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奈，但要承认。
不管在什么时代，理想主义者往往“死”得很难看。
这里的死，不是说人的物理性死亡，而是精神慢慢被抹杀、被“纠正”。
现实里，这乃绝大多数逃不过的命。
但在电影里，可以有更多的理想主义者活。
有太多书写理想主义者的电影，如《霸王别姬》里的程蝶衣、《海上钢琴师》里的1900。
他们或痴狂或执拗或单纯至极，会不顾一切死死抓住心中的某个念想。
这其中，我还会想到一部非常尖锐的国产佳作：
《长大成人》。
这是一部二十多年前的老片，拍摄于1994年，上映于1997年。
三年曲折的审查删改史、令人感慨的个体成长故事、还有电影幕后三位主创的唏嘘人生。
这些戏里戏外都让《长达成人》在九十年代的中国电影里拥有了独特的标识。
时至今日，它更值得重温，值得好好一说。
电影《长达成人》最初的原名叫《钢铁是这样炼成的》。
片名带着红色年代感，故事也是从前苏联名著《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说起。
1976年7月的北京，一个叫周青的调皮男孩在长城上发现了半本破旧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年少的他模模糊糊地知道了一个叫保尔·柯察金的英雄，可读完也没发现书里有半句提到炼钢炼铁的事。
当时由于唐山大地震，北京的街上搭起了一排排抗震蓬。
在那里，周青羡慕着大他几岁的纪文。
纪文痞里痞气，会弹吉他，还有一个漂亮的女朋友绍英。
就如很多青春片里的懵懂感情，周青喜欢上了绍英，可只能远远看着。
四人帮倒台后，大家可以自由地唱邓丽君了。
被学校开除的纪文和绍英再次出现，并拉上周青一块玩乐队。
可好景不长，纪文跟绍英闹掰分手，乐队散了，周青也被他爸安排到了厂里做烧锅炉房工人。
在成为卖苦力的工人的无聊日子里，周青遇到了一个人生导师，他称呼为“朱赫来”。
这名字来自《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在这位沉默寡言但处处护着他的中年男人那里，周青第一次感受到了父亲般的爱。
两人相处时间不长，但周青已经把他当作了精神偶像。
时间转眼来到八十年代末，已经长成大人的周青辗转多地后又回到北京。
他再次遇到了混得风生水起的纪文，还有打架子鼓的发小小莫，他们再次一起玩乐队。
只不过，当时喧闹又肮脏的摇滚圈让周青心生厌倦反感。
他无法忍受那些玩颓废玩女人，甚至聚众吸毒的乐手。
另一边，时隔多年再相见的绍英，衣着光鲜。
但是，她做了富老板的小三。
周青突然对一切都失望了，他的心里只剩下一件事:
寻找失踪的朱赫来。
在得知朱赫来因一起见义勇为而被人扎瞎双眼、妻离子散后，他决定找出在逃的凶手为“父”报仇。
不知是白日梦还是真实发生，周青找到了那个没有左耳的凶手，并亲手刺瞎了对方的双眼……
看《长大成人》的过程，总会想起贾樟柯的《小武》。
一个在北京都市，一个在汾阳县城，一个是吉他手，一个是小偷。
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其实精神意义相通。
说到底，他们都是讲理想主义者被滚滚而来的大时代所抛弃。
是在用“脏乱差、灰蒙蒙”，反衬这些离群个体内心的真与纯。
《小武》里的小武虽是一名“扒手”，可他有情有义，对友情、爱情、亲情真挚单纯。
可一切向钱看、向名靠近的时代让他渐渐失去一切精神支撑，最终被当街铐在一根电线杆上。
活像一只被围观的猴子。
《长大成人》里的周青同样也是。
影片细致地表现了这个长于80年代前后的迷茫青年，在友情、爱情、亲情上遭遇的困惑。
友情上，一起长大的发小小莫可以说是他唯一的真正朋友。
多年之后再见面，小莫还是那个喜欢打鼓的小莫，却自甘沉沦于狭小混乱的地下摇滚圈。
他整日混在一处拥挤脏乱的民房里，还在周青面前喊着那句可笑的“满大街都是我的兄弟”。
周青骂他也无济于事，最终这位老友成了可怜的替罪羊坐了牢。
至于周青年少时崇拜过的纪文，这个精明的混混和商人，一直居高临下俯视着周青，把他视为一小跟班。
纪文可以做到人前笑呵呵，人后下狠手。
他认为是不合群的周青告诉了警察乐队成员吸毒的事，所以派人把周青痛打一顿。
当满脸是血的周青找到他时，他没做过多解释，只当面扔下句轻蔑的话：
别他妈把自己当根菜，其实你跟街上的那些傻冒一样，凑合活着吧。
爱情上，所谓每个男孩都会有一个性懵懂期时幻想的女性。
而穿着短衣短裤、在抗震蓬里掀开蚊帐那一刻的绍英，就成了周青半生的牵绊。
少年时的他选择默默守候，一次次劝她离开有暴力倾向又爱沾花惹草的纪文。
但得到的回应，是被骂一句：
你懂什么，滚！
对，他就是一直不懂。
成年后再遇这个又爱又恨的女人，她与纪文已形同陌路，却转身做了小三，过上了开豪车、当珠宝店女老板的华贵生活。
原来，这个女人根本没有在追求爱情，只是精明地自愿堕落而已。
当周青表现出对她的失望和看不起时，绍英却不在乎地回了一句：
别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周青懵了，绍英跟纪文说的一样。
至于亲情，周青的父亲只知棍棒出孝子。
他用暴力打骂与儿子“相处”，即便周青在外被人打得鼻青脸肿，回到家后还要被质问“你又欺负谁了？”
而父亲晚年与洗脚妹的私情更让这个鸡飞狗跳的家彻底破碎，周青唯有逃离。
接连的挫败与失落，唯一例外的，是“朱赫来”的出现让他灰色的人生亮了起来。
片中，父亲一般的“朱赫来”由田壮壮特别出演。
他是导演路学长的前辈，也是影片的监制，戏里戏外的这层关系，都让田壮壮像一位低调的教父。
电影里，沉稳的朱赫来让一度崇拜暴力（片中多次出现枪）的周青认识到，不是一切问题都要靠暴力来解决。
白天是脏兮兮的铁路司机，晚上在灯下看书、皱着眉头想事情，这些都让周青对他产生了强烈的好奇，也产生了精神依赖。
一场交通意外让周青腿骨骨折，朱赫来主动把自己的骨头取出来接到了周青身上。
这虽然有点不合现实情理，但隐喻意义明显：
朱赫来，这个从动荡年代走过来的饱受磨难的男人，他骨子里的真诚、宽容与理想主义，被周青继承，并将影响他的一生。
所以，当他见识到摇滚圈子里的灰暗与肮脏后，他才会感慨：
他们原本有健康的身体，却失去了健康的精神。
也会当着乐队主唱的面反问：你不觉得你每天都在装模作样吗？少跟我玩颓废，看见你就想吐。
于是，同样玩音乐的周青让自己成为了异类，与那些整日沉浸在毒品与虚无中的摇滚乐手隔绝开来。
《长大成人》故事里设定的时代背景也契合了周青的精神困惑。
从六七十年代的追求精神理想到八九十年代全面倒向物质主义，周青的精神支撑却是红色年代里的“朱赫来”为榜样。
在那个社会风气初开、一切都追求“时髦“的新时代里，周青选择了保持真诚和清醒。
这种格格不入的错位，结果就是别人是“满大街都是我的兄弟”，他主动成了孤家寡人一个。
男孩的成长，需要偶像，找不到偶像，就要流浪。
经历曲折的周青找到了朱赫来、也长大了，只不过是一条异常痛苦的路。
就像朱赫来将他的腿骨植入到周青的腿里，每到风雨天便会疼痛。
疼痛也提醒着他，世上还有一个人是值得崇拜的，精神是可以有寄托的。
这是电影的执拗、这是路学长导演的浪漫。
但残酷的现实主义和执拗的理想主义产生了太过鲜明的对比，所以影片的背后是长达三年的审查修改过程......
这就像是对理想主义者的一场漫长“审判”。
三年里，历经了无数次的送审修改，审查员们只说：
影片太“灰”。
导演路学长就自己一边悟着一边修改。
最遗憾的删改，当然是结尾周青径直撞破玻璃门去为朱赫来报仇的暴力戏。
被用画外音的形式改为了一场白日梦。
如今这版美化的结局削弱了影片的批判力，而原版结尾是有着《出租车司机》结尾一样的力量感的。
这是整部电影的一个致命伤，也是导演路学长与监制田壮壮为公映而不得已妥协的结果。
《长大成人》1997年公映至今的25年里，又发生了很多令人唏嘘的事。
女主角朱洁入戏太深吸食过量毒品去世。
男主角朱洪茂在2007年失踪。
导演路学长在2014年病逝……
这部电影的核心主创，如今只留下了监制/主演田壮壮。
了解田壮壮导演的会明白，让他来演“朱赫来”是多么合适的选择。
因为，田壮壮本人就是一个标准的理想主义者。
他在40岁时暗暗发誓：只要心里不想拍的东西，饿死都不拍。
此后的几十年里，他果然践行。
前不久，70岁的他又谈到了新作《鸟鸣嘤嘤》至今无法公映的原因和对电影的失望。
采访中他感慨，过去每拍一部电影都是用生命来投入的。
但中间的审查让作品被肢解、让创作者失去尊严，后来一度产生不再拍电影的念头。
拍《鸟鸣嘤嘤》时他又投入了极大的精力，但送审两年了至今没有任何消息。
“我能接受任何一个审查的结果，但我确实不能接受一个我送给你两年多，却一句话都没跟我说的结果。”
这种不尊重，让他对电影再次失望。
这种失望，就像《长大成人》里周青的失望一样，苦闷，但无力改变。
或许，但凡心怀理想与纯粹，就只能这样苦闷下去吧......
狗仔卡
发表于 2022-9-17 09:30 PM
提升卡
置顶卡
沉默卡
喧嚣卡
变色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