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12月,当日寇企图将魔爪伸向华北时,清华大学救国会发出了振聋发聩的怒吼。
在中文系学生蒋南翔起草的《告全国民众书》中,清华学子高呼:“华北之大,已经安放不得一张平静的书桌了!”
这所学府与这个国家的命运,始终紧密联系在一起。
▲参加“一二·九”抗日救亡运动的清华大学队伍。图源:网络
早在清华大学草创之际,梁启超在清华同方部礼堂演讲时,便以《周易》中乾、坤二卦的卦辞来勉励清华学子:“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自强不息,厚德载物”,此后成为清华大学的校训,更代表着清华人“知耻而后勇”的决心,以及振兴中华的责任感。
今日恰逢清华大学112周年校庆,来回顾一段穿越战火纷乱,走向民族复兴的奋斗史。
1926年,年轻的清华学子王淦昌亲历了因日军进犯大沽口而导致的“三一八惨案”,他在现场亲眼看到一些爱国学生倒在了军警的枪下。
王淦昌幸运地逃过一劫,回校后向老师叶企孙痛诉当时的惨状。
当时,叶企孙等清华学者一直关注着国家局势,但在叶企孙看来,学生最要紧的是学好功课,而不是冒着生命危险参加政治运动。
为此,叶企孙告诫王淦昌等学生:“如果我们的国家有大唐帝国那般强盛,这个世界上有谁敢欺侮我们?一个国家与一个人一样,弱肉强食是亘古不变的法则,要想我们国家不遭到外国人的凌辱,就只有靠科学!科学,只有科学才能拯救我们的民族。”
王淦昌后来回忆道,叶企孙“说罢泪下如雨”。
叶企孙负责创办的清华大学物理系,是清华大学成立最早的十个系之一,也是中国科学事业的先驱。
仅自1926年创系到1938年西南联大正式成立的12年间,清华老物理系共培养学生70人,其中就有21名成为建国后的中科院院士,还有6位“两弹一星”元勋(王淦昌、赵九章、彭桓武、钱三强、王大珩、陈芳允)。
这一切,离不开叶企孙等教授的辛勤耕耘。
20世纪20年代,出国求学的叶企孙、吴有训、赵忠尧等青年学者,在各自的领域取得了成就。
曾为清华学堂第一批学生的叶企孙,1918年考入美国芝加哥大学物理系就读,师从日后的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P.W.布里奇曼。后来,叶企孙在实验中和导师合作用X射线测定普朗克常数(物理学中一个用以描述量子大小的物理常数),当时他年仅23岁。
吴有训在美国攻读博士学位时,在其导师康普顿的指导下,成功验证了对物理学发展具有重大影响的“康普顿效应”。1925年,吴有训参加美国物理学会第135届会议,他的论文被安排在第一位宣读,在他的协助下,其导师康普顿获得了诺贝尔奖。
赵忠尧在美国加州理工学院读书时,师从诺贝尔奖得主密立根。在求学期间,赵忠尧在实验中最早发现正电子存在的证据,这是人类史上第一次观测到正电子,堪称诺奖级的发现。
然而,赵忠尧的同学安德逊率先发表了相关的科研成果,获得了诺贝尔物理学奖,赵忠尧榜上无名。这是物理学界的一段公案,尽管安德逊晚年写书承认,他的研究是受赵的启发才做的,但这个遗憾已经无法弥补。诺奖得主李政道也说过:“赵忠尧本来应该是第一个获诺贝尔奖的中国人,只是由于别人的错误,把他的光荣埋没了。”
▲1926年,赵忠尧(后排右二)与梅贻琦(前排左二)等清华教职工。图源:网络
叶企孙归国前,他的导师多次挽留他,但叶企孙谢绝了恩师的好意,用平时省吃俭用剩下的钱到欧洲各国的研究机构参观,吸取经验,以便回中国开展物理学研究。
吴有训的导师康普顿直到晚年还对诺贝尔奖得主杨振宁说:“你的老师吴有训是我一生中最得意的学生。”但吴有训当年取得学位后,几次婉拒了导师给他安排的工作,带着平生所学回到了祖国。
这些在海外取得极高科研成就的青年学者,在学成之后,不约而同地选择归国,并在梅贻琦的举荐下,筹办清华大学物理系。
梅贻琦就任清华大学校长时说:“我们做教师做学生的,最好、最切实的救国方法,就是致力于学术,造成有用人才,将来为国家服务。”
他们是大师们的老师。
清华大学在他们的苦心经营下,成为有志于科学报国的青年心中的殿堂。
清华校友、经济学家陈岱孙对抗战前的清华大学有过一段评价:
在短短几年的时间内,清华从一所颇有名气而无学术地位的学校,一变而为名实相符的大学。在这一突变的过程中,应该说,理学院是走在前列的,而物理学系是这前列中的排头兵……
清华物理系,在抗战前近十多年的时间,培养出一批优秀人才;他们对中国科学事业的发展起了很大的作用。这种惨淡经营的过程是没什么档案可查的。时间一久,就容易为后人所不了解,或者忘记。
▲1936年,清华大学物理系部分师生:二排左三为叶企孙、二排左五为吴有训。图源:网络
当时,科学被知识分子视为民族复兴的希望。但正如清华大学救国会所发出的叹息,战火中的中国,已经放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
国学大师钱穆的侄子钱伟长一考进清华园就被寄予厚望,据说曾被历史系的陈寅恪与中文系的朱自清两位教授争抢。校内纷纷传言,来了一位国学功底堪比外文系学生钱钟书的奇才,而钱伟长一家以诗书传家,他本人也偏爱文学,偏科严重。
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东北迅速沦陷。清华学子义愤填膺,钱伟长也深受冲击,从此认为应该学得一技之长,为祖国造飞机大炮。于是,钱伟长整天缠着物理系的吴有训教授,坚持要弃文从理,哪怕他物理只考了5分。吴有训拗不过钱伟长,只好让他到物理学试读,此举成就了日后的“中国近代力学之父”。
▲1942年,在多伦多大学留学的钱伟长。图源:网络
“九·一八”事变后,日本人很快又制造了“一·二八”事变,对上海发动进攻。
日机的轰鸣声以及轰炸后房屋倒塌、生灵涂炭的惨状,给出生于湖州的学生屠守锷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这位后来的“两弹一星”元勋,从此有了一个想法:“我们要造自己的飞机。”屠守锷考到清华大学读航空系,随后前往美国留学,归国后又回到清华大学教学,从事导弹和火箭的研究。
叶企孙、吴有训等教授在无形之中打造了一个科学救国的矩阵,他们利用自己的资源与人脉,帮助清华毕业的留学生选择所学专业与方向,为后来新中国科学的发展培养了大批人才。
比如,赵九章被叶企孙安排到美国学习高空气象学,回国后专门负责培训气象员,为中国人造卫星上天做出贡献;王大珩被安排到英国专修应用光子学,日后成为中国现代光学的开拓者;毕业于上海交通大学的钱学森考取了清华的公费留学生,随后在叶企孙的推荐下,进入美国麻省理工学院航空系学习,师从世界著名力学大师冯·卡门,做火箭研究。
▲青年时期的王大珩。图源:网络
钱伟长后来回忆道:“叶企孙等教授为了物理系,为了国家,动员了许多念物理的学生毕业后去搞国家需要的学科,如气象、地质等……不是为了物理而搞物理,而是为国家搞物理。”
清华老校歌中有一句,“立德立言,无问西东”。
在抗日救亡的背景下,忧国忧民的清华学子胸怀报国之志,“致知穷理,学古探微”,还有一些人走向战场,血染山河,将年轻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了牺牲的那一刻。
毕业于清华大学土木工程系的沈崇诲,本已在绥远拥有一份收入优渥的工作,却瞒着家人到杭州报考中央航校,成了一名空军。他与战友们坚守着同一个信念:“我们的身体、飞机与炸弹,当与敌人兵舰阵地同归于尽。”
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
在之后的作战中,沈崇诲奉命轰炸驻扎在上海外海的日军第三舰队。在飞临日军舰队上空时,沈崇诲所驾驶的飞机突然发生故障,飞机尾部冒出浓烟。如此危急的情况下,沈崇诲看到日军的旗舰正在指挥舰队与中国军队激战,他当即下定决心,跟自己的同机驾驶员一起驾机冲向日军旗舰,试图与其同归于尽,最终,飞机爆炸,沈崇诲坠海殉国。
清华大学物理系毕业的熊大缜,是叶企孙的得意门生,在校期间从事红外光研究,毕业后考取了德国留学的名额。“七七事变”发生后,熊大缜放弃了出国留学的机会,先是协助恩师叶企孙分担清华大学南下的工作,后到冀中军区参加抗战,为抗战军民制造含烈性炸药的地雷,并广泛应用于冀中平原,使日军吃了不少苦头。
不幸的是,1939年,投身抗日救亡的熊大缜被诬为特务,死在了自己人手中。直到1986年,在钱伟长等人的呼吁下,去世多年的熊大缜才被平反。
“七·七事变”后,战火从华北蔓延至中国各地。
国破山河在。
北大、清华、南开三所高校为响应“教育为民族复兴之本”的口号,怀着悲愤的心情,撤出平津,在长沙组成临时大学,后迁往云南,组建国立西南联合大学。
北平(今北京)陷落时,城中的人纷纷逃亡,清华大学教授赵忠尧却在此时折返城中。原来,他想起还有50毫克放射性镭,锁在清华实验室的保险柜中。
这是全世界都禁运的高能物理材料,在蹒跚学步的中国物理学界弥足珍贵,由叶企孙通过物理系毕业生施士元从法国购得。回到北平后,赵忠尧将装有镭的铅筒藏在一个咸菜坛子里,一直带在身边。前往长沙的路上,日军设下重重关卡,南下的师生常要扮作农民或商人,以躲避搜捕。
赵忠尧费尽心思,甚至连行李都丢了,一路翻山越岭,只有那个咸菜坛子形影不离,被紧紧抱在胸前,他的手上磨出了几道血印。
当赵忠尧到达长沙临时大学报到时,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办事处的工作人员没认出来,还以为是哪里来的乞丐。
这时,赵忠尧恰好看到梅贻琦出来,走到身边,叫了一声“梅校长”。梅贻琦仔细一看,发现眼前的人竟是赵忠尧,泪水顿时夺眶而出。
在云南,清华大学的精神继续在西南联大的校园中传扬。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曾说过:“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
八年艰苦卓绝、患难与共的岁月里,在铁皮屋、茅草房的教室中,西南联大培养了8000余名学生,走出了3800多名毕业生,其中有2位诺贝尔奖获得者、4位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获得者、8位“两弹一星”功勋奖章获得者、171位两院院士。
清华大学南迁时,日后的“两弹一星”元勋邓稼先正读高中,他的父亲、清华哲学教授邓以蛰因身患肺病,未能携家人南下。
1940年,邓以蛰想尽办法送邓稼先出城,临别时再三叮嘱:“儿啊,你要学科学,学科学为国家!”
16岁的邓稼先逃出沦陷区后,辗转来到昆明,考入西南联大物理系,先后受业于赵忠尧等名师,就此开始自己的科研之路。毕业后,邓稼先要去美国留学,临行前对好友说:“将来祖国建设需要人才,我学成一定回来。”
1950年秋,邓稼先谢绝了到英国继续深入研究物理学的邀请,在拿到博士文凭9天后,就义无反顾地登上回中国的轮船,唯恐美国政府从中阻挠。他忘不了父亲与母校的教诲。
据统计,23位“两弹一星”元勋中,21位有留学经历。科学救国的理念,深深埋在这一代学子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