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苏东坡,有一个耳熟能详的故事。
某日,在玉堂之上,他问一个善讴的幕士道:“我写的词比之于柳永如何?”
幕士对曰:“柳郎中词,只好十七八岁女孩儿,执红牙拍板,唱:‘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执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
故事的结尾则是,“公(东坡)为之绝倒”。
众所周知,词有豪放、婉约之分。有这个常识作基础,我们便约定俗成地以为,这个幕士显然是在夸耀苏东坡,恭维他写的词够豪迈。
果真如此否?
《左传》里记载道:“诗以言志”;孔老夫子则说:“不学诗,无以言。”圣人的推崇,外加有一本古籍《诗经》传世,古代的儒士,对于诗歌崇尚多矣。唐朝人称呼这种艺术形式,为“曲子”“词”,或者是“歌词”。它常出现在乐坊之内,是供歌舞艺人演唱、练习的东西。总而言之,那时的“词”,立意不会太高,至多是一种流行俗乐。宋朝人更随意,称呼词为“长短句”。“长短句”者,一首诗中长短不齐的句子而已。既然可以如此随便的称呼,也就意味着,这种艺术形式与“杂言”是等同的。北宋文人朱弁说:“今之长短句,比之古乐府歌词,虽云同也于诗,而且祖风扫地矣。”同时代的朱翌,甚至还觉得,大家热衷于写词,简直就是“时代的悲哀”。他在文章中写道:“今不复有歌诗者,淫声日盛,闾巷猥亵之谈,肆言于内,集公燕之上,士大夫不以为非。可怪也。”类似观点虽然激进,但站在当时人的立场,他们的驳斥也并非全无道理。晏殊、欧阳修、张先等等,对词的发展功莫大焉的名家,所作的词,或者抒发离情别绪,或者描摹宴饮之乐,或者离不开入乐与酬唱。总而言之,在卫道士眼中,“游戏笔墨”而已。经由后世诸多名家的不懈努力,词的江湖地位已然能和诗歌平分秋色,但我们不应该忘记它的那一段“屈辱历史”。在其发展初期,词既然等同于“唱词”,那么,宋朝人理想中的“唱词明星”,是什么样的标准?坦率地说,还真就是专唱柳永歌曲的那种,“十七八岁女孩儿”。宋朝科学家王灼写了本颇著名的书——《碧鸡漫志》。书中引用别人的观点,表达了当年的选角标准:“唱歌须是玉人,檀口皓齿冰肤。意传心事,语娇声颤,字如贯珠。”至于执铜琵琶的关西大汉,是否能获得宋朝人垂青?恐怕未必。书中说了,宋朝人也是“视觉动物”,老翁或者大汉,即便唱歌水平高,因为颜值不高,照样成不了明星。“老翁虽是解歌,无奈雪鬓霜须。大家且道,是伊模样,怎如念奴?”关西大汉介于“皓齿冰肤”和“雪鬓霜须”之间,宋朝人的观点是,“怎如念奴”?让某个不入流的歌手唱“大江东去”,诸位还觉得,那个善讴的幕士,是在恭维苏东坡吗?毫无疑问,在很多人眼中,“词家第一人”。这只是后世人的观点,当时之人又是如何看待的?苏轼的门生之一,同样也是“苏门六君子”之一的陈师道,如此评价老师的作品:以诗为词。以今天的视角观之,这样的评价几乎是把老师捧上了天,拓展了词的题材内容和表现手法,为词的发展增添了活力,开辟出一条崭新的道路。但是,在宋朝人看来,“以诗为词”简直就是挖苦人的话。“退之(即韩愈)以文为诗,子瞻(即苏轼)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雷大使是当年教坊里的一名艺人,纵然舞影蹁跹,如前文所述,就因为他是个男的,在宋朝人眼中,也就不是最出色的明星。陈师道的潜台词就是,韩愈、苏轼,差不多相当于教坊里的雷大使。评价完苏轼,他话锋一转,继续说道:秦老七(即秦观)的词写得不错,“唐诸人不逮也”。陈师道的观点,实际上,得到当时很多人的认同。譬如,鼎鼎有名的李清照女士。“……苏子瞻,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葺(葺,修饰的意思)之诗尔。”同样地,在文章的结尾,李清照也点到为止地夸了夸秦观。她说,秦少游写得还凑合,如贫家美女,美丽倒不必说,缺少些富贵气罢了。宋朝学者以为,学生秦观的词反而超过其师苏轼,原因就在于,秦观写得规矩,“专主情致,而少故实”。对文体风格的维护,恰好就是宋人的审美观念。诗要有诗样,词要有词样,这才是他们追求的艺术方向。“以诗写词”,基本上等同于“词不像词”,说得再难听些,就是“不会写词”。更不幸的是,据说,苏轼自己也提过,我不太善于唱曲,难免有荒腔走板的时候。(子瞻自言平生不善唱曲,故间有不入腔处,非尽如此。)为后世所熟知的“豪放派”,是明朝人首先提出来的,在宋朝时,当时的文人也许觉得,所谓的“豪放”,也就那么回事。“长短句命名曰曲,取其曲尽人情,惟宛转妩媚为善,豪壮语何贵焉?!”并没有贬低苏东坡的意思,审美的取向,我们不能说对错,一个年代一个主张,任何作家能够流传千古,都不可能一蹴而就。第三个问题,作为心眼最“坏”的段子手,苏东坡先生,是否听懂了幕士的戏弄?“绝倒”是什么意思?很多学者理解为,“满意”“自豪”“自负得都快倒了”。这样的解释恐怕站不住脚。真相可能并不如学者臆想的那般高深。就好像通俗笑话里讲的,“绝倒”之意可能就是“因大笑而不能自持”“笑掉大牙”。和苏轼同时代的李清照,在其文章中,毕竟也用到了“绝倒”一词。“王介甫、曾子固,文章似西汉,若作一小歌词,则人必绝倒,不可读也。”在此处,“绝倒”类似于讪笑,说得不尊敬点,也可以是“笑掉大牙”。李清照堪称女中豪杰,后人心目中的文章巨公,在她眼中“不可读也”,此一句“绝倒”可谓恰如其分。苏轼的“绝倒”,并不是自负,其实,还有另外一个证据。在他自己写的《东坡诗话》中,其实也记载了“东坡问幕士”故事的另外一个版本。优人曰:“公词,须用丈二将军,铜琵琶、铁绰板,唱相公的‘大江东去’;柳学士却只用十五六岁小女郎,唱他的‘杨柳岸晓风残月’,可也。”想到一句曾经的流行语,意思可能对应不上,但用之形容东坡当时的窘态,可能还挺合适。幕士戏弄东坡,东坡既不方便反击,另一方面,在当时人眼中,他的词可能还真就不如柳永。万般无奈,只能硬生生挤出一个“礼貌而不失尴尬的笑容”。一如诗词,汉字的非凡魅力,就在于其充满奥妙的排列组合中。网络流行语,又何尝不是一种创造或者创新?极有可能,几百年之后,专业的语言学家,也会一本正经考据“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这一短语的用法及来源。他们一定会费尽思量,可能也会争论不休。[1]吴世英.释“东坡绝倒”[J].中学语文教学,2013(10):61-62.[2]张巍.以诗为词:诗学内涵的历史演变及其相关论断评议[J].北方论丛,2012(05):6-10.[3]彭文良. 苏轼诗词比较研究[D].吉林大学,2010.[4]谢桃坊.宋人词体起源说检讨[J].文学评论,1999(05):105-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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