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9年5月4日,以北京大学为首的13所北京高校的青年学生行动起来了!
前一天,也是清华学堂建校8周年纪念日,上午,学校召开纪念会,下午学生们载歌载舞庆祝着校庆,根本想不到第二天将发生改变中国的大事。明明是同一个中国,清华学堂高高的围墙内外,却分明是两个世界。国已不国之时,有谁可以置身事外?
傍晚时分,学生游行示威的消息终于传到了清华,高等科二年级的学生闻一多,用工楷将岳飞的《满江红》写在一张大红纸上,张贴在学校饭厅门口: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闻一多希望他的同袍能够关心国家命运,而不是做一个终日埋首苦读,一心赴美留学的美式精英。
民国时期的清华学堂,和北大齐名,但在北京一众高校里头,清华学堂分外特殊,因为它从头到脚,里里外外,都散发着美国味儿。
它的创办,是美国国会以“中美亲善”的名义,用庚子赔款中被美国超额勒索的那部分钱建起来的。建它的目的,就是吸引中国学生赴美,培养亲美精英,以便“控制中国的发展,从知识与精神上支配中国的领袖。”
清华的学制相当漫长,足足有八年。梁实秋先生就是1915年入校,1923年毕业赴美的。每年招生的名额,都是按照各省分担的庚子赔款的比例分配的。比如说1913年,湖北省分到了两个招生名额,闻一多就是在那年考取了一个名额,进入清华学堂。
从性质上说,清华学堂不是一所正规大学,而是留美预备学校,它不由中国教育部管理,校长是由外交部派的。清华的学生一只脚迈进了清华的门,就相当于另一只脚迈进了美国的国门。
就是学堂对校址的选择,其实也特别耐人寻味。
清华学堂的校址在北京西郊海淀以北的原清华园一带,与被英法联军劫掠、焚毁的圆明园废墟毗临。清华园曾经是端郡王戴漪的王府。这位满族亲王,一度支持过义和团“扶清灭洋”的反帝活动。可是义和团,最终被帝国主义和袁世凯等刽子手镇压了!扶持义和团的戴漪,就成了清王朝的背锅侠,被发配到新疆充军去了。他的王府也就被充了公。
这座王府,记录了列强的胜利,也见证了中国的耻辱。可是,大清连民族自尊心都不要了,竟然选择这个地方作为校址,继续为美国培养亲美人士。
从娘胎里一出来,清华学堂就带着“国耻”的痕迹。
美国人办清华,心态真是值得玩味。他们希望在清华培养一批中国未来的亲美的政治领袖,为美国侵华赢得更大利益,但是又忌惮学生们和不可阻挡的政治运动潮流接洽。校方在《管理学生规则》第八条中明确规定:“学生不得加入政党、与闻政事。”
在政治思想和意识形态上,对学生进行严密控制,就是在上课小课,洗脸吃饭,睡觉看书这样的事情上,校方也都严密管控起来。清华学堂有明文规定:校中事务必须“与美国公使所派人员商耀”,管理和教学都要按照“美国的风俗习惯和教授法”办理。
在教室有《教室规则》,在宿舍有《赛室规则》。上自习课要点名,旷课要记过。食堂餐坐上都贴着姓名,谁缺勤了一目了然。就是看小说,也都得事先经斋务处审查批准。包括洗脸的脸盆上都有学生姓名,还规定一个周要洗一到两次澡,不洗澡的要派人进行监视管理。
不仅如此,学校还给每个学生设了一个“品行薄”,上有二十七格,从进校那天起,所受到的奖励和惩罚,均要一一记录在案。
如此事无巨细的管理,养成了清华学生“循规蹈矩”“安分守已”的习气。学生们的生活,无非就是吃饭睡觉,打钟上课,打铃下课,心里想的都是自由美利坚。闻一多为此写过一篇文章《美国化的清华》,嘲讽清华的美国习气。
这么一所学校,北京的其他高校,根本看不起它。
民国时期清华与北大齐名,但北大引领时代风骚的时候,清华只是个边缘角色。民国历次学生运动中,北大学生反映最及时,行动最迅速,而清华却滞后很多,为什么呢?
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那时候的北大离天安门近,徒步不到半小时就到了。任何风吹草动,北大都能第一时间知道,并行动起来。
这一点清华没法比,因为清华离天安门太远了,喝粥都赶不上热乎的。
清华学堂在北京西北郊,远离闹市,学生们得到消息坐火车往城里赶,顺利的话也得半天,等赶到了运动基本已经被反动政府的军警镇压驱散了。甚至,当清华学生还在火车上的时候,反动军警早已守株待兔,只等学生到站。学生们下了火车却进不了城,只好再步行绕道进城,折腾一整天也不免铩羽而归。
还有一个很现实的原因,就是清华学生们都是奔着留美去的,他们怕参加运动,会被校方剥夺留学资格。为了留美,清华学生内卷严重,竞争激烈,年年都有被淘汰出不了国的。学生们全力应付学习,不大关心外面的世界。这是他们普遍的心理。
校方会拿留美资格威胁学生,美国公使馆曾说:“过激主义之侵入清华,将妨碍彼等留美之权利。”即便有些学生良知未泯,拳拳有爱国之心,也是畏葸不前。
这种“留美不知亡国恨”的做派,北京其他各大名校直呼下头!凡是遇到大事,人家宁可跑到天津去找南开学生帮忙,也不会找清华。
虽说五四运动的时候,清华学生的行动比其他高校要滞后,但这场运动还是从精神气质上改变了清华。
五四那天下午5点左右,学生们游行示威的消息传到清华园的时候,一向平静的清华园沸腾了。5日上午,来来往往的清华学生,在饭厅门口看到了闻一多张贴的《满江红》,悲愤不已。
他们立即召开会议,当场通过了三件事:一,与北京学生采取一致行动,即日起罢课;二,以各会社领袖组织一临时机关——“清华学生代表团”;三,派代表与北京各校联络,互通声气。从此,清华和北京各校学生一起积极参加了后面发生的学生运动。
5月7日,北京各高校原本计划在天安门举行“国耻纪念会”,但被政府强行禁止。5月9日,清华全体同学和中国教师在体育馆举行了一场“国耻纪念会”,校园里到处都贴着“勿忘二十一条!”“还我青岛!”等标语。全体同学庄严宣誓:“口血未干,丹诚难泯,言犹在耳,中岂忘心。中华民国八年五月九日,清华学校学生,从今以后,愿牺牲生命以保护中华民国人民、土地、主权,此誓。”
此后,清华学生每天都会有学生前往北京城内各地演讲,反对在《凡尔赛和约》上签字,揭露卖国贼的罪行。
北洋当局的恐吓和镇压,也无法阻止学生们已经激发起来的爱国之情。
6月3日,清华有100多人进城演讲,其中40多人被捕。
6月4日,清华又派出160多人参加演讲,其中近100人被捕。
6月5日,几乎所有在校学生全体出动,进城宣讲。他们随身带着毛巾、牙刷和铺盖,随时准备被捕。军警封锁城门,阻止学生进城,学生们就就地安营扎寨,抗争到底。
学生们的呐喊声浪,从北京传到上海,赢得了上海工人、商人和市民的大力支持,他们罢工罢市支援学生。北京政府终于迫于压力,同意释放被捕的学生。
在全国各界共同努力下,6月28日,中国代表团拒绝在对德和约上签字,五四爱国运动取得胜利。对清华学子而言,这是他们自发参与的政治运动,他们在其间经受了一次精神上的淬炼,他们将像钢铁一样坚硬,挺起民族的脊梁。
爱国需要行动,我们却无法要求所有人都付出行动,而那些行动起来的人,终将引领一个时代,拯救一个民族。写到这里,我不由得想起2500多年前的孔子说过的一段话:
“国亡而弗知,不智也;知而不争,非忠也;争而不死,非勇也。”五四之后的清华,是智、是忠、也是勇。
参考文献
王康:《闻一多传》,湖北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
钟叔河、朱纯:《过去的学校》,湖南教育出版社1982年版。
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北京市委员会文史资料委员会编:《文史资料选编》第4辑,北京出版社1979年版。
金富军:《五四运动前后的清华园》,《北京党史》2012年第2期。
李辰:《从清华校园的风气转变看“五四”的转捩点意义》,《云梦学刊》2016年第3期。
(作者:浩然文史·青骢马小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