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诗人谢朓登上长江南岸的三山,回头眺望建康城(今南京)。
这位被后世称为“小谢”的南朝山水诗人,即将告别诗酒雅集的京城,外出为官。
临别之际,百感交集。谢朓看到,晚霞如彩绸般散布在天空,大江澄静如白练,群鸟鸣啼,花草芬芳,于是写下名句:“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
唐代的李白最欣赏谢朓,他现存诗中提及谢朓的多达十几首,而谢朓不仅是永明体的一代宗师,也是南京古代最著名的诗人之一。
“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入朝曲》)谢朓描绘了长江之畔古都的繁华气派。在长江水孕育之下,这座城书写了不朽的诗酒华章。
长江的第一滴水从雪山缓缓落下,向东奔流,在虎踞龙蟠的山水中邂逅一座古都。
南京坐落于长江下游,浩浩汤汤的长江为其北界,自古号称“天堑”,城中还有长江支流秦淮河轻盈地流淌而过。两江夹一城,默默见证南京的历史风云。
两千多年前,秦始皇一统天下,来到建城于今南京清凉山一带的金陵,感受到了这座城市的非凡气势。
当时,秦始皇身边有一个望气者,类似于现在的风水大师,他告诉皇帝,金陵城有“王者都邑之气” ,并留下一句“五百年后金陵有天子气”的预言。
秦始皇一听,有些不悦,下诏改金陵为秣陵。“秣”是喂牲口的草料,秦始皇取此名是为了镇压所谓的“金陵王气”。
历史有时就是无巧不成书。
秦始皇去世四百多年后,到了东汉末年,长江下游一带出现了割据江东的孙吴政权。
孙权听江东谋臣张纮说起秦始皇的故事,自以为天命所归,自己就是谶语里那个五百年一出的天子,特意将其政治中心从京口(今镇江)迁到了秣陵,并在秦淮河边修筑石头城,将秣陵改名为“建业”,取建功立业之意。之后,孙权称帝,定都建业。
据说,当年诸葛亮出使江东时,见秣陵城四面以天然的山水合围,感慨道:“钟阜龙蟠,石头虎踞,此乃帝王之宅也。”后世称南京“龙蟠虎踞”便是以此为滥觞。
尽管孙吴后来湮灭在三国一统的历史潮流中,但南京正是从这一时期开启了六朝古都的序幕。
东晋时,衣冠南渡,王、谢等大族相聚于建康,秦淮河朱雀桥边的乌衣巷,高门大宅,冠盖云集,潇洒倜傥的王、谢两家子弟常穿乌衣以示显贵。书法家王羲之、名相谢安、才女谢道韫、山水诗鼻祖谢灵运等皆出自王谢家族。
六朝之后,乌衣巷渐渐沦为废墟,唐朝诗人刘禹锡不禁发出“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感叹。
南朝时期,宋、齐、梁、陈四朝皆定都于建康,书写风流往事。
南梁的梁武帝萧衍是一位文艺皇帝。他精通儒家六艺,早年未受禅时与谢朓、沈约等人并称为“竟陵八友”,发表了许多诗作,后来笃信佛法,多次脱下帝袍,前往同泰寺舍身出家,并在南京大肆营建佛寺浮屠。
梁武帝在位时,南梁尚文之风日盛,号称“文物之美,为江左二百年来所仅见”,其长子萧统主持编纂《昭明文选》,集隋唐以前诗文佳作之大成。
虽说梁武帝晚年引狼入室,酿成侯景之乱,南梁迅速从顶峰滑落,但唐代杜牧的一句“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仍勾勒出当时南京宝塔林立的文化神韵。
直到一千多年后,现代作家朱自清走入南京城,还能感受到南京“贩夫走卒皆有六朝烟水气”,而“逛南京像逛古董铺子”,岁月悠长的文脉气息扑面而来。
孙吴迁都建业之后,有东晋、宋、齐、梁、陈五朝相继在此定都,故南京常被称为“六朝古都”。而后,还有南唐、明朝、太平天国、中华民国等建都于此,合称“十朝都会”。
朝代更迭,沧海桑田,南京城墙上镌刻了斑驳的痕迹,历史甚至对城市命名也留下了记忆。据统计,南京曾有过七十多个名称,包括金陵、秣陵、石头城、建业、建康、江宁、集庆、应天、天京等等耳熟能详的名字。
每一段历史,都是一段氤氲在江水中的诗酒岁月。
“诗仙”李白最崇拜南朝的谢朓,曾慕名而来,到金陵一游。
有一次,李白在金陵逗留了半年,随后上扬州。他在金陵酒肆中,与卖酒的吴姬及热情的当地朋友把酒相送,以长江之水比喻离别之情:“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
怀才不遇的李白南游至金陵时,还曾游览当地的名胜凤凰台,叹息三国吴宫只剩下野草闲花,东晋贵族也埋在古墓里,只有长江东流水常伴寂寞的凤凰台。
在这首《登金陵凤凰台》中,李白写道: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李白画像。图源/网络
唐亡后,五代十国迭起兴衰,其中,南唐定都江宁(今南京),文化尤为昌盛。
南唐后主李煜是个才华横溢的文人,却偏偏生在帝王家。
宋灭南唐后,李煜被俘北去,他时常想起故国,只能作词排遣忧怀: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
亡国之后,昔日身边的美人、手中的美酒早已成追忆,也许南唐都城华丽的宫殿还在,只是宫女红颜已衰。
南京文化一如滔滔江水,包罗万象,南京诗词既有诗人的洒脱、帝王的哀愁,也有宰相的释然。
北宋时,包容的南京接纳了推行新法失败的王安石。
晚年,王安石辞官退居江宁城东半山园。晚春的风将花吹落,露出处处绿荫,王安石或设椅小坐休息,或扶杖着履寻幽,听着虫鸟鸣叫,有时只觉往昔的忧愤如过眼烟云。
有一天,王安石出城游览长江,却碰上了坏天气,但这并未影响他的游兴。
阴晴不定的天空下,王安石放眼远望,视野被青山阻断,一片渺茫,但忽然间,他发现山林掩映之下,隐隐约约有无数白帆向近处驶来,大有“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感,于是写下《江上》一诗:
江北秋阴一半开,晚云含雨却低徊。
青山缭绕疑无路,忽见千帆隐映来。
王安石病逝后,葬于江宁半山园,与金陵烟云相伴。
明清时期,江南科举达到鼎盛,南京拥有当时规模最大的科举考场,天下近半数官员出自江南贡院,夫子庙一时人才荟萃,南京因此号称“天下文枢”。
长江两岸,秦淮河水,激荡了无数才子佳人的情思,书画、诗词、唱曲、戏剧、园林、美食,一切美好的事物,群聚于斯。
即便不求仕进,文人墨客也能在这座城市留下不朽的文化遗产。
明末,秦淮名妓李香君血溅诗扇的故事从南京传遍世间。清代文人孔尚任根据李香君的传奇事迹,写出了长演不衰的《桃花扇》。这部传奇剧本流传至今,深深根植于非遗文化,依然是昆曲、京剧、越剧等剧种必演的剧作。
清代,号称“秦淮寓客”的落第书生吴敬梓,在秦淮河畔创作了讽刺小说《儒林外史》。
出自江宁豪门的曹雪芹被抄家后,深感世态炎凉、盛衰无常,他将少年时代在南京的记忆写进了那部伟大的著作《红楼梦》,书中所描写的环境、人物、故事很多取材于南京。
归隐南京的袁枚自有其名士风流,他脱离名利场后,辞官在南京投资置业,修建园林,研究美食,写出了《随园诗话》《子不语》等作品。
南京不仅有名人,还有数不尽的文化宝藏。
寸锦寸金,美如云霞,那是南京云锦;江南丝竹,曲调婉转,那是南京白局;琴心合一,儒雅超然,那是金陵琴派;画舫花灯,天衢万星,那是秦淮灯会。
沿着长江追根溯源,南京文化与万里江水紧密相连。
从源头到大海,长江堪称跨越山海的文学长廊。绵延数千载的中国诗史,也如源远流长的长江。
在长江上游金沙江流域的西昌,谪居的明代才子杨慎走入川南胜境,夜宿濒临邛海、拔地而起的泸山,写下“谁把太空敲粉碎,满天星斗落人间”。
在长江中游的武汉,唐代诗人崔颢登黄鹤楼,作七律诗:“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据说李白看到此诗,自愧不如。
在浔阳江头,被贬九江的白居易摆酒送客,听闻阵阵琵琶声,遇到一位同样被抛弃的琵琶女,他们都在江湖之间飘零流浪,“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长江,是诗的长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