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张洪,双目失明25年了。
刚才各位看见我走过来还算正常,这是我事先来回走过好多遍的结果,这也是经过彩排的。我感觉上讲台的紧张一点不亚于爬珠峰。
我们先看两张图片,这是所有人登顶珠峰前必经的一个路段。
远看就像一片刀刃,几乎是垂直的,两边是深达上千米的悬崖,只能一个人经过,很多地方只能放下半个脚掌。从人类首次登顶珠峰至今,差不多70年间,有近200位登山者将生命永远留在了这里。
去年5月24日,双目失明的我,在不可能有彩排的情况下经过这个路段,站上了世界之巅,成为亚洲第一位、全球第二位,从南坡登顶珠峰的盲人。
下面,我就和各位分享一下我的故事。
我出生在重庆一个远近闻名的特殊家庭,爸爸和叔叔都是双目失明的盲人。我在四五岁的时候就用一根竹竿牵着他们翻过大山,到十公里以外的镇上乞讨。
有一次回家,我们不小心摔进了路边的水田里。我爸爸脾气很火爆,就开始骂我,不断地呵斥我,引来了很多围观的村民,他们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当时我心里面充满了怨恨,为什么我出生在这样的家庭,为什么我不能和其他的孩子一样得到爸爸妈妈的呵护?
后来,我在抱怨、叛逆中读完初中,考上了高中,但没有条件上。我就遵循叔叔的意见,去了省城,和他一样学按摩。我来到城市,见到了从没见过的高楼大厦、华丽的橱窗,还有川流不息的车水马龙。我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正当我对人生充满了无限的幻想,踌躇满志的时候,命运再次给了我一记重锤。21岁时,由于青光眼,我的双目在短短三个月内完全失明。我再一次跌进了天崩地陷般的深渊,无限绝望,好多次都想结束生命。
可能是上天不愿意抛弃我,派了一位天使来到我的生命当中,是她阻止了我一次又一次的自杀,后来她嫁给了我。为了生活,我们四处打拼、创业。十年前,我有幸被西藏大学附属阜康医院聘为临床理疗科医生。
▲ 来自纪录片《让世界看见我》,出品:北京欣欣向阳影视文化发展有限公司
在拉萨,一次很偶然的机会,我认识了登山家洛则老师。洛则老师成功登顶了全球14座海拔8000米以上的雪山。他很有耐心地跟我分享他们的攀登经历,如何躲避冰崩和雪崩,爬上垂直的冰壁,从被大雪掩埋的帐篷里逃生。当然,也有他的队友在他身边被落石击中头部而遇难。
我听了后又刺激又兴奋,之前从来不运动、对雪山没有任何概念的我突然问,老师,有没有盲人登珠峰的?他说,有,美国人埃里克是全球唯一登顶珠峰的盲人。
▲ 埃里克·魏亨迈尔登上美国《时代》杂志封面
那我又问,中国有没有盲人尝试?他说没有。
那我可不可以尝试一下?我纯粹是开玩笑问了一句。他居然给出了一个肯定的回答,并提议什么时候带我去拉萨周边的山上走走。后来我才知道,人家埃里克从小就是运动健将,摔跤、攀岩都是好手,回想起来我真的是胆大,不知天高地厚。
两周以后,老师真带我去了拉萨旁边的一座小山,因为海拔高,路上全是砂石。我只穿了一双普通运动鞋,拿了一根盲杖,就拽着他的胳膊兴致勃勃向上爬,每走两步就要摔倒。老师却对我说,你的平衡力、协调力还不错,虽然容易摔倒,但是每一次都能快速起身,而且自保意识也很强。
回家以后,我发现自己的脚上、手上全是伤痕,但是内心却感到从未有过的释放和轻松,并有了想再一次去爬山的冲动。后来,在老师的鼓励下,我爬上了5800米的雪古拉峰。
从雪古拉峰回来后,我开始思考,难道我真有可能去珠穆朗玛峰吗?同时又想到了一直陪伴我的爱人和马上快要满十岁的儿子,我能够为他们做些什么呢?
因为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作为一个盲人的家属,特别是孩子,他要承受多大的压力。在家里是街坊邻居讨论的焦点,在学校一定是同学取笑的对象,甚至难免受到亲戚的白眼。我能够做点啥让他觉得爸爸虽然看不见,但是还是很厉害的,甚至有可能成为他的榜样。
过去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朝思暮想用什么可以证明自己。难道登山真的可以吗?就像在漆黑的夜晚里,一束光芒向我射了过来,我一定要紧紧抓住这个机会。
于是,我开始对爱人和身边的同事、朋友说,我要登珠峰,我要成为中国第一个登顶珠峰的盲人。各位,你们猜会怎么样?所有人听完以后都哈哈大笑,他们想,这哥们儿不但瞎了,也快要疯了。
但是,反对声更激起了我心中的攀登意愿。2016年7月,我参加了登山家泽龙登顶珠峰后的分享会,他说,自己在下山途中出现雪盲,什么也看不见,眼前全是白茫茫的一片。当时我就想,看不到真的可以上山吗?那我不是也可以吗?
结束以后,我主动去认识泽龙,并告诉他,我也想登珠穆朗玛峰。他以为这个哥们儿只是心血来潮,便随便应付,假装鼓励两句。后来,我三番五次邀约他,也开始自己爬楼锻炼。他看到了我的决心,就告诉我,10月份他们要组织攀登海拔6010米的洛堆峰活动,问我要不要去。
按惯例,盲人是不能参加高风险活动的。泽龙顶住了各方面的巨大压力,决定带我去尝试一下。后来我对他说,你当时胆真大,敢带一个瞎子上雪山。其实我胆也不小,敢把命交给他,就这样两个疯子碰在一起了。
出发前,我们在西藏登山学校集中报到,他扛了一大包的登山装备,什么安全帽、安全带、高山靴、冰爪,上升器、下降器,还有各种环境穿的衣服摆了一地,准备教我使用。
我以前从来没接触过这些玩意儿,他也是第一次接触盲人,两三遍以后,我就能按顺序重新示范一遍。泽龙看完很惊讶,他说,你很厉害啊,之前我教过不少人,有的人连安全带都穿不好,你这么快就都能记住,关键你啥也看不见。
我跟他开玩笑说,我可是要去登珠穆朗玛峰的,那种自信瞬间就起来了。甚至我说,我们这次能不能定个目标,我要前三名登顶。
来到大本营后,我人生第一次近距离接触雪山,也是第一次住帐篷。
想到要去做一个又陌生但又有点伟大的壮举,我心里面除了激动,更多的是怀疑和恐惧。我们在乱石堆上,泽龙告诉我,跨步一定要小,落脚要轻,前脚踩实以后才能移动重心。我拽住他的胳膊,重心不稳,随时可能滑倒。走了一会,我们两个人的体能消耗都非常大。
▲ 图片来自泽龙
冲顶当天的凌晨,我听见前方传来密密麻麻的登山杖敲击石头的声音,我知道,我们离队伍有一段距离了。我心里有些着急,可是穿着笨重高山靴的脚怎么也迈不快。我感觉到泽龙比我更着急。
经过几次调整,我们改为用登山杖,他握住一头,左右上下摆动来告诉我向左向右或者上坡下坡。
这样子我们之间有了距离,不会相互踩脚,轻松多了,速度也快了起来,我们居然一个个超越了前面的队友,来到了队伍的前面。
经过三个多小时的乱石堆行走,泽龙告诉我,我们要上雪线了。我听见他踩在雪地上发出的声音,我也迫不及待地迈出右脚踩在软软的雪地上,大雪一下子就覆盖了我整个脚踝。
我感觉高山靴踩在雪地上发出的声音,很像我小时候在农村里面踩在干草丛的声音。每一次跨脚,脚都要从雪里拔出来,需要费很大的体力,让我有一点脚踏实地的感觉。
天空一直在飘雪,温度也很低,可我的后背还在冒汗,一点不冷。也许是我还沉浸在第一次到雪山的新鲜感之中,很好玩,很美妙。就这样,泽龙带我登顶了人生第一座海拔6000米的雪山。
▲ 登顶洛堆峰的证书
之后的两年,我又陆续登顶了几座海拔7000米的雪山,每一次攀登都遭遇了各种不同的风险,比如说高寒缺氧、严重高反、狂风暴雪,强紫外线晒得人面目全非。虽然承受了不同的痛苦和压力,我也对雪山有了更多的认识。
这里我想提一下2017年12月,泽龙带我反季节自主攀登海拔7050米的卓木拉日康雪山的经历。所谓反季节就是非登山季,一般不会有人在12月份去攀登雪山的,因为气候恶劣,平均气温都在-30度以下。自主攀登是没有向导的,所有的物资装备都得靠我们自己来背。泽龙说我们可以借这个机会模拟一下珠峰的真实环境。
第一天还算顺利,我们用三个半小时就走完了原计划需要五个小时的乱石堆。两天以后,我们站上了卓木拉日康的峰顶,我创造了历史,成为国内爬得最高的盲人。
我们必须要在天黑之前回到山下,时间很紧,需要快速下撤,可我怎么也快不起来。于是泽龙就让我坐在滑雪板上,他在后面用绳子拽住来控制方向和速度,这样确实快了不少。
我们正在庆幸额外带了滑雪板。突然,泽龙紧紧拽住绳子,与此同时,我也感到我的脚碰到了一块硬硬的边缘。因为从上面下来全是软软的雪地,这明显感觉不一样,但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
这时,泽龙让我右脚踩住雪地,慢慢向右转身。他几步上前把我扶起来,让我向前跨了几步。等我站稳以后,他才长舒了一口气说,刚才他脸都吓白了,全身冒冷汗。
因为一直下雪,白茫茫一片,能见度很差,我们走错了方向。刚才,我已经滑到一个冰裂缝的边上了,我的左脚已经悬空了,如果再向前半步,毫无保护的我,后果不堪设想。这是与死神的一次亲密接触。
在这之后,我们又遇到几次危险,天黑再次迷路,远处出现了狼群,直到深夜我们才回到了停在山下面的车里。
不同于第一次爬雪山的喜悦,这次攀登过程中,我承受了极大的痛苦和折磨。我开始反问自己,我为什么要来这里呢?别人登山可以欣赏无与伦比的美景,也可以拍出很棒很酷的照片,那我的收获是什么呢?难道就是来承受痛苦和折磨的吗?每天朝九晚五、按部就班地生活不好吗?
想到这里我就想快速下山回到城市。可这个时候心里边另外一个声音好像在提示着我,你之前的承诺是什么,不能放弃。
卓木拉日康的攀登让我的体能状态、应变能力和心理素质有了一定的提高,我对珠峰的攀登信心也更足了。后来由于泽龙有其他的工作和事业安排,我的向导换成了强子老师,他是一位资深的高山向导。
▲ 张洪与强子的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