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3月24日,我们的“鲁菜之巅”那篇推文里,陈晓卿老师在评论区提到了一句话:
“鲁菜和山东菜,其实是两个概念。”
其实这话指的是山东脱口秀之花何广智、徐志胜神奇的“鲁菜前三”来说的,咸汤、咸菜炒鸡蛋、鸡蛋炒粉条,这三道“前三”不但吃过鲁菜的人没听过,连一半山东人也要陷入疑惑。
也就是说,这三道鲁西南家常菜,是山东菜不假,但还不能称作“鲁菜”——
因为山东菜并不等于鲁菜,不是所有山东菜都能称为鲁菜!
啊咧?
虽然这话还是饱弟第一次听说,但陈老师能说出这个话来,必然有其根由。
果然,一查资料,饱弟奇怪的知识增加了,曾经的认知迷茫了:
二十多年的山东菜,难道我全都白?吃?啦?
以前,要有人说山东菜和济南菜是俩概念,饱弟肯定得狠掐自己一把,醒醒吧别做梦了。
可饱弟发现,那位一谈老北京民俗就怎么也绕不开的金受申先生,在半个多世纪前,真就是这么说的:
山东馆堂、柜、灶全都是山东东三府的籍贯,自幼来京,一生精力,也能混个衣食不缺。山东馆以善做鸡、鸭、鱼菜见长。如“炸胗儿”“糟鸭头”“拌鸭掌”“抓炒”“软炸”等,非山东灶不精。山东灶也各有所长,如“泰丰楼”的“汁水”,便是一例。北京以“烧鸭子”出名的“全聚德”, 和已然关闭素称“金陵移此”的“便宜坊”,也是由山东人来经营的。
在山东馆子以外,另有济南馆,所做肴馔,介于南、北之间,别有味道,尤善做大件菜。如“燕菜”“鱼翅”“甜菜” 等珍细品,非普通馆子所能及。“丰泽园”“新丰楼” 便是济南馆。
在金受申眼里,“济南馆”是“山东馆”之外的存在,“济南菜”和“山东菜”的食材、口味、擅长菜式,都是两码事。
为什么呢?
首先,他文中的“山东馆”,其实指的是经营胶东菜(福山菜)的馆子。
从清末到民国,北京的山东馆子多如牛毛,其中绝大多数是胶东人经营,有名的“八大楼”“八大居”,十之七八都是山东馆子,堂案灶柜上飘出的也全是胶东口音。
▲北京人艺1988版《天下第一楼》剧照
北京最有名的饭店全聚德,从前包括“全鸭席”在内的多数炒菜,也是正宗山东风味(见我们之前介绍过的《北京全聚德名菜谱》),以全聚德历史为原型的话剧《天下第一楼》里,“福聚德”掌柜卢孟实就是山东荣成人,烤鸭师傅罗大头更是一口胶东话。
▲80年代全聚德的扒三白,“扒”就是典型的鲁菜做法
© 《中国之食文化》
久而久之,以胶东菜为主的山东风味,成了后来北京菜基础的重要组成部分。但是,同属山东籍的“济南馆”和济南菜,在过去人的认知中,却跟“山东馆”不是一回事儿——
在他们眼里,济南菜比“山东菜”更清淡,更爱珍贵食材,对海鲜的热情没有胶东人那么高,甚至还带点儿江南味道。
▲像这道济南菜“雨前虾仁”,做法已经跟杭州龙井虾仁很像了
© 《申报》
确实,比如济南菜里对“糟”的运用,像糟炒肉片、糟煎肚片,包括过去的糟蒸鸭肝,就跟包邮区人民爱吃糟货一样。
根据记载,这一点就可能是大运河贯通南北后,南味北上,由绍兴人带到济南的——按照这个路线,也许后来也跟胶东人会师了,才有了福山菜著名的糟溜鱼片。
▲糟溜鱼片
© 鲁食记
除此之外,济南菜和胶东菜的差别还不少,用一个“鲁菜”来概括,也没法弥合两者的差距。
比如今天大家一致认为,鲁菜的代表是葱烧海参。但根据鲁菜厨师陈宗明老师傅说,过去在济南,葱烧海参大家吃得并不算多,它其实算胶东菜,济南更流行的吃法是海参扒肘子。
© 师父和我做鲁菜
一样,九转大肠原产济南九华楼,把这一名菜安在胶东人民头上,人家难免起嘀咕;糖醋鲤鱼,要的是黄河鲤鱼,主要还是济南吃,胶东那边海鱼还吃不尽,对多刺还时有土腥的鲤鱼兴趣不大。
这么一看,光是济南和胶东的山东菜差别就不少,还没算上博山菜,人家包的水饺都跟别处不一样,更别提老百姓那些不上席的土菜家常菜了。
所以,在民国时期的《申报》上,上海一家新开的京菜馆登广告,会特别提出自己特聘的是“济南名厨”,而不提山东,好像大家默认这是两个菜系,更不像有“鲁菜”这个统一的概念。
一个鲁菜,概括不了所有山东菜——这事儿还不止发生在山东。
比如陈晓卿老师提到过,人人都说安徽臭鳜鱼,可老家在皖北的他小时候却没见过。人家还说他们皖北人跟“徽菜”没关系,因为徽菜多数是皖南菜。
谁要说苏菜,一贯散装的苏南人和苏北人更要吵起来:一个冬天吃羊,一个夏天吃羊,哪能是一个菜系哇——何况不同的吃羊“时区”也互相穿插,苏州人冬天才吃藏书羊肉,隔壁上海却围了一圈吃伏羊的市镇,都没地儿说理去。
这么来看,所谓“四大菜系”“八大菜系”的分法,似乎并不够科学。
那要它管什么用?又是谁最先提出的这么个“菜系”?
接下来的说法,可能会让人大跌眼镜——
“菜系”并不是咱们的传统,可以说改革开放前,菜系几乎就不存在。
前不久,“师父和我做鲁菜”的陈大伟老师发了个视频,提到他曾经采访鲁菜大师王义均先生,老人说在解放前,根本没有“鲁菜”这么个说法。它可能得是六七十年代后的产物。
而在更早的时代,当不同地方的餐饮从业者,带着各自家乡味云集到一座城里时,他们更多被称作“帮口”,带有旧社会的行帮色彩,大约在解放后,这种说法才渐渐消失。
确实,咱们看看过去的菜谱就知道了。
上世纪50年代,轻工业出版社出版的《中国名菜谱》,和70-80年代中国财政经济出版社出版的《中国菜谱》两套书,被公认为当时菜谱界的巨著。
它们的分册方式,并不是按照“鲁菜”“粤菜”的菜系分法,而是以“XX风味”为名,按照地区来分的。
这两套书作为当时国家组织出版,集结各地名厨专家编写的重大项目,在分册的说法上,肯定不敢瞎划拉,起码不能出现大的学术争议。
可到了90年代,中国财政经济出版社根据《中国菜谱》重新编写的《中国名菜谱》,虽然还是按照地区来分册,却比之前多出了“菜系”的提法,尤其一些分册的概述里,也确实出现了“鲁菜”“川菜”“粤菜”的字眼儿。
由此,我们大概能推断出“菜系”一说被广泛承认的时间,不会早于70年代,但也不会晚于90年代。
有一个说法称,“菜系”二字,最早出自70年代,时任商业部部长的姚依林对外宾们的一次讲话:
我国菜肴风味流派有四大菜系。在北方,黄河上下,长城内外,属京鲁菜系; 在西南,川、滇、湘、黔属川湘菜系; 在东南,两淮、三江、五湖,长江中下游,属淮扬菜系; 在岭南,珠江、两粤及闽台部分地区,属粤闽菜系。
这段话的原始出处,饱弟一直没找到,但如果此事确实发生,那么在一个外事场合,姚老的话肯定是慎之又慎,有理有据的。
而国内权威媒体第一次提出“四大菜系”之说,是在1983年11月11日的《经济日报》上《久负盛名的四大菜系》一文:“目前国内较大的菜系约有十余种, 其中以川、鲁、粤、苏四大菜系最负盛名。”这就比上文的说法更简化了。
而最早版本的“八大菜系”,大概也出自这个时候。1980年6月20日,《人民日报》第四版“小常识”栏目刊登了由汪绍铨撰写的《我国的八大菜系》,提出了“山东、四川、江苏、浙江、广东、湖南、福建、安徽”八种风味。
至于在以上“八大”之外的菜系,更有不少是有明确记载的当代产物。
比如辽菜这个名字,就诞生在1983年。
▲今天最著名的辽菜可能是锅包肉
© 图虫创意
当时第一届全国烹饪大赛在京举办,各省都派了代表队,辽宁省代表队为首的,就是当时沈阳鹿鸣春的刘敬贤师傅。
可到了报名的时候,这菜系没法填:他们做的是鲁菜,可要是也报鲁菜,就跟山东代表队冲突了。最后刘师傅临时报了一个“辽菜”,中华大地就这么多出一菜系来——当然刘师傅一战夺魁,辽菜美名由此传遍华人世界,那是后话了。
▲大赛评出十位最佳厨师,刘敬贤师傅荣获第一
这么说来,菜系这个东西非但不传统,有时候还显得武断,文化性和实用性都欠点儿……那以后,咱们还要不要这个说法啦?
饱弟觉得,这个还得结合时代因素来看。在“菜系”之说诞生的年代,它确实是个好东西。起码对于外宾,简单明了的“菜系”之说更容易理解,而在市场经济勃兴时,饭馆以菜系为招牌,也确实方便了老板和顾客。
不过,中国菜和它的传播土壤,终究是复杂的,没法用行政区划一概括了事。“鲁菜”“淮扬菜”只有两三个字,无法涵盖一片地域的一切菜品,更没法涵盖中国人始终流动着的饮食习惯。
▲一碗糁横跨苏鲁豫皖,你说它算哪个菜系
当时过境迁,我们可能也忘了菜系创立的初衷,却乐此不疲地拿着“菜系”当作标签,去认识、去褒贬、去以偏概全的时候,也希望像“鲁菜和山东菜是两个概念”的再发现,能够多一点儿,再多一点儿。
标签是死的,菜是活的,人也是活的——倒也不光指的是吃。
懂得这个道理,互联网上多少误解多少恼恨,都能消弭一大半儿。
本文图片部分来自网络
参考资料:
[1]金受申.庄馆[M].老北京的生活,北京,北京出版社,1989.12.
[2]周志永.丧钟为菜系说而鸣[J].四川烹饪,2005(09):8-10.
[3]蔡铁鹰,丁玉勇,王旭华.“菜系”“淮扬菜系”概念溯源及异见辨析——淮扬菜系基础理论研究之一[J].淮阴工学院学报. 2020,29(06):1-6.
[4]震江.概念只有四十年 底蕴却有几千年 “八大菜系”:你中有我 我中有你[J].国家人文历史,2019(04):98-105.
[5]刘立新.刘敬贤 五斤沙子练绝技 五款辽菜显真功[J].中国大厨,2014(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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