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夏天,欧洲经历大旱,多瑙河水位骤降,位于塞尔维亚小村普拉霍沃附近的河段上,露出了二战时期纳粹德国沉于此处的船只。
露出水面的纳粹德国沉船。来源/路透社
它们是怎么来到多瑙河流域的?又为什么坐沉于此?在它们的命运背后,是一段鲜为人知的历史,并折射出多瑙河流域的国际风云变幻。
普拉霍沃与罗马尼亚隔河相望,东南方离保加利亚边境也不远,战略位置险要,而多瑙河流域历来是国家与民族间竞逐的战场。据普拉霍沃的旅游网站介绍,小村的历史最早可追溯到罗马帝国时期,附近有罗马军团的石墙与堡垒遗存。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多瑙河构成罗马帝国的北部疆域,罗马军团隔河与“蛮族”对峙,直至欧亚内陆民族大迁徙,一波又一波的“蛮族”冲破多瑙河防线,进入罗马帝国境内。中世纪的查理曼帝国派传教士前往多瑙河以南地区,试图皈依当地的阿瓦尔人,而拜占庭帝国则通过与塞尔维亚人结盟来将阿瓦尔人向东驱赶,塞尔维亚人则趁机扩展自身在该地区的势力。此外,保加利亚人也曾染指多瑙河流域。
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兴起改变了多瑙河流域的势力版图。14世纪后半叶,保加利亚君主违背与塞尔维亚人的同盟,转而接受奥斯曼土耳其的统治。孤立无援的塞尔维亚人最终被奥斯曼土耳其各个击破,后者北进的势头直至1683年兵败维也纳城下后方才停止。得胜的哈布斯堡王朝趁势从奥斯曼土耳其手中夺回匈牙利。一度看到希望的塞尔维亚人趁势起义,却始终未能盼来哈布斯堡王朝的军队,继而遭到奥斯曼土耳其人的残酷镇压。随着奥斯曼土耳其的衰落与沙俄的崛起,多瑙河流域的民族开始奋起争取独立权利。经过先前的失败,塞尔维亚人不气馁地先后于18世纪末与19世纪初三次起事,普拉霍沃还曾成为一场战斗的主战场。在19世纪初的起义中,塞尔维亚人与俄军协同作战,取得了一些胜利。然而,面临拿破仑入侵,沙俄最终抛弃了塞尔维亚人,塞尔维亚领导人只能渡过多瑙河撤退,直到从拿破仑战争中胜出的沙俄腾出手来,协助塞尔维亚取得奥斯曼土耳其治下更大程度的自治权。而在更北的罗马尼亚地区,沙俄更是取代奥斯曼土耳其成为新的主导力量,直至1856年的克里米亚战争,罗马尼亚获得了独立的机会。来自英国等大国的干涉同样制约了1878年沙俄创建一个大保加利亚、进而加以影响和控制的企图,但它们也认可了塞尔维亚于同年取得的独立。尽管受到英法等列强的制约,沙俄仍旧对巴尔干半岛施加着影响。取得独立的诸多国家也意识到,奥斯曼土耳其肉眼可见的衰落使它成为一个绝佳的征伐目标。1912年,由保加利亚和塞尔维亚牵头的巴尔干同盟向奥斯曼土耳其宣战,成功夺取马其顿地区和阿尔巴尼亚地区。然而,这场战争也为多瑙河流域国家今后的纠纷埋下了伏笔。担心塞尔维亚坐大的奥匈帝国介入地区事务,成为多瑙河流域国家相互纷争的导火索。奥匈帝国坚持阿尔巴尼亚必须独立,招致了塞尔维亚的不满。除此之外,奥匈帝国更是鼓动自认出力甚多的保加利亚向塞尔维亚索要对整个马其顿地区的控制权,并在被拒绝后向昔日盟友开战。但得到罗马尼亚和沙俄支持的塞尔维亚顺利击败保加利亚,后者越发疏远沙俄,倒向奥匈帝国。塞尔维亚与奥匈帝国间的矛盾引发了两年后的萨拉热窝刺杀案,进而成为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导火索。自认复仇时机来临的保加利亚于1915年加入同盟国一方,对塞尔维亚宣战,与德军携手经由普拉霍沃入侵塞尔维亚,而罗马尼亚则于次年加入协约国一方对保加利亚作战。然而,再次站错队的保加利亚,尽管在战争期间几乎以一己之力抵挡住罗马尼亚的攻击,却最终在谈判桌上成了战争的输家,罗马尼亚则从崩溃的奥匈帝国处兼并了不少土地。20世纪20年代末的经济危机,导致分属战胜国和战败国的罗马尼亚和保加利亚都走上了法西斯道路,最终成为纳粹德国二战战略的重要一环。罗马尼亚境内的油田是德军化石燃料的关键来源,而保加利亚的态度则对德军巴尔干战场的成败至关重要。认识到这一点的苏联也陈兵罗马尼亚边境,并直接从其手中夺占领土,并占领了多瑙河河口的数个岛屿。但德国还是抢先一步,它先是通过仲裁满足保加利亚对罗马尼亚的领土要求,作为补偿,德国派驻军队进入罗马尼亚。在一定程度上,多瑙河流域的态势影响了苏德战场的结局。南斯拉夫亲德政府在1941年3月的军事政变中倒台,嗅到机会的苏联急忙与新政府签署友好协定,这打乱了德军入侵苏联的计划表。为了确保侧翼的安全与多瑙河流域航运的顺畅,德军联合保加利亚入侵南斯拉夫。普拉霍沃所属的内戈廷地区这次并未受到兵锋的直接涉及,少量的游击队活动在夏天和秋天也被镇压下去。入侵南斯拉夫的军事行动固然取得了成功,却也拖延了希特勒开展进攻苏联的“巴巴罗萨”计划达五周之久,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德军进攻苏联的节奏。苏德战争于1941年6月22日爆发,罗马尼亚积极配合德军在南部战线的行动。罗马尼亚军队与德军合作,深入摩尔多瓦和乌克兰境内,夺占重要港口敖德萨和克里米亚半岛,进而使轴心国控制了整个多瑙河流域和大部分黑海水域。在此之后,德国海军将大约500艘小型货船和军舰溯易北河而上到德累斯顿,再经公路将它们转运到多瑙河畔的因戈尔施塔特重新下水,最终顺多瑙河而下到达黑海。它们与罗马尼亚海军携手,牢牢控制着黑海的制海权。苏德战争形势的逆转使得曾经亲密合作的轴心国家间出现裂痕。1943年1月,希特勒因斯大林格勒战役的失利大为光火,严厉谴责罗马尼亚独裁者安东内斯库,称负责掩护德军战线侧翼的罗马尼亚部队的溃败导致第六集团军被合围。感受不到尊重的安东内斯库下令罗马尼亚军队从布格河以东撤出。4月初,罗马尼亚代表悄然抵达开罗,开始与盟军就退出轴心国进行秘密谈判。尽管安东内斯库于5月中拒绝了苏联开出的条件,但战事的进展将使罗马尼亚别无选择。此外,罗马尼亚在德罗关系中长期处于的从属地位也令其心生怨恨。安东内斯库曾建议轴心国军队放弃罗马尼亚北部,退守喀尔巴阡山和多瑙河一线,这得到了德军指挥官的支持,却为坚持寸土必争的希特勒断然回绝。希特勒的固执致使罗马尼亚最终倒戈相向。1944年8月下旬,苏联红军发动雅西-奇西瑙攻势,突入罗马尼亚,无险可守的轴心国军队节节败退。加上不少前线的罗马尼亚军队事先已与苏联红军取得联系,未加抵抗,苏军势如破竹。与此同时,苏联空军也对轴心国黑海舰队进行空袭。8月23日,安东内斯库被政变推翻,新政府命令德军在两星期内从境内撤出。德国海军急忙电令海军少将保罗·威利·齐布率领由超过200艘船只组成的多瑙河与黑海舰队从罗马尼亚境内、黑海岸边的康斯坦察出发,通过多瑙河撤离。然而,由于罗马尼亚的调转枪口,位于上游的一处名为“铁门”(Iron Gate)的险要多瑙河峡谷已经落入苏联红军的控制中,德军的四次突围尝试均以失败告终。普拉霍沃附近多瑙河上的小岛与沼泽固然给德军舰队提供了暂时的掩蔽所,可日益强盛的铁托游击队也随时可能威胁到舰队。因此9月初,齐布最终下达自沉的命令,通过打开通海阀和引爆船上炸药的方式使它们坐沉河底,以免落入苏联手中,并且意在阻塞多瑙河的航运。据附近村民回忆,德军为了笼络人心,允许村民在沉船前将船上除弹药外一切可搬运的物品取走自用。就在同一时间,苏联向保加利亚宣战,受到压力的保加利亚立即宣布倒戈加入盟军阵营,德军在巴尔干半岛大势已去。战争结束后,一些沉船被打捞出水,但仍有20多艘船位于河底,这对航运造成了极大困扰。在低水期,由几条舶船连成的长船队需斩断相互间的钩连,方能依次避开沉船,之后再重新联结,导致宝贵时间的浪费。此外,附近的塞尔维亚和罗马尼亚居民的捕鱼作业也深受其影响。1948年重组的多瑙河委员会在相当程度上受苏联控制,很快因南斯拉夫与苏联间的关系破裂而排挤南斯拉夫,直到20世纪50年代苏南关系正常化后,南斯拉夫才得以更多参与到委员会的日常事务中。但受技术条件所限,多瑙河沉船问题始终未能得到解决。80年代,当时的南斯拉夫政府也曾尝试打捞沉船,结果不慎触发了船上的未爆弹药,导致数人死亡。在2002年夏天的欧洲热浪与干旱期间,这些沉船再次显露出来,引发外界的关注。2006至2008年间,欧盟资助一个由塞尔维亚人和荷兰人组成的专家团队前往分析和测量沉船的位置。10年后,塞尔维亚正式向欧洲投资银行申请贷款(该银行成立于1958年,是欧盟的借贷机构,通过对外发行债券筹集资金,进而放贷支持国家的经济发展。该银行90%的贷款都流向欧盟成员国,但也兼具对外开发与援助的功能)。鉴于多瑙河航运涉及欧盟成员国的利益,且塞尔维亚也是欧盟极力拉拢的对象,这笔贷款的申请顺理成章被通过了。在塞尔维亚计划内,这笔贷款将用于改善境内多瑙河的航运条件,将更多的物资运输从陆路转移到水路。该工程包括将剩余沉船打捞出水,预计这一项便需要花费约2300万欧元。此外,在工程正式开始前,潜水员还需搜索沉船上的剩余燃油、未爆弹药和武器,以确保安全。由于多瑙河流经多国,它的治理需要沿途国家的通力合作,时人倾向于赋予它以积极意义。由奥地利、德国、捷克斯洛伐克、保加利亚、罗马尼亚、匈牙利、南斯拉夫和苏联代表组成的多瑙河委员会曾是冷战期间东西方合作的典范,一位意大利作家也曾在80年代漫游多瑙河全境,称它是击败纳粹德国的关键之一。今天,媒体也高度评价欧盟出资帮助塞尔维亚处理沉船的举动,称它“有助于修补战胜纳粹德国后所未竟的事业,使多瑙河更易通航,令我们满心自豪。”2022年3月,塞尔维亚政府正式表示将投入2900万欧元清除沉船。但在今年夏天大旱的情况下,尘封的历史记忆再次泛起,当地居民将沉船称为“德国人遗留下的生态灾难”,再结合拖延日久的塞尔维亚入欧谈判,这项“团队工程”究竟能否成功进行, 还需要时间检验。“World War II Wrecks in the Danube,” From Der Tagesspiegel“Why Nazi Warships from the Danube Appear with the Drought,” From Berliner Morgenpost“Archaeology News,” Archaeology, Vol.56, No.6 (November 2003), pp.10-12, 14-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