次,但样式一直没变。我被打字机迷得不得了,能够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看姑父打字看好几个小时。回去的时候,姑姑就把表姐穿不下的那条蓬蓬裙送给了我。
周英没有给我姑姑回信,但是老林又去找我姨夫喝酒时透露了一个消息:周英正忙着联系跨省的W市财政局,准备调过去。
当时,老林正在大学里评“讲师”职称,周英单位里也有一个科长的职位空缺,她极大可能被提拔,林毅马上就3岁了,市里最好的机关幼儿园也打点好了。一家人生活安稳无忧,前途一片大好,老林不解地问我姨夫:周英为什么一定要调到人生地不熟的W市呢?
眼见安稳生活要被打破,老林死活不同意这么瞎折腾,跟周英大吵一架。两人吵红了眼,一向强势的周英突然哭了,哭了半天,才抽噎着吐露心里话:我老同学(即我姑姑)在首都工作不说,还公派出国,无论我周英怎么追赶都追不上。我再也不想在这个落后小城待下去了,就算我们能在这里混成“人上人”,又怎么样?但W市不一样,那里是大城市,人口、面积比我们市大好几倍,到那里风光才是真风光,再说,W市教育水平也要比家里好很多。
周英平日里风风火火,鲜少暴露过她心底里的脆弱。那一刻,老林感觉自己像是不认识妻子了,但他不知道说什么,他真的不想搬去一个陌生的城市。
老林的抗拒也停止不了周英的谋划,趁着财政系统开全国工作会议,她跟W市的领导打好了关系,工作调动相当顺利,而且,她利用两边的信息差,居然给自己升了一级——她先是游说老单位领导,把自己的“副科”改为了“正科”,反正她马上要调走,也不占员额,但去到新单位,这个职级提升的作用可就大了,她未来升迁就会少等很多年。办好了自己的工作,周英如法炮制,给老林也找好了一家W市的工科大学作为接收单位,还给老林安上了“副教授”的头衔,年龄从40岁改成了38岁。
木已成舟,老林毫无办法,只能随周英一起去了W市。他再也不能找我姨夫喝酒了,只靠书信联系互诉近况。我姑姑和周英的信件也暂时保持着,把他们夫妻俩的信对照着看,很有意思。
1986年,到了W市的周英很快就在新单位里吃开了,交往广阔。林毅被安排进W市最好的幼儿园,又直升最好的小学。
然而,老林的糟心生活,也就此开始。
起初,林毅只是个普通的淘气小男孩,但因为周英的能量,老师们不敢管教,林毅遂开启了他呼风唤雨的新征程。上幼儿园时,他不喜欢做手工,喜欢挥舞着小剪刀剪旁边同学的头发,给人家剪成了狗啃的样子。有家长带着小孩上门理论,周英就摆出十足的官派十足,对方家长一看就怂了,话没说两句,就拎着自家儿子灰溜溜地回去了。
老林觉得儿子无法无天,正要管教一下,被周英一把抓住,她说自己打小在窝棚里长大,谁都看不起她家,如今不同了,“财政局周科长”的名头在这个城市里响当当,她的儿子生下来就是“人上人”,她绝不能让儿子受委屈。
老林看看气势汹汹的老婆和一脸倔强的儿子,只能无奈叹气。
周英说到做到。林毅从小吃的、玩的,都是最好的。麦乳精流行时,林家摆满了一罐一罐的麦乳精;变形金刚热时,周英托人从广州买好了各种款式。那个时候孩子们放学后就是疯玩儿,只有少数家长给孩子报一两个课外班,但是周英一心想把儿子培养成精英,1990年林毅刚上小学,她就一口气给儿子报了奥数班、绘画班、围棋班、书法班……不过,每个班林毅都坚持不了3个月,奥数班更是去了3次就被人给退回来了。
老林隐隐有点担心,但是周英完全不焦虑,她常说:“咱们的地位摆在这里,林毅不用苦哈哈地学,将来长大了随便上个学,我再给他安排一份工作,他这辈子就稳了。”
上小学后,林毅轻轻松松就当上班长,各科老师都不太敢跟他较真,只要学习上大体过得去,老师们就给他评成“优秀”。
上面这些,都是老林给我姨父的信里写的,周英与我姑姑的通信里则没有这些,她主要讲自己在W市的风光无限。其中有次市长来市财政局视察,局领导们忙着接待,市长问了一个问题,局领导们竟一时卡壳了,周英果断出击,当场站起来声音洪亮地回答了提问。市长对她点头微笑,周英毫不谦虚地向市长推荐自己,但她说得非常得体,话里话外也把局领导们夸了一通。市长对她印象深刻,后来的几次视察,都点名要跟她谈谈。
1994年,周英升任W市财政局处长。同年,林毅在学校里成立了自己的“纠察小队”,凡是不给他送小礼物或零食的孩子,就会被他们一伙揪住打。无数孩子跑回家告状,家长们无可奈何,只能给自家孩子书包里常备点小东西,以便随时“孝敬”林毅。
一次,林毅又带着人把一个孩子打了,这次碰上了硬茬,那孩子是省领导的亲戚,家长杀气腾腾找上门来,要周英立即道歉,周英拿出一位东北朋友送的野山参礼盒,才算平息。老林觉得这下母子俩能收敛一点了,谁知,送完客刚把门关上,周英就将卧室里的林毅叫出来,没有任何斥责,反而盛赞道:“我儿子就应该这样,天不怕地不怕,有骨气。”
老林怒不可遏,同周英大吵,可他吵不过,最后只能写信给我姨夫诉苦。但我姨夫远在千里之外,又是事关别家孩子,只能安慰老林说,男孩子淘气正常。我姨夫身为高中老师,心里明镜儿似的,爱学习和不爱学习的孩子完全两个样,在给老林的回信里,也就刻意少提自己儿子小鹏的真实情况。
我小鹏表哥从小又高又胖,不似姨夫那般清瘦,也是一个爬树摸鸟的淘气包。但他上学后就被姨夫管得死死的,每天清早都被抓起来读英语,所以成绩一直拔尖,中考更是考进了家乡最好的中学。我上小学时,我妈工作忙,经常央姨妈去接我放学。班主任看到我姨妈,常常感叹,自己这辈子教过的最聪明的学生就是小鹏表哥,还对着姨妈摇头叹气说:“这表兄妹俩,怎么会差这么多?哥哥天资聪颖,一教就会;妹妹傻头傻脑,教好几遍还不会。”
听到这话,我毫无感觉,一心只想着等会儿让姨妈在回去的路上给我买雪糕吃。
1995年,林毅小学毕业,在老师们的刻意放水下,成绩还挺体面的。但老林带他出去吃米粉时,就露了馅儿。
等米粉时,老林无意提问道:“一碗米粉卖2块2毛钱,如果一早晨这家米粉店能够卖上650碗,那么老板能挣多少钱?”
一个小学四五年级就应该会的数学题,林毅吭哧吭哧算了半天,说了几个数字,全都不对。老林心下一沉,见儿子实在算不出,就把题简化了一下,改成“600碗米粉”,但林毅仍旧算不对。
直到两人把米粉吃完,林毅也没能算出来。这碗米粉吃得老林心急如焚,回家就跟周英商量着要给林毅请一个家教,但周英觉得儿子成绩挺好,没必要请。
初中上了半年,林毅开始厌学。他进的是一家重点中学,初高中一体,老师要求严格,自然不会像小学老师那么惯着他,学生需要自己做好预习复习,老师上课只讲重点,还会留一堆课后作业。林毅根本不可能适应这样的节奏,很快“坐起了飞机”,上课听不懂,下课不看书,连作业也不会做了——后来,他索性就不交作业了。
周英忙事业,管教林毅的任务落在了老林身上,每天放学回来,见儿子都在房间里安安静静地坐着,老林一开始不知道真实情况,心里还挺高兴。可当期中考试成绩出来,老林拿到卷子,只觉眼前一黑——数学只得了4分,语文37分,历史、地理等科目一塌糊涂,最离奇的是,一般男孩子都会喜欢的体育课,林毅居然也不及格。
老林绷住急速跳动的神经,问儿子:“为什么连体育都不及格呢?”
林毅回答:“太累,不想跑步。”
看着儿子懒洋洋的样子,老林再也绷不住了,他抓起林毅要打,周英则像炮弹一样冲出来拦。
在给我姨夫的信里,老林说他当时真恨不能连周英一起打,“这女人简直是搅家精!”儿子不争气,让他抬不起头,他系里别的老师的孩子,有人上清华北大,有人还出国留学,而他的儿子,连初一的期中考试都过不了!
周英终于上心一次,托人请来一位老教师给林毅补课。可老教师来了几次,就直言不想再教了,钱可以退还。老林忙问怎么回事,老教师说:“我当老师这么多年,笨的学生我不是没见过,捣蛋调皮的孩子也有很多,可是像他这么懒的孩子,我还没见过。”
老教师曾问林毅,你不好好学习,将来长大了怎么找工作呢?林毅满不在乎,说他妈会给他安排好工作的。如此几次,老教师就绝望了。
老林百般哀求,又说提高待遇,可老教师仍然拒绝。老教师对老林说,笨的学生可以慢慢启发,调皮的孩子可以慢慢磨合,可林毅太懒,完全没有学习动力,让他根本没法教。临走前,老教师看看林毅,又看看老林,摇头叹了一口气。
成绩太差,学校老师们也坐不住了,叫老林去学校谈谈,但周英知道以后,坚持要自己去。老林不知道周英跟老师具体说了什么,从此,老师们彻底放任林毅,作业愿意做就做,不愿意做也不催,学校里的人都知道,他妈妈是市财政局处长,将来不用愁。
家庭学校双重放任,林毅自然不会辜负这美意。一个冬天早晨,老林喊林毅起床上学,叫了半天,林毅都不起床。老林使劲拖他,他又缩回去,说:“起床干什么?又没什么事!”
升任处长后,周英的能量愈发大了,不用特地贪图什么,各种意想不到的方便就送上门来,不禁让人感叹:有权力的生活,真好。
老林痔疮犯了,周英能找到W市最好的肛肠科医生。
我姨夫的侄女林丽,本来在家乡的一所中学当语文老师,因为太过挑剔,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对象,某天,她突然醒悟是因为家乡太小,可供她挑选的范围太窄,于是,她央周英帮她调职W市,周英有求必应,很快帮她办好了。
我姨夫的哥哥住在新疆,患重病需要买某种特效药,周英托了关系给他买。
……
亲戚们纷纷求到周英门下,子女升学、工作调动、应聘求职等一系列大小事,周英都能办妥。
逢年过节,周英家里会堆满各种应景的礼品,带鱼、大虾、海参、挂历、汤圆、粽子、荔枝、玛瑙葡萄……送礼的人满脸堆笑、诚惶诚恐,唯恐周英不收礼。有时,林毅会跟在妈妈身旁接待客人,来人总是对他从头到脚一番夸赞。
而此时,周英的家人在老家接连出事。
周家大姐,就是当年强卖我糯米饭的那个,儿子是本市最早的一批吸毒的,被抓进去强制戒毒,后来听说横死街头。还是周英动用关系,把大侄子的名字从本市晚报上的通报里拿掉了。
周家小弟,那个给我车木头花瓶的三表舅,家里也不太平。邻居们说,之前看见表舅妈在街边与一个男人搭话,可谁知,她会趁三表舅不在家,坐野男人的摩托车跑了,扔下家里上初中的儿子。作为家族里最有权威的主事人,周英火速出面,把小侄子送进一所中专,毕业后又安排进家乡市政府做司机。
这样一来,林毅自然深信,将来他妈也能给他安排一个好工作。
周英风华正茂就当上了处长,她的文凭硬,比单位里同事那些后来补上的党校、电视大学、成人大专之类的,能走得更远。相比之下,我姑姑就黯淡多了。生下女儿之后,她的身体愈发熬不住,学校安排的行政和教学任务干得吃力,失眠症更厉害了,几乎一整夜都睡不着,躺在床上看着天光亮起,昏昏沉沉地去上班。几年后,她实在扛不住了,打了报告,要求调到图书馆做闲职。起先系领导不同意,但是看她实在没力气搞教学,只得松口。
调到图书馆之后,我姑姑精神上松快多了。那时奶奶还住在姑姑家,母女俩一样,虽行动自如,但是身体孱弱,每顿饭只能吃下二三十粒米。人到中年,受着工作、照顾母亲以及病体的三重折磨,姑姑早已没了心气,不得不放弃很多职业理想和生活期待,剩下的指望,只有孩子。
所以,在与周英的通信中,姑姑唯一还能够说的也就是女儿雅慧了。雅慧聪明可爱、文静乖巧,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对于周英飞速升迁,姑姑并没有太多感觉,电话里只平淡讲述着雅慧去颐和园秋游、参加少年宫歌唱比赛这些小事。
姑姑的人生进入了慢车道,虽然平稳,但没有太大的上升空间,直到退休。老林很快也知道了我姑姑的事情,周英兴高采烈又感慨万千地对他说:“人到中年,拼的是身体。怪不得毛主席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呢,考上北京的大学又怎么样?最后还不是成了一个图书管理员。”
而周英有望“更进一步”。那段时间,她的情绪明显兴奋了许多。那时电话已经开始普及,老林在电话里向姨夫抱怨林毅不争气,也忍不住说了自己有望再次升迁的事——周英春节提着礼物去老林的学校领导那里走了一趟,他的高级职称很快就评上了。
“唉,多好的家呀。要是林毅再争点气,这个家,不知几多圆满呢。”老林叹气说。
1998年,周英再次升职,升任W市财政局副局长。
此时,上初三的林毅在学校闯下一起大祸——他把学校的校办工厂给烧了。头天晚上,林毅和一个同学偷偷去学校工厂“探险”,他们拿着打火机照亮,不知怎地点燃了堆在地上的塑料泡沫。工厂值夜班的工人看到,赶紧救火,可是火势越烧越大,林毅和同学见情况不妙,转身就跑。最终,大火吞噬了工厂的一个厂房。
那段时间,这事成了W市的大新闻,也再不是周英能压得住的,学校说什么也要开除林毅这个祸害。这一次,周英真急眼了。她知道利害:林毅虽然在重点中学读了3年,但是什么也没学到,在这个节骨眼上被开除的话,他这一辈子要念的书也就到此为止了,别的中学谁敢收这么一个成绩极差还闯下大祸的“小皇帝”?
这件事影响太过恶劣,老林跟我姨夫讲电话时隐去了一些细节,只说周英费尽周折动用了能动用的所有关系,到校长家里又是保证又是赔钱,这才保留下林毅的学籍。
风波平息后,周英无奈,给林毅买了当时最新式的游戏机,请了保姆洗衣做饭,老林挤出更多时间来看住儿子,一切的一切,只求能把林毅关在家里。如此一来,过后的好几年,老林都没有时间再给我姨夫写信或打电话说家里的事。过年时,他们家会象征性地打电话拜拜年,每当姨夫主动问起林毅,老林都只说:“他顺利上了高中,一切都挺好。”
2000年,姨父家的小鹏表哥在北京一所“985”读大三,学计算机。那几年,国内开始掀起一股出国留学热潮,北京的大学生自然站在潮头。我每次去姑姑家或者小鹏表哥的学校,总能看见不少大学生捧着一本单词书叽叽咕咕。
顺理成章地,小鹏表哥和雅慧表姐也都计划着要出国留学,他俩很快拿到了奖学金和offer,出了国——这还是我妈在不经意间促成的,一次,姑姑对我妈说,雅慧要出国,一个女孩子行李多,希望能找个伴儿照应一下,于是我妈就把小鹏表哥介绍给了姑姑。后来,小鹏表哥和雅慧表姐一起考GRE、申请学校、办出国手续、买机票去了美国。不过,他俩申请的学校不在同一个州,出国之后联系寥寥。
我姑姑自然把女儿雅慧出国的事情电话说给了周英,老林也从我姨夫那知道了小鹏出国的事情。这一次,两家再次把周英比了下去。不过,周英和老林并不羡慕,他们早早看清,出国留学只是博个好名声,于父母并没有什么实惠。林毅留在W市,他们更高兴。
老林跟我姨父说了林毅的近况——高中毕业后读了大专。知道老林家终于恢复了平静,我姨夫也挺高兴,他跟姨妈说,老林两口子对儿子在身边感到欣慰和安心,然而不想,我姨妈却哭了——这也是她一直以来的盼望,本来小鹏表哥在家乡市里的机场找到了工作,然而国外大学的offer一来,他就毅然走了。
小鹏表哥出国后,姨夫姨妈也基本退休了,老两口再没什么要操心的事儿。表哥拿的是“半奖”,只覆盖了学费,但是他一到学校就四处找赚钱的门道儿,两年研究生基本不需要家里掏钱。
那几年,姨夫姨妈到处旅游,好不快活。他们也准备去一趟W市,好好玩一通,自然要和周英和老林见见。
多年不见,老林头秃了,背也驼了,看着像个地陀螺;周英胖了,但腰杆挺得特直,烫过的头发吹得高高的。年轻时,老林比周英高一头,现在两人看着差不多高。周英特别热情,表姐长、表姐短地喊着我姨妈,我姨妈心里有点尬得慌,毕竟这么多年,周英从没主动联系过她。
寒暄过后,周英主动说她明天找个司机过来,开车带我姨夫姨妈上各个景点玩。我姨妈马上拒绝,她打算和姨夫两人清清静静地自个玩,弄个陌生人开个车,这多么不方便,而且正是大热天,他们也怕司机等的时间太长,不敢使劲玩儿。
可是不管我姨妈怎么推辞,周英都坚持要给他们安排上司机。没办法,我姨妈只好默认了这个远房表妹的好意。
第二天,一个中等身材、精明能干的司机就到酒店来接我姨夫姨妈了。司机叫小魏,开的是一辆宝蓝色的尼桑天籁,车很大气,空调很足,皮座椅很软。小魏话也不多,除了打招呼,别的什么都不会主动说。我姨妈小心地套消息,才知道小魏根本不是财政局的司机,而是W市一家置业公司的司机,她搞不清楚,为什么周英能调动一家民营企业的司机?
小轿车开得很平稳,我姨夫姨妈心里却七上八下。到了景区,一辈子清苦惯了的他们更加惶恐了,一是他们根本不用买票,二是景区还专门派了工作人员来接待,一路陪伴,细心周到地讲解。景区的人解释说:“周局长平时没少照顾我们,您是周局长的亲戚,我们自然应该好好招待。”
几番折腾下来,我姨夫姨妈决定提前结束W市之旅,赶紧逃离。周英一听他们要走,立马在最好的酒店开了一个大包厢。点菜时,周英大气地叫来服务员,熟练地点了一桌子山珍海味。饭桌上的许多食材,我姨妈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吃到。周英问了问小鹏的情况,问他在美国读书怎么样,姨妈一一作答,周英则点头不语,一副领导作派。
相比周英的意气风发,老林则疲惫而憔悴,面对我姨夫,他完全没有了以前在信里、电话里的那般亲热,更没有曾经在姨夫家喝酒的那股自在劲儿。兄弟俩碰了碰杯,说的都是一些不痛不痒的话,天气、国内外的形势、中央又出了什么新政策……
这顿饭好容易吃完,姨妈一心等服务员送账单,她实在好奇这顿饭要花多少钱。哪知,根本没有账单,服务员打开包厢门,进来的却是一个穿黑西服的男人。他满脸堆笑,躬身与周英握手,周英简单介绍了一下席上的亲戚,男人甚至也赔笑着打了一圈招呼。当时我姨妈尴尬极了,觉得自己仿佛是狐假虎威里的那只狐狸,一切周到和尊崇都是傍着周英这个副局长。
男人赔笑完,周英看着他似笑非笑,不说话。男人忙开口:“今天的账单,您不用管了,来这里吃饭是我们的荣幸。”说着,男人打开包厢门,让服务员送果盘、点心以及酒店自制的月饼。我姨妈要推辞,周英淡淡地说:“让你拿着就拿着,他们这里的月饼很有名,外面想买都买不到。”
那天,我姨妈和姨夫带着月饼、周英送的各种特产,坐着小魏开的车到了火车站,坐火车逃离了W市。火车上,姨妈跟姨夫抱怨说,来W市一趟,玩也没玩好,吃也没吃好,尽看周英显摆了,她心里特别不舒服。
姨夫不停劝慰,说出了周英风光生活的另一面——这次见面,当着周英,他和老林关系疏离,但私下里,两人又频繁联系了起来,老林在电话里沧桑而疲惫,痛苦极了。
老林痛苦的根源,不可避免地是在林毅身上。
当年,林毅的成绩连考上中专都难,更何况高中。但是周英硬是凭着自己的地位把他送进了那所重点中学的高中部。毫不意外,林毅越学越烂,高考只考了200多分,勉强读了一所大专。
林毅大专毕业后,周英把儿子塞进电力局下属的一个事业单位,工作清闲,工资不低。这时,老林和周英在W市已经有4套房子,另有存款若干。林毅虽不争气,但是安安稳稳地过下去也没问题。他们都想着,等过两年,林毅结婚生子,或许就成熟了。
然而,老林没想到,小时候不愿意起床上学的林毅,长大了也不愿意上班。不愿意上学,他们给老师打个电话就行了;不愿意上班,那就不是他们能够解决的事情了。这些年,林毅抱着“妈妈会给我安排工作的信念”,一直在学校混。进工作单位后,他每天晚上打游戏到凌晨2、3点,怎么可能7点多能起得来去上班呢?
这又成了老林的债。他继续需要把林毅从被子里拖出来,跟小时候一样,一松手,儿子又缩回去睡了。再多跟他纠缠一会儿,老林自己上班都要迟到,只能索性不管。就这样,一个月22天工作日,林毅能旷工12天。这种情况换别人早就应该开除了,但是周英又找了许多关系,单位领导对林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过了没多久,林毅竟然自己辞职了。老林气疯了,林毅却无所谓地说,因为天天要惦记着上班,晚上打游戏不痛快。老林冲进儿子房间,把电脑、音箱通通砸得稀巴烂。林毅也急眼了,竟跟老林对打起来,周英下班后也加入战团,终于把儿子拉开。
之后,周英不找自家儿子的问题,又去烦林毅前单位的领导。可是人家说,林毅自己交的辞职信,他们也不可能强行挽留。其实那领导的意思很明白了,人家早就看不惯林毅这吊儿郎当的样,碍于周英又不能开除,如今这尊大神自己愿意走,单位领导巴不得。
此时,上级给周英升了一级,调去了人大任职——这是对待即将退休的老同志的惯常操作,给老同志们升职是为了让他们多拿一点退休工资,转到闲职部门是为了把实权岗位腾出来。周英知道手里的权力握不久了,终于急了。她破天荒地冲儿子发火了,林毅只觉得莫名其妙,说自己一向都是这样,为什么现在不行了呢?
之后,老林和周英白天上班,林毅就在屋里睡大觉,他们晚上回来时,林毅则紧闭房门打游戏或者出去跟朋友四处逛。到了睡觉的点,林毅吃点东西,又开始一夜“奋战”,如此一日复一日。
老林跟我姨夫说,每次回家看到林毅房门紧闭,他心里就堵得慌,每次看到厨房里有林毅晚上造的脏盘子脏碗,他就一股无名火直冲脑袋。可是他冲进去把林毅拉起来又怎样?林毅如今个子比他高、力气比他大,上次他跟林毅打架,林毅推了他一把,他一个趔趄坐在地上,腰到现在都隐隐作痛。
就这样,一家人浑浑噩噩地过着日子。直到周英真的要退休了,才无奈地喊来林毅,要和他好好谈谈。周英说,自己退休后,人走茶凉,要最后为林毅安排一次工作,希望林毅这次能够好好上班。
然而,周英的郑重并没有让林毅也郑重起来,他连正眼都没给他妈,一边打游戏,一边嘴上“嗯嗯”。
周英的能量迅速减弱,最后只找到一家挂靠在市政府下面的公司,那家公司与政府关系一般般,人家卖周英几分面子才把林毅招了进去。但是没过几天,林毅就又回家了。这一次,倒不是因为考勤问题,而是他和同事吵架了。
老两口气得不行,老林冲儿子嚷嚷:“世界上哪有不受气的工作?要想不受气,你就得好好干!”林毅懒得回他,就把房门一关。老林气得砸门,林毅出来后,表情特别冷漠,说如果家里容不下他,他就搬到另一个房子里去,反正最近租客也搬走了。
周英坚决不同意——她大姐的儿子当年就是吸毒死的,儿子不上进,在家里打打游戏,这都没什么,要是被坏朋友勾出去吸毒,那就完了。于是,在她的庇护下,林毅又踏踏实实地过起了早上不起、晚上不睡、游戏一打就是一整夜的美好日子。
在这种阴郁气氛中,老林和周英相继退休了,但是他们过不上我姨夫姨妈那样快乐的退休生活,天天要守着这个见不着面的隐形儿子。
一段时间后,我姨夫接到老林电话,说林毅要结婚了。原来,林毅在一个朋友的介绍下,认识了一个专卖店的导购小颜,那女孩长得漂亮,性格温柔,林毅对她一见钟情,没认识几个月,小颜就怀孕了,小情侣就商量着要结婚。
对这桩婚事,老林和周英态度截然相反——老林觉得儿子早点结婚也好,或许可以变得有责任感;周英不太同意,她托人打听过,小颜家是W市近郊农民,条件很差,农民怎么配当她的亲家?而且,这女孩一看就心眼多,林毅拿不住她。
然而他俩怎么想都没用,林毅喜欢小颜喜欢得发狂。他难得死缠烂打周英安排饭局,要跟小颜父母见面,又要求把家里的一套房子过户到自己名下。之后,他每天早起去和小颜逛街、见面,继续商量结婚的细枝末节。
老林从没见过儿子这么勤快,心里不由高兴。周英也很高兴,看着林毅每天早起,吹着口哨对着镜子洗脸、刮胡子、精心挑选衣服,跟以前那个邋邋遢遢、胡茬乱飞的孩子判若两人。也许,儿子真的在改变,周英妥协了,在最高档的酒店订了包间,宴请未来的亲家。
在饭桌上,他们见到了小颜父母,两人平日卖菜为生,还有个小儿子正在上中学。夫妻俩知道女儿攀上了高枝,对周英老林异常恭敬,老林给他们布菜,夫妻俩都惶恐不安地站起来,连连道谢。尽管如此,周英对小颜家还是不太满意,但她也隐乎觉得这桩婚事可能有个好处——小颜的父母这么老实,林毅在小家里可能能“做主”。
最后,周英家给小颜家过了15万彩礼,买了价值8万多的钻戒以及一整套金首饰,应林毅要求,过户了一套房作婚房,在酒楼订了最好的厅办婚宴。老林寄了一套林毅的婚纱照给我姨夫,婚纱照上,林毅无限怜爱地搂着美丽的小颜,看起来真是一对璧人。
很快,我姑姑那边也收到了周英的寄件,里头有周英抱着孙子豆豆乐呵呵的照片。彼时,雅慧表姐博士没毕业,男友刚来美国,职业无着,婚姻自然无望,姑姑着实羡慕了一番,打电话给周英“恭喜”,寄了2000块钱作贺礼。
那段时间几乎是周英最快活的时候。她兴致高涨,经常参加老姐妹们的聚会,一口气做了好几身跳舞的衣服,甚至在W市人民广场组了一个跳舞队。林毅他们带着孩子住在婚房里,老林找了个月嫂去照顾小颜和豆豆,自己还每天过去给他们打扫房间、洗衣做饭。月子结束了,小颜说其实应该再“坐”一个月才能把精神养足,老林也同意了,给钱让月嫂又干了一个月。
然而,第二个月还未结束,小夫妻就订了欧洲的旅行团,老林知道这个消息,心里“咯噔”一下,问:“孩子你们不管了?”小颜撅了撅嘴,没说话。林毅说,他们早就想出去好好度个蜜月了,之前怀孕不好出去,如今孩子都已经生了,他们自然要好好玩一玩。
老林对我姨夫哀叹,说林毅是一点没变,原来只是窝在房间里打游戏,现在又添了许多新项目,为媳妇花钱无数;小颜原先还干个导购的工作,婚后以保胎为由把工作辞了,现在跟林毅一起日夜颠倒地打游戏,玩得更欢了。
临去欧洲前,林毅向周英要银行卡,说去欧洲少不了要购物。周英心疼儿子,给了一张10多万的卡。
小两口美滋滋地出发了,老林把孙子抱回家自己带。他长吁短叹,但是周英的一番话却让他醍醐灌顶——周英知道儿子林毅的教育是有些失败,但小两口不管孩子也好,豆豆搁他们手里养,这次他们一定要吸取教训,把孙子培养好。
老林看着咿咿呀呀的小孙子,顿时来了精神,这是老天爷给他的又一次机会!
林毅小两口从欧洲回来时,满面春光,身边多了两个行李箱,小颜给周英献上了一个LV的小包,给老林带了一身鳄鱼牌的衣服。林毅在旁边帮腔说,这都是小颜孝敬他俩的。周英当时很高兴,觉得儿媳挺懂事的,后来才知道小颜给自己家人买得更多,自己那张银行卡里只剩下了100多块。
之后,小两口继续逍遥,直接默认了老林带孩子。周英一辈子强势惯了,现在带豆豆的琐碎,她接受不了,而老林自从听了她的劝解,对小孙子的事情大包大揽。好几次,老两口都为带豆豆吵架,周英发现老林再也不是曾经那个唯唯诺诺的丈夫了,看到他对孙子的事绝不退让,周英索性不管了,经常出去跳舞、和老朋友聚会,时不时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儿子儿媳和周英退出养娃,让老林反而很高兴,孙子现在是他一个人的了,他终于可以完完全全地按照自己的心意来教育孩子了。他经常给我姨夫描述孙子的每一次成长,会走路了,张口说的第一句话是“爷爷”,回家第一件事是“洗手手”……
在老林带孙子的那几年,小鹏表哥硕士毕业,在美国顺利找下工作,与谈了多年的女友结婚生下了女儿。雅慧表姐博士毕业后,在南加州找到了工作。2008年金融危机时,美国房价“大跳水”,中国房价也跌了不少,雅慧表姐在美国买下一栋独立屋,又在北京车公庄附近入手一栋别墅和一套小公寓。
两年后,雅慧表姐做了中层领导,生下儿子。双喜临门,我姑姑和姑父乐呵呵地到美国带孙。临行前,姑姑给周英打了一通电话,说起女儿雅慧的升职以及小外孙的可爱,又说大家可以常联系,也欢迎周英去美国玩。周英反应漠然,全程“嗯”“啊”。
回头,周英也使劲地想要推儿子出门,又给他找了几份工作,可林毅太懒,连一个月都坚持不下来。最后,林毅跟周英说,他不想打工,要去创业,让家里给拿钱。
起先,他开了个摄影馆,两三个月就黄了,赔了不少钱——一开店,林毅就雇了两个小姑娘站柜台,还聘用了一个摄影师。可他早上依旧起不来看店,起来了又迷恋游戏。员工看老板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也就放肆起来,常常不开张。
然后林毅又要开音响店。老林怕儿子又赔,自告奋勇要替儿子站柜台。他想得蛮好:豆豆白天上幼儿园,他空下来了,正好可以帮儿子看店,只要生意走上正轨就好了。谁知,林毅想都不想就拒绝了他爸。老林无可奈何,又不想吵架,喊周英去问为什么。林毅说,他喜欢享受当老板的感觉,只有雇人才有这种感觉,如果老林来,还不如不开店呢。
果不其然,音响店开了一个多月之后也黄了。
从此,老林再不管林毅的事,只是叮嘱周英不许再给钱。绕了一圈,老林决定还是把全部精力放在孙子身上。
这些年,老林劳心劳力,他和豆豆生活很规律:早起去公园锻炼,送豆豆参加早教班,中午回家做饭吃饭,下午搂着豆豆睡觉,吃完晚饭以后,再把豆豆送到小两口那儿——林毅和小颜往往正在游戏上酣战,根本无暇起身,于是老林又把豆豆带回家,玩耍睡觉。
老林努力地想培养好孙子。他不许豆豆懒惰,自己的玩具自己收拾;他早早教豆豆数数、认字,生怕豆豆落后;他严格控制豆豆物质方面的欲望,哪怕他为了买玩具在商场里打滚。早教班和幼儿园,老林都是挑最好的,有时幼儿园开展活动,一众年轻妈妈中夹一个白发老头,老林也不觉得尴尬,看到豆豆比赛获奖,是他最开心的时刻。
孙子上小学后,老林更加不敢懈怠,每天喊豆豆起床,锻炼、念书,然后刷牙、洗脸、吃早饭。一次,豆豆赖床耽误了早起念书,老林仿佛又看到了林毅小时候的模样,突然暴怒,一把掀开被子,把迷迷糊糊的豆豆拖了出来,大吼着让孙子赶紧洗漱、上学。那天,豆豆是红着眼睛大哭着走进学校的。过后老林给我姨夫打电话,语气又悔又急。听着电话那头的哽咽,我姨夫也心有戚戚——他也很寂寞,我姨妈去美国帮小鹏表哥带娃,他身体不好,只能留在家里疗养。
之后,小鹏表哥的女儿上幼儿园了,姨妈终于能回国歇歇了。歇了一年多,她再次启程准备去美国时,老林却突然打来电话,还提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要求——他希望能把豆豆送到我姨夫家,请姨妈去美国时把豆豆也带上,送到小鹏表哥家里养,未来把豆豆当成是他们的儿子。
一石激起千层浪,我姨妈姨夫忙问发生了什么。老林久久没有回音,过了一会儿,突然拨来视频通话请求。视频那头,老林泪流满面。
之后,听老林讲了这些年的苦楚,我姨夫姨妈也沉默了。
这些年,老林一直执意按照他的标准抚养豆豆,可是儿子儿媳并不领情。一次,豆豆从林毅和小颜那里回来,问老林:“为什么爸爸和妈妈可以整天玩儿、打游戏,而我却非得早起上学?为什么妈妈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而我不可以?”
老林张口结舌,无奈说道:“你爸爸妈妈都不好,他们不努力,不要学他们。”谁知,豆豆转眼就学舌给了儿子儿媳。后来老林再去儿子家接豆豆时,小两口竟给老林摆脸色看。
暑假,豆豆去郊区外公外婆家玩,回来之后,老林好不容易给他培养好的习惯全崩盘了——脏衣服臭袜子乱扔,晚上熬夜看电视,早上不起床,整整20多天,暑假作业一个字都没写,还学会了说脏话。最可怕的是,豆豆对老林说:“外公外婆说了,好好学习没什么用,奶奶厉害得很,一切有奶奶就行了。”
眼见孙子要重蹈儿子的覆辙,老林多年的不满一下子爆发了,他冲到林毅家,对小颜一顿唾骂。小颜让老林滚出去。老林说,凭什么让我滚?这是我们家的房子。小颜冷笑道,刚结婚时,林毅就把这套房子过户到她名下了,现在这里是她的房子。
老林愣住,心脏一阵抽抽。他冲进里屋,抓起睡懵的儿子就是一阵劈头盖脸地乱打。林毅在梦中被打醒,抄起枕头就向老林砸去,父子俩随即打作一团。小颜这才连忙给周英打电话,让她来把老林带走。
周英赶来之后,急忙把父子俩拉开,问清缘由,气得大骂儿子糊涂蛋。
林毅满不在乎:“家里有四套房呢,给小颜一套又怎么样?人家还给我生了个儿子!”
周英脸色发白,问:“那你们要是离婚了,这房子岂不是归她了?”
林毅坦坦然说:“给她就给她。小颜嫁给我这么多年,分一套房子不过分吧?”
老两口无话可说,只能带孙子离开。此后,老林更加严格地管教豆豆,坚决不许他去妈妈小颜那边。这引起了儿媳的强烈不满,她带着弟弟骂骂咧咧地打上门,说什么也要把儿子带走:“天下哪有儿子不认妈的道理?”老林一人在家抵挡不住,豆豆哭着喊“妈妈”,只能任由他们把孩子带走。
豆豆跟着父母,马上就懒下去了。早上,小两口起不来,自然没法送豆豆上学,最后全家一起睡懒觉,顶多给老师打电话请病假;晚上,两口子打游戏,忙得没时间,豆豆经常独自看电视到半夜,然后倒在沙发上睡去。有时候,林毅突然心血来潮想当好爸爸,也就是找个借口跟老师请假,然后带着豆豆到游乐场疯玩。
老林拜托老伴去看看孙子。周英回来后,说豆豆学习成绩急剧下降,看人时眼睛老眯着,像是近视了。老林痛心疾首,跟周英商量说,再这样下去,恐怕孙子也会废掉,儿子尚且有周英给他攒钱买房,豆豆长大了,爹妈都是废物,谁能管他?
周英也知道要糟,两口子一商量,竟然想出把孙子送给我小鹏表哥的法子。小鹏表哥优秀,养的孩子想必差不了,而且他家果果今年才4岁多,养一个孩子也是养,养两个也是养。所以,老林才求到姨夫这里。
我姨妈姨夫对这个要求简直无言以对——这相当于是收养一个孩子,而且爷爷奶奶哪能没经过孩子父母同意越权做决定啊?这简直是开玩笑!老林看我姨夫为难,急忙说自己会劝服儿子儿媳的,法律上不会有任何问题,他们每个月给小鹏寄2000美元,保证豆豆不花小鹏任何钱,只要能挽救孙子,他干什么都行。
姨妈姨夫怎么可能答应,推说要跟小鹏夫妻俩商量一下,便关了视频。
偏偏这时,小鹏表哥在西雅图也出事了。一天早上出门上班,他突然倒在了车库门口。不巧的是,家里当时没人,还是邻居急忙拨打了911把他送进医院。表哥住院后一直昏迷,我姨妈姨夫急忙买机票赶赴美国,也就顾不得老林送孙子的事了。
半年后,当年靠周英调去W市的林丽,打电话给我姨妈抱怨,说周英居然想把豆豆送到她那里,她急忙推辞,可老林一个劲儿地求她,许诺了很多好处,弄得她很尴尬。
姨妈这才知道,周英两口子还没放弃送孙子给别人养的念头。
小鹏表哥情况稍好后,我姨妈姨夫从美国回国,刚在家中歇了几天,就接到了噩耗——老林去世了。
他俩又赶去W市参加追悼会。追悼会上,周英神情悲戚,林毅和小颜木然不语,豆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姨夫问起老林去世的原因,几个大人支支吾吾,说法都不一致。我姨妈起了疑心,但不便在灵堂打听,只能偷偷地问林丽。
然后,我姨夫姨妈听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老林是自杀的,从17层楼上跳了下来。
当初,我姨父姨妈着急去美国照顾小鹏表哥后,老林把家里亲戚挨个求了个遍,看看谁可以收养他的孙子。但是,谁可能答应这种荒唐的请求?渐渐地,老林的精神就有点不太正常了。他经常跑到学校去接豆豆,然后跟前来接孩子的小颜大打出手。周英也劝过他,让他不要把孙子看得太重,但是老林就是放不下。
后来,小颜拧不过公公,再加上带孩子确实辛苦,就把豆豆送回了老林身边。孙子回来,老林开心了一段时间,但是豆豆经过这一连番折腾,变得不听话了,常常跟老林对着干。
一天,小颜突然给老林打电话,要他把豆豆送过去,说她要和林毅离婚。老林大吃一惊,顾不上跟小颜吵嘴,先问为什么。小颜说,林毅迷上了网络赌博,前前后后输了不少,她因为这事跟林毅吵了好多次架,林毅为了避开她查,竟然改成线下赌博,最近更是跟着朋友一起到澳门去赌,输了40多万才回来。因为这些事,她不想再跟林毅过下去了。
老林一下就懵了,遂又疑惑,林毅从哪儿来的40万呢?过去10多年,林毅的上班时间加起来总共不超过半年,每月生活费都是他们老两口定期划款,都是有限的,而且自从前几年他两次创业失败,就再也没拿过什么大钱。
老林想了一圈,觉得问题肯定出在周英那里。一番追问之下,周英坦白:钱是她给的。半年前,林毅又说要创业,这一次是想跟朋友合伙开一个广告公司,客户、合伙人、项目、人员……说得头头是道。当时,周英诧异,觉得林毅能把这些门道说清楚,说明他有好好下一番苦功夫研究,就想支持儿子一把,所以给了他一笔钱。谁知,他转身就去澳门耍赌。
老林咆哮大吼:“为什么不跟我商量一下?!”
周英说,知道他肯定不同意,她真心希望儿子能做出一番事业,再告诉老林。
压垮老林的最后一根稻草,还是豆豆。那晚,豆豆拿出期中考试的卷子让老林签字,老林刚提笔,就看见语文卷子上的作文《我的爷爷》——豆豆在作文里吐苦水,说老林对他不好,常常对他大吼,他特别讨厌爷爷。他喜欢爸爸妈妈,在爸爸家,妈妈会给他买冰淇淋吃,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想看电视就看电视。可是,爷爷总是跟妈妈吵架,不让他去妈妈那里。
周英瞧着老林拿着卷子双手发抖双腿踉跄,急忙上前去扶。老林摆摆手说不用,然后回屋躺下了。
第二天,老林没有起床送豆豆上学。周英问,他说不舒服,她就送孙子去上学了。恰好几个老姐妹约着一起去景区,她们一群人到湖边刚拍了几张照片,周英就接到了电话,电话那头说:她的丈夫从17层楼上跳了下来,当场死亡。
老林自杀,对林毅夫妻俩也没什么触动。小颜坚持要离婚,并且把豆豆接到她那里,喊来自己妈妈照顾孩子,还把林毅赶了出去。林毅只能回家和周英一起住。周英让林毅把房子要回来,林毅拒绝。不久,在小颜的坚持下,两人离了婚,房子毫无悬念地归了小颜。
因老林去世的打击和这些年的操劳,我姨夫很快也撒手人寰了。姨夫去世后,姨妈也没再跟周英联系,只有林丽偶尔从W市传来一些近况。
近几年,周英居然在亲友圈里开始为林毅集资,没人回应,就挨个“点名”,点到林丽时,周英要借5万。林丽不乐意,周英也没客气,直接说,当初要不是我,你能来W市?估计现在还窝老家中学呢。而且你能升职涨工资,全是靠我。现在,我就借5万,将来又不是不还。
林丽经济压力大,不想借钱又磨不开面子,只得向我姨妈讨个主意。
姨妈觉得奇怪,周英借钱干什么呢?
原来,这么多年,林毅始终没有放弃过他的“创业梦”。然而,家里的钱早就被他糟蹋得差不多了,周英实在没钱了,就想出在亲友圈里集资的招儿。当然,亲友们没有一个人响应,包括当初曾多次受她恩惠的那些人。
林毅看他妈确实拿不出钱,一气之下借了高利贷,担保人一栏填了周英的信息。没多久,林毅毫无意外地再次创业失败,债主找上门,林毅咋可能拿得出钱,于是债主们就找上了周英。周英也两手一摊说没办法。债主便找去周英的单位,要求单位把她的退休金打到人家的卡上。吵吵嚷嚷,周英的脸丢尽了。最后,还是W市政府领导出来平息了此事,严禁保安把这些人放进市政府大院,至于将周英的退休金打到债主卡上,也是不可能的,市政府有市政府的规定。
催款人只能继续骚扰林毅逼债,周英无奈,把家里一套房子变卖,用房款还了债。
周英活着的最后几年,手里一点存款也没有,只剩两套房子,一套自住,一套出租。林毅终于算是消停了一会儿,周英就托人给他在一家小酒店寻了个司机的活儿,除了为老板开车之外,他会维修电脑,酒店每月给开4000块钱——这可能是林毅干得最长的一份工作了。
期间,小颜居然找上门向前婆婆周英借钱,要的不多,就2000块钱。周英看看小颜,人朴素了很多,简直看不出她曾经是那个到欧洲玩了一圈、花干净一张银行卡买奢侈品的精致女孩。周英说钱可以借,但是不能白借,她得把自己家里打扫一遍才行。小颜听了,也真默默拿起扫帚,把屋子打扫干净,周英让她打了欠条,这才掏了2000块钱。小颜拿起钱就走,“谢谢”都没有说。
新冠疫情开始,周英熬过了第一年、第二年,第三年,她还是染病倒下了。几天之后,独自一人在医院去世。
林丽说,周英去世后,林毅把父母住的老房子卖了,因为房市不景气,他降了20万才顺利出手,钱全进了他的口袋。剩下的那套房,他找来装修队进行了为期3个月的翻新,打算以后住进去,又请了长假,去上海玩了一圈,花了60多万。
“你说他怎么花掉这么多钱的?就是天天赌钱也花不了这么多吧?”林丽忿忿地说,“当然,这也不关我的事,又不是我的钱。现在林毅到处找人给他介绍对象,他还想结婚。这个败家子儿,结一次婚就被人扒一层皮。将来林毅搞不好要到街上去讨饭。反正以后我也不联系他们了,省得他找我借钱。”(文中人物、供职单位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