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是个华人,无论识字与否,总有那么几首古诗,开口即可朗读,甚至无需经过大脑。
譬如: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李绅《悯农》其二
最熟悉的事物,往往也最为陌生。围绕这首古诗产生了诸多谜题,广泛的传唱度,深入人心的主题,渐渐模糊了这些谜题。
但偶然想起时,蓦然回首,那些难题时刻都在,灯火阑珊处。
“锄禾”二字,到底该作何解。是指拔除杂草之意吗?可是谁家的“禾”,有杂草之意。是指“种庄稼的过程”吗?哪个农民会在烈日灼灼之下种庄稼?
尤其是第二种解释,乃是蒙曼老师在《中国诗词大会》中提出。现场的小朋友答错了题,蒙曼说她“这就是城市的孩子,没有农业生活经验。”
可是,日光最强烈的中午,的确不适合种庄稼,很显然,蒙曼也没有干农活的经历。
要想深入理解“锄禾”之意,首先要明白,当时的农民,费尽辛苦,种了何种庄稼。
据《说文》解释:“禾,嘉谷也,二月始生,八月而孰,得时之中,故谓之禾。”经学家段玉裁注解曰:“嘉谷之连稿者曰禾。”
至于“嘉谷”的解释,则相对比较容易,古代以粟为嘉谷,粟即是北方的谷子,去壳后就是小米。
综上所述,“禾”指的是,已抽穗的整颗粟的植株。
及至今天,粮食种类如此丰富,小米依旧占据重要的席位。更不消说是在古代,据史料记载,粟在唐宋以前的北方,是最主要的主粮。
晚唐诗人许浑曾作《金陵怀古》,其颔联乃是:松楸远近千官冢,禾黍高低六代宫。
禾和黍,分别是五谷之一,两种作物一起用,才能相得益彰。许浑以官家的视角,描述宫殿的破落,昔日官僚的坟墓,遍布松楸;皇家的宫阙,长满了庄稼。但官家的不幸,却是农民的大幸,长满禾黍总是强过遍地蒿草。
众所周知,李绅的《悯农》共有两首,他们其实本来就是一个整体。《全唐诗》收录两首诗时,为其统一命名为《古风》。第一首诗内容如下: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
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李绅《悯农》其一
诗作中的“一粒粟”,和第二首之“锄禾”,其实是相互对应的。
如果“禾”是粟,那么“锄粟”不也是错的吗?
其实,“锄禾”是古代北方固定的农业用语,意思是给粟锄草,类似于倒装句式,可以理解成“为禾锄”。
“锄禾”之用法,在古代农书里屡见不鲜。譬如,贾思勰的《齐民要术》中写道:“锄不厌数,周而复始,勿以无草而暂停”,“锄得十遍,便得八米也”。
贾思勰是在告诉农民,“锄禾”是个周而复始的过程,不能因为没有杂草而放弃;锄的次数多了,土壤松软,必然有好的收成。
在烈日炎炎之下“锄禾”,也有其科学依据,高温下除草,人虽然辛苦些,草也极易丧失水分,此时“锄禾”的成功率更高。
所以,“锄禾”并不是指种植庄稼,蒙曼终究是错的,但如果她说,除草也算“种植庄稼的过程”,倒也可以解释得通。
反过来说,同一句话,不同的理解,不正是中文语言的魅力所在嘛。
《悯农》的作者到底是谁,一直以来都有争论,很大概率就是李绅。
李绅出生于唐朝中后期,他身材短小精湛,时人谓之“短李”,李绅六岁丧父,母亲卢氏亲自教他读书。
据现代学者考证,《悯农》二首,大概作于贞元十五年至十六年之间,即公元800年左右。彼时的李绅,已经28岁。
李绅拿着《悯农》干谒宰相吕温,这也是唐朝诗人结交权贵的常用办法,譬如孟浩然、白居易诸人,都曾以诗歌为工具,收获过权臣的垂青与重视。
宰相吕温很赏识李绅,以至于他私下对齐煦说道:“吾观李二十秀才之文,斯人必为卿相。”
可想而知,李绅写这首诗时,目的并不单纯。他以诗歌作为政治上的敲门砖,这两首小诗,恐怕就不是纯粹的悯农诗了。
中国自古以来,就是个以小农经济为支柱的国家。哪里有农民,哪里便会有悯农,上古歌谣中,悯农诗已经初见端倪。
先秦无名诗人,所作的歌谣《穗歌》曰:
穗乎不得获。秋风至兮殚零落。风雨之弗杀也。太上之靡弊也。
《诗经》之后,至于魏晋南北朝时期,悯农诗人却寥寥无几,陶渊明竟成了典型代表。
众所周知,陶渊明是以田园生活为乐的隐士,将歌颂田园的诗人,视作同情农夫的诗人,也从侧面说明了,悯农诗人数量之匮乏。
在陶渊明的笔下,农业劳作是快乐的,他在《归园田居》中写下这种情趣。但在第三首诗歌的颈、尾两联,陶渊明写道:“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原来在田间劳作,也不是那么轻松,从晨兴到夕露,衣服都沾满了露水和汗水。
而今,陶的诗歌早已大放异彩。但在当时,他是诗人中的异类,《文心雕龙》中无一字谈及他,其后的钟嵘在《诗品》中,将陶渊明诗歌列为中品。
从陶渊明时代起,至唐朝开元天宝年间,除了他和鲍照之外,世间再没有其余文人,热衷于创作悯农诗。
尔后,在杜甫、白居易等人推动下,悯农诗呈井喷式出现。而李绅的悯农诗,便诞生于斯时。
白居易是新乐府运动的主要倡导者,但首创之人却是李绅,他创作了二十篇讽喻时事的乐府诗,标题为《乐府新题》。正是由于李绅卓有成效的工作,才启发了后来者元稹和白居易。
虽然读之朗朗上口,但《悯农二首》不严格遵守格律。这并不是诗歌之误,李绅所作的是五言古诗,没有格律,不限长短,不讲平仄,用韵自由。
五言古诗和乐府之间,到底有何关系,一直以来众说纷纭。今天的学者普遍认为,五言诗之成立,既由乐府之发达;五言之产生,亦必由于五言乐府之流行。
李绅的《悯农二首》,是体现他“新乐府主张”的诗篇,其主旨却与“悯农”无关。
坦率地说,这更像一首,表达政治见解的讽喻诗。
公元780年,唐德宗采纳宰相杨炎建议,改租庸调为两税法,笼统的说,就是由实物税改征货币税。但实行两税法之后,却造成了钱重物轻,谷贱伤农的局面。
李绅作《古风》之诗,其主旨是主张复兴实物税,反对两税法。至于农民嘛,该干活还是要干活。
最伟大的“悯农”诗歌,竟然和“悯农”无关。
毫无疑问,《悯农二首》给李绅带来了巨大的声誉,但奇怪的是,哪怕是他本人,也不太重视这两首诗歌。晚年的李绅,整理自己的诗歌,修编成《追昔游集》,而《悯农二首》并不见诸于文集。
或者是悲悯农民讽刺官吏,或者是隐喻政治,不管如何,诗歌将批评的矛头,指向了当权派。可以想象,富贵阶层对此诗也不会太过感冒。
但是毫无疑问,哪怕是在今天,这首诗歌也早已算是家喻户晓。
《悯农二首》走的是“农村包围城市”的路线,先是传唱于江湖,之后讴歌于庙堂。
据《旧唐书》所载,“(李绅)乡赋之年,讽诵多在人口”,李绅还在乡贡之时,写的诗歌已然在人民口中传唱,而《悯农二首》无疑是“讽诵”之作的佼佼者。
晚唐到五代十国之间,李唐的江山渐渐没落,一大批现实主义诗人,涌现了出来。譬如聂夷中,他对广大农户寄予了深切的同情,正是因为聂夷中留下大量的悯农诗篇,后世甚至认定《悯农二首》的真正作者就是他。
北宋时期,以欧阳修为领军人物,文人掀起一场新的古文运动,此运动推崇韩、柳,反对雕章琢句的不良文风。
宋代姚铉收录前朝诗文,命名为《唐文萃》,而姚铉选择诗文的标准就是“以古雅为命,不以雕篆为工。”以此为标准,五言古诗《悯农二首》能够入选,简直就是必然的结果。
至明清时期,量变引发质变,统治者也开始宣扬倡导此诗。
朱元璋曾命令妃子,观看农夫秋收割麦,妃子善于体察上意,趁机朗诵《悯农》之诗,朱元璋龙颜大悦,对其大加赏赐。
作秀也好,真就体恤子民也罢,明清的皇帝,最起码在表面上,都做足了功夫。康熙皇帝到近郊巡视,看见田间劳作的农夫,有感而发,于是作《时巡近郊悯农事有作》。
其中两句为,“讥诃勿频数,疾苦当咨询”,皇帝关心民间疾苦的形象,立刻就被立了起来。
康熙的孙子乾隆帝,好收藏古画,他曾在传世之宝《五牛图》上,留下题诗一首。诗作中的“舐龁讵为夸曲肖,要因问喘识民艰”之句,竟然与乃祖,有心领神会之趣。
有道是上行而下效,皇家都如此重视,民间的学子更会加倍的研读。用词简略的《悯农》,竟可与《尚书》等儒学经典相提并论,甚至把它视为《诗经》精神的延续。
且看他起高楼,且看他宴宾客,几千年过去了,辛劳的农夫,还是忙碌于田垄地头,所有的一切,似乎与他们毫无关系。
干活累了,抬起头来,却能看到,一片片的,云卷云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