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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吃面极为讲究,有各种各样的浇头。』
文 / 王珊
面与浇头
在我的脑海里,苏州的一天应该是这样过的:先静静地吃上一碗热汤面,然后招来两三好友,一起去园林里走走转转;走得累了,就停下脚喝上一壶好茶,听上一曲苏州评弹。
这次写美食,正好是一次阅读苏州的机会。我们的苏州之旅是从一碗面开始的。
苏州是鱼米之乡,主食以稻米为主,却将一碗面做得出神入化,这是让我惊讶的地方。到了苏州,我第一件想了解的事情是,苏州的面文化从何而来。
为此我找到了苏州文化学者柯继承。柯继承今年73岁,苏州人,脸圆圆的,戴着一副眼镜,看起来慈眉善目,外界称他为“苏州活地图”。这话一点不假,这不,因为怕我们在苏州老城区纵横交错的街巷迷路,他在下班高峰期骑着电动车穿过拥挤的苏州城过来与我们见面。
柯继承告诉我,苏州面食的起源最早可以追溯到南宋时期。南宋庄季裕在《鸡肋编》中说:“建炎(1127~1130)之后,江、浙、湘、湖、闽、广西北流寓之人遍满。”用白话阐释就是,金兵入侵,宋皇室南迁,人口大量涌入江南。
图 / 视觉中国
大规模的人口迁移,势必会给当地文化和饮食带来影响。文献记载“绍兴(1131~1162)初,麦一斛至万二千钱,农获其利倍于种稻”。
这是说因为北方人对面食的需求,江南人民种植麦子获得丰厚利润。为了继续鼓励人们的积极性,官府当时还出台了新的政策,即种植稻米要交赋税,麦子则不用。农民的积极性被激发了。
就这样,原本以糕子、团子、粽子等米制品为主食的苏州饭桌上,又多了一碗面。《宋氏养生部》中记载了当时面的种类,有鸡子面、齑面等12种面条。
柯继承说,苏州人普遍吃面的习惯其实是在辛亥革命以后,“苏州本地人是不会做面条的。以往去店里吃面的人,一般是生活比较悠闲,家里条件还可以的阶层。
辛亥革命后机械业发展,做面条的机器开始出现,人们能买回家自己煮,吃面的风俗也就越来越盛。”在柯继承的印象里,以往粮店里主要供应两种食物:大米和面条。
人们喜欢多买点回家,将面条一坨坨盘起来,在太阳底下晒干,等吃的时候拿出来扔进锅里,就上一些菜,就是一顿饭。
苏州吃面极为讲究,不像北方喜欢将面、菜、肉煮在一起,豪放之极,吃的是大杂烩的热闹。苏州人的一碗面,有着各种各样的浇头。
浇头指佐面的菜肴,其种类丰富,几乎可以涵盖整个苏帮菜的菜谱,比如朱鸿兴的焖蹄、爆鳝鱼,五芳斋的五香排骨,松鹤楼的卤鸭,2018年5月,经英国世界纪录认证机构官方人员认证,苏式汤面获得“世界上浇头种类最多的原汤面”称号。
华永根是苏州餐饮协会的会长。他的经历颇为丰富,早年先是在苏州最有名的苏菜馆松鹤楼学厨,成了经理后,又被调去商贸局任职。
▲华永根是苏州餐饮协会的会长(张雷 摄)
他跟我讲苏州菜和浇头之间的密切关系。他说,早年松鹤楼就是靠面店起家,有时候面浇头做多了,就会拿出来搭配一点主食卖简餐,吃的人越来越多,生意也就日渐兴隆,便开始做起了菜馆。“两者之间是相互的。”
华永根学厨时,松鹤楼有一道招牌菜,是卤鸭。卤鸭是每天下午去运河边鸭场挑选的,毛色发亮,眼睛有神,体形健壮敦实。
华永根说鸭子选完后,店里的人会将鸭子赶着回去,一直走到松鹤楼前,这一路有五六公里的路,主要是为了促进鸭子的排泄,让其肌肉更有弹性。赶回去的鸭子还要禁食,只喝水,晚饭后才能宰杀。
收拾干净的鸭子要先焯水后烹制,加入秘制调料老卤等,用大盘子压住鸭子,盖上锅盖用大火烧,一段时间之后还要翻动鸭子改为中火。至于究竟烧多久,火候的改变都是师傅自己掌控的,不会轻易告诉别人。
华永根说那时候卤鸭一定是由店里的头号师傅制作。松鹤楼的孙师傅烧制的卤鸭最为有名,他臂粗手大,后背微微隆起,业内送他一个外号“躬背师傅”。
孙师傅制成的老卤无人能及,用的是秘制调料,每日一包,慢慢就有了百年老卤;用的是最好的井水。
孙师傅做卤鸭时,有三项雷打不动的规矩:第一,老卤不许任何人品尝;第二是老卤不能带出店外;第三,老卤必须日产日清,烹制完卤鸭后卤汁要沥清,沥剩的香料、调料要投入炉中烧尽。
烧出来的卤鸭大部分用来供应中午、晚上的菜肴,一部分则是做了面浇头。华永根说吃卤鸭面,卤鸭是要“过桥”的,即把切好的卤鸭放在小碟里,而不是搁入面中。老苏州人会眯上两口酒,那个滋味,一个字来形容:美。
头汤面
陆文夫是苏州人提及频率最高的美食作家。陆文夫是江苏泰兴人,人生的大半时光都在苏州度过。
他爱吃、会吃,还喜欢评论,所以到一家饭店用餐,厨师如果听说是陆文夫来吃饭,便有些惶惶然,怕做坏了一道菜,会坏了自己的名声。
陆文夫将苏州吃面的细致和讲究写进了他的小说《美食家》,原文是这样:“朱自冶起得很早,睡懒觉倒是与他无缘,因为他的肠胃到时便会蠕动,准确得和闹钟差不多。眼睛一睁,他的头脑里便跳出一个念头:‘快到朱鸿兴去吃头汤面!’”
只要是苏州人,看到这句话就立刻明白了。头汤面是指,面条店一天刚开门,清水煮的第一批面条。朱自冶吃头汤面的原因很简单,苏州面馆的面汤多是用大锅熬的,面下得多了,汤就变得浑浊,面条也就没那么清爽、滑溜,而且有一股面汤气。
朱自治认为,如果吃下一碗这样有面汤气的面,他一整天都会精神不振,总觉得有点什么事儿不如意——毕竟,没有面汤气干扰,才能更好地品味出面条、浇头、汤头的原味。
老苏州人吃头汤面是很讲究的。他们往往会洗漱干净、穿戴得齐齐整整才出门。这叫仪式感。一碗面端上来,一定要配切得细细的姜丝,放在一个小小的碟子里,一口姜丝,一口面,细细地在口中将两种味道混合起来。
图 / 摄图网
讲究的人还会自带胡椒面,基本是从药房买的,吃客认为店里的胡椒面来自香料铺子,味道不够正。华永根学厨时,经常看到苏州有名的评弹演员一早过来吃头汤面,这意味着,这一天是休闲的,不用跑码头。出于保护嗓子的需要,他们吃不得油腻,会点上一碗清炒虾仁面。
入乡随俗,我跟摄影师张雷也想尝尝这头汤面的美妙。出发前一天,我一直在跟同得兴的老板肖伟民确认吃头汤面的时间。他告诉我不用着急,现在早已不是抹黑赶路吃头汤面的时候了。
如今物产丰富,人们早餐的选择多,尤其是冬天,大家起得晚,吃面的时间自然就往后延迟了。第二天早上8点,我们到了同得兴,果真只有零星几个客人在等面。
“如果你是大年初一早上来,会看到很多人排着队等着吃面,这一天的头汤面依旧是受欢迎的。”肖伟民穿着一身中山装,头发梳得油亮。他年轻时入工厂当工人,后来辞职下海卖水果,上世纪90年代末开了同得兴,居然跟苏州的一些百年面馆相比也不逊色。
肖伟民很善于言辞,讲起话来理论一套又一套。譬如说这吃面的学问。
▲同得兴最有名的是枫镇大肉面,老板肖伟民被称为“姑苏面痴”(张雷 摄)
肖伟民说,在苏州面馆吃面,一个必须遵守的规矩是,只可人等面,不可面等人,只有在客人坐定点餐之后,灶头上的师傅才能应声下面。
如果客人来了发现面馆灶台上有两三碗汤面搁着,什么都不说就会掉头就走,坏名声会传遍整个苏州。
这其实跟苏州面的制作工艺相关,苏州的面基本是机器压出的面条,在劲道上不如北方的面,为了保证面入口时最好的口感,下面的时机一定不能早,在水里煮也不宜过长,要保证面端上客人面前入口微硬,这样才能保证一碗面吃到最后,面的口感没有糊。
看苏州师傅下面,会被他们所表现的麻利所惊讶。只见师傅一只手里拿着一个小笊篱(俗称观音斗),一只手撩面搁进笊篱里,整个过程快到让人想到行云流水这个词。进入笊篱里的面根根有序,倒进碗里像“鲫鱼背”一样小巧、平滑、美观。
这种卷面的方式还能尽可能地保存面条的温度和口感。肖伟民说,这考验的是厨师手上的功夫:用劲如果不够,煮面的水甩不干净,面裹得不紧,容易被水泡发。
在客人等待的过程中,肖伟民一直观察着服务员,他拿着个对讲机,指挥着服务员端茶倒水,“要有服务的意识,有眼力见儿。”好师傅的作品也需要慧眼识珠的食客。
判断一个来客是不是吃面的好手,从他入店坐下点单的那一刻就开始了。如果客人坐下之后,能够对着服务员喊出以下的字眼,那一定是个吃面的熟客:宽汤、紧汤、重青、免青、重面轻浇、过桥硬面、烂面等等。
宽汤是指汤要多放一点,重青是说要多点葱花,过桥则是指浇头不能盖在面碗上,要放在另外的一只盘子里。
不时不食
我跟摄影师张雷想点一份枫镇大肉面,这可是同得兴的招牌。
早在来苏州之前,我就听好吃的同事讲过这碗面,他的描述用语极为匮乏,只会连呼“好吃”,那种热切又缺乏词汇的推介,倒是激发了我的好奇心。肖伟民看了我们一眼,说没有。
他已经习惯了向我这样的外来人解释为何招牌面没有,“苏州人讲究不时不食,枫镇大肉面是夏天吃的东西,冬天是没有的”。
我也知道苏州不时不食的讲究,譬如说,吃“三虾面”最好的时令是农历五月左右。
三虾也是一种浇头,指的是虾仁、虾脑和虾籽。五月时太湖青虾满腹抱籽,虾脑发硬,虾籽放在锅上炒香之后,像鱼籽黄的发亮,虾脑则是虾头部米饭粒大小的硬块,炒了之后吃起来最香最有嚼头。
当面条上裹满了虾籽和虾脑,一口下去,整个春夏之交的味道都在这碗面里了。
可是,一碗大肉面,肉四季都有,为什么还要讲究节气呢?
肖伟民说,原因在于里面的汤和酒糟。苏州人吃面,传统习俗,冬天红汤面,热天白汤面。红汤面和白汤面都是吊出来的,用的是鸡、鸭、鹅的骨头,还有青鱼鳞、黄鳝骨头等七八种骨头,再加上香料,一起熬。
▲一碗焖肉面配上切得细细的姜丝最好,一口面一口姜丝,味道极好(张雷 摄)
只不过红汤会放入一些酱油类的调料,苏州人称为“暖色”,白汤则不会,看起来清清爽爽,更适合夏天。
吃糟则是夏天的事情。夏天的胃,就是被一口糟唤醒的。糟鸡脚、糟毛豆、糟鸭舌……入口之物,皆可糟之,夏天苏州街头的糟货让人应接不暇。
最有名的当属糟鹅,一只大胖整鹅宰杀干净,上料煮熟后,浸入制作好的糟卤几个小时后,即可食用。
制作糟鹅,要先会吊糟。吊糟需要厨师将酒糟跟盐、丁香调料,放在锅里一起炒,炒好后封入小坛子里,沉淀许久的时间。用的时候取出糟卤进行烧制,糟香、鹅香交融,糟香扑鼻、鲜香嫩滑。
枫镇大肉面的汤更为讲究一些,汤底用肉骨、鳝骨、螺蛳、虾脑壳、酒酿、冰糖熬制而成。虽然是荤汤,却要求一清见底。酒糟是后来加入的,起到去腥、增香的作用。
当一碗面端上来,汤汁清澈见底,清甜的酒酿在汤中若隐若现,荤香浓郁却没有半点油腻,光是汤就能喝上一碗。
肖伟民告诉我,同得兴的酒糟并不是直接加进去,而是采用了秘制的方法再进行一轮发酵,“你仔细观察,会发现,酒糟的米都是空的”。
因为酒糟的存在也闹过笑话,华永根有一次在一家店里吃面,突然听到两位外地顾客与服务员发生争执,说店里的碗没有洗干净,里面有米粒。华永根过去劝架,说是苏州的传统做法,乾隆皇帝都称赞过,客人也就高兴地离开了。
肖伟民说枫镇大肉面的出现是偶然的。他跟我讲了一个故事,说是兄弟俩开了一个面馆,弟弟负责采购,有一天他出门采购却遇到一个讨钱治病的老妇,他于心不忍就将买菜的钱都给了对方。
为了救急,他只好到肉铺赊了点猪肉,想到家中有酒酿,就放在一起烹制出了枫镇大肉面,没想到很受顾客的欢迎。肖伟民说,因为老一代师傅的相继离去,枫镇大肉面断档了许多年,后来他是依照古书,又多方请教,才将这碗面又恢复了起来。
图 / pexels
“以前大肉面立夏以后只卖一个月,没想到越来越火,卖的时间也越来越往后拖。卖到十月份就不能往后拖了,苏州人还是要遵守不时不食的传统。”
没有吃上枫镇大肉面,肖伟民推荐我们吃一碗焖肉面。面端上来时,一块焖肉盖在面上,肖伟民让我们将面挑起,焖肉滑进了汤碗底。
肖伟民说,焖肉做好以后,为了保持口感,需要切成块冷藏在冰箱里,用的时候不用再次加热,靠面的高汤热度将其温热,入口即化。
他的说法一点都不假,我尝了一下,不但面吸收了肉的精华,肥肉溶进汤里,喝汤吃肉,鲜里带甜。这样的口感显然对食材的要求是苛刻的。
肖伟民说,焖肉一定要选用三精三肥的五花肉,焯水后加酱油等调料烹制起码三四个小时,才能达到味香扑鼻的目的。
想一想枫镇大肉面,应该更加好吃。作为一个食客,等一等来年夏天又何妨。想到《美食家》里的一句话:“吃的艺术和其他艺术相同,必须牢牢地把握住时空关系。”
学一学苏州人,不在当季,不吃也罢,这样对来年,才有更大的念想。
(本文选自《三联生活周刊》2021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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