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行梗“头都秃了”,是年轻人形容打工好累的自嘲,是编剧制造戏码时让大风刮掉假发、露出头皮的笑料。对另一群人来说,却是伴随一生的真实困境。
顶丰假发店位于上海徐汇,它很小,小到你很难在点评网站上搜索到它的信息。对因疾病、年老、意外事故造成的脱发者来说,这家8年老店,像解忧杂货铺,安放着他们的焦虑,收纳着他们的烦恼,以及,对美永恒的追求。
成莘熟识每个客人,其中七成是上海本地的阿姨。退休后,她们成立舞蹈模特队,穿着漂亮旗袍,拿着年轻时照片,诉求明确:“越美越好”。采访期间,有位九十多岁的阿姨到店,拿着玛丽莲梦露的照片要“同款”头发,阿姨吃过不少苦,腰受了伤,戴着护腰,但她努力站得笔直。
久而久之,她们也成了成莘的老朋友,帮着收拾屋子、扫地,讲年轻时的事,会讲好几遍,因为知道“成老师会听”、“不烦我们”。
疫情爆发以来,模特队、广场舞办不成了,没了社交,阿姨们戴假发的需求也少了。小店的收入只够水电费,算下来,一年下来亏损了二三十万。
成莘意识到小店经营模式的危机:刚需客户少,培养年轻客群迫在眉睫。
过去8年,顶丰假发店的营销支出几乎为零,这不是成莘擅长的领域。现在,他开始尝试年轻人喜欢的东西,比如短视频,但因为不愿出镜,也不懂运营策略,点击率寥寥无几。
算账时,成莘曾无数次动过关店的念头。
危机之下,成莘很快同意了《亲爱的小店》节目组的拍摄邀约, “我也有点私心,节目会带来流量,吸引一些年轻人。”但改造像开盲盒,成莘心里也没谱:“我特别害怕大刀阔斧地改,就像我之前碰到的精英,过来指点江山。”
见第一面,改造官周立宸说:“你有专家学者的感觉,像张文宏。”的确,成莘讲话温柔,不急不恼,盛夏也穿着熨贴的蓝色衬衫,有种独属于上海男人的考究。乍一看,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32岁的周立宸从父亲手中接棒,成为海澜之家的董事长,雄心勃勃,信奉“商业的本质是打仗”,跟拍导演评价说,他是所有的改造官中最渴求赢的。
接到挑战的周立宸。
而成莘简直“佛系”。他是个温柔的老板,宁愿损失客流,也坚持五点半关门,让员工有生活空间,如果没要紧事,绝不给员工打电话。有人建议他,吸引年轻客人需要年轻的员工,但成莘不答应换人。更大的差异在商业模式上:一个掌管标准化连锁店,一个主打定制服务的街边小店;一个不断扩大商业版图,一个安于城市一隅。担心并不多余——这可能是周立宸被否最多次的一次提案。他提出老带新、VIP办卡,被拒绝了,“不打折是我的底线。”
顶丰是假发店,也是老友聚会的空间。
他提出茶话会活动用以维系高端客群,也被拒绝了,“他们来了做什么,会不会就是白白尴尬?活动么,平时和阿姨们出门爬爬山就够了。”他要给小店升级更高级的装修,来符合年轻人审美,还是被拒绝了,成莘担心,太有档次会给客人造成心理压迫。周立宸有些尴尬。商业世界中的基本操作,一些最常见的打法、策略,在这个小小的假发店,好像通通碰壁了。
成莘捍卫的,是脱发人士的精神角落。除了如普通理发店的公共修剪区,顶丰还有一个隐秘格子间,专门用来招待不愿露面的客人。一位商界大佬,只有在成莘的格子间才会取下假发,连孩子都不知道这事。假发对他来说,是贴身亲密的朋友,也是费心隐藏的秘密。一个男孩,十多年前来到格子间,为了第一次和女孩约会“看上去帅一些”。现在,当时的女朋友已经成了孩子的妈妈,他也终于可以在她面前卸下假发。假发对他来说,是曾经戴上又终于敢放下的武器。几乎所有客人第一次试戴时都不能接受。“没有头发”是个小问题,“突然有头发”也会引来他人目光。
格子间一角。
大多数客人既希望假发能缓释他们的外貌焦虑,又害怕改变带来的冲击。有的客人戴着假发去上班,刚进办公室,所有人“哇”地一声,他第一反应冲去卫生间,摘掉假发,从此以后再也不戴了——这对别人来说是夸奖的赞叹,对他们来说却像针扎。为解决这个问题,成莘做了很多努力,他尽可能预测到所有可能出现的意外情况,照顾到每个细节。比如人工制造头发“自然生长”的过程:他会建议客人先定制手掌心大小的假发,过段时间再换成手掌大的,这样周围的人会以为是他们长出了头发。比如从心理层面建议客人小步快跑:请客人在假期前配置假发,利用假期上街走走,多接触陌生人,心理上适应假发,就有勇气在熟人面前戴假发了。比如故意“拖延时间”:修剪一顶假发,通常只需40分钟,但他会花上一小时,让假发多停留一会,反复梳理,保证客人每一刻看到镜子里的自己都是美的。
“做的越小顾客就越舒服”。
更多时间,他花在了倾听,狭小的格子间见过许多人的眼泪。一位阿姨在女儿陪伴下走进店里。因为化疗,她剃光头发。生病前,她留着大波浪长发,当一模一样的假发回到她头上的时候,她啜泣起来。女儿宽慰道:“很漂亮,跟以前一样,这样好多了!”她说,“这还能和以前一样吗?”成莘不知道,在那一刻,她问的是假发还是病情。但他明白,这顶假发对病人来说,“是一种自己能够变好的愿望”。戴上假发,她会外出、见人,多一丝希望。有时候,成莘甚至会恨那个格子间,“不断照顾着别人的感受和隐私,但它也在不断强化,好像在告诉他,你跟别人不一样了。”
开店前成莘做过理发师,琢磨的是如何让顾客变美。现在,他要想着如何才能让顾客接受变化。一位客人试戴后,在格子间梳了40分钟头,不肯出门,最后恼火起来,把假发一扔,“你们这个东西太差了”。成莘招架不住,请来有经验的同事。二十分钟后,客人戴上假发就走了。同事告诉他:“你剪得没有问题,我一刀没剪,只把发片往后面移了一些,没按照标准位置,露出他一点光头,但更接近原本的状态。”这件事点醒了成莘,过去,他觉得标准位置才最美,但对客人来说,他们有勇气接受改变,才最重要。即便如此,他还是会听到客人说:你没用过假发,不了解我。
给脱发者进行假发体验。
刚开始,他独自走在路上,没觉出异样。直到开车去校门口接女儿,忘了戴假发,他发现周围人都在看自己,女儿觉得很没面子,上车就骂了他一顿。他意识到客人们一直生活在这种目光里,“对他们来说,假发成了在社会生存的通行证。”他们依赖假发,也受制于此。
在他人眼中,成莘的温柔是一种“顽固”。他们不解:成莘为什么总坚持投入产出比很低的东西?那么多投资机会找上门,为什么他不拿?有办法做广告,为什么他不做?“保守”,周立宸也这样形容他。为了能完成营业额翻倍的任务,周立宸建议成莘每天给老客户打500个回访电话。成莘照做了,但进展缓慢。
“成老师,我希望你能狼性一些。”
他不喜欢过度服务, “不打扰是最好的”。他理想的模式是,每个月在店里相见,走出店,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和界限。成莘也“狼性”过,在30岁之前。2008年,他和朋友合伙开了假发店,为了拉新,把价格压到亏损,虽然店门口排了长队,但唯一收回成本的办法,就是拼命推销客人办卡。拉新远比想象中困难,这家店半年后就关了。“关店比开店痛苦十倍。”他说。所有人奔着一个美好的愿望开始,却以一团乱麻收尾。这十年,假发市场迅速发展,很多热钱涌进来。身边有同行拿到过几千万投资,离上市一步之遥,特别风光。
正在给顾客打电话的成莘。
后来,他也陆续经历了三家店,连锁店分布全国各地,也败于激进。“你因为欲望进入,最后也因为欲望,什么都得不到。” 他不再做认知和能力范围外的事情,变成了如今这个保守的他。“走到 40 岁,我为很多人负责,我希望不欠客人、不欠员工。就算关店也干干净净,回去能睡个安稳觉。”每个店主都希望生意做大做强,可是相比于结果,他希望过程也是自己喜欢的。成莘想经营的,是一家有长久生命力的小店,它或许不大,也不是全国连锁。但每个老客人需要它的时候,它还在那里。
周立宸渐渐读懂了成莘“保守”背后的温柔,不再试图说服,他召集团队,给顶丰假发设计物料;和成莘一起录短视频;按小店原本的风格重新装修了一遍。
二人商量着将店面的装修控制在了适当的程度。
雄心壮志的周立宸开始陪着成莘一起佛系:“做商业的最容易在关键的时候动摇,怀疑自己跟不上时代。看到成老板坚持自己理念,未来又能成长起来的话……长期主义和长期价值,一定是能生存的。”他说。2020年疫情期间,全国有大概300多万家小店关闭。受互联网、外卖的冲击,街边的小店也在不断消失。像城市的毛细血管,小店是我们最熟悉,却也最容易忽略的存在。想要拯救小店,并非易事。在改造过程中,商业世界的不二法则也会失灵。这是《亲爱的小店》中另一位改造官冯碧漪提出的疑问——她也遇到两难:要盈利,还是维持小店里平衡的家庭关系。
北京,小店改造官冯碧漪与蛋糕店店主李美芳。
杭州的精品咖啡店,年轻店主辞职创业,反抗996,小店是她们的理想。可要生存,她们也要问自己:我为此付出足够多努力了吗?
杭州,小店改造官蒋晓莹和咖啡店店主Viola、Zoey。
重庆的10元理发店,改造官反对店主王阿姨的“讲讲生意”,可是面对老客人的讲价,王阿姨在人情世故与商业之间拉扯。
重庆,改造官张正萍和理发店店主王英。
长沙东瓜山的牛杂店,在网红店裹挟下做着赔本买卖。要盈利、转型;还是要牛杂背后的记忆?
长沙,小店改造官张贤铭和牛杂店店主杨智。
每个故事都不是完美的商业故事结局,有的甚至没有找到出路。可是,《亲爱的小店》敲开了一条缝隙,让人看到,商业规则并非万能的,最终,还是回归到了人本身。就像成莘也不知道小店能生存多久,是否会被时代抛弃。但他清楚的是,自己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小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