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从原著精神和电影中拓展的几场戏来谈谈自己的看法吧。
张爱玲的小说里充满了各种精美又苍凉的文字叙述和心理描写,同时善用各种繁复的意向,是业界公认的难以影视化的典型代表。
尽管如此,许鞍华导演这么多年来仍然热衷于改编她的小说。
如 1984 年的《倾城之恋》和 1977 年的《半生缘》,再到最近这一部《第一炉香》。
可见这位知识分子导演对于张爱玲小说的喜爱。
这部电影从传出风声开始就吊足了观众胃口,如王家卫御用摄影师杜可风、日本知名设计师和田惠美、音乐监制坂本龙一,加上威尼斯电影节上许鞍华导演「终生成就奖」的光环加持……
如此一流的班底,更提高了大众的期待。
可惜电影上映伊始至今,口碑就遭遇了滑铁卢。
猛烈的炮火也一直集中于选角的问题上,让这部本应带有严肃意味的「张味」文艺片渐渐偏离了原有的轨道,而走进了一种近乎群嘲式的娱乐化吐槽的死胡同。
张爱玲向来擅长书写两性之间的博弈,在她的笔下,难有纯粹的爱,多的是算计、策略、攻防转换。
她以爱情写世情,道尽了男女之爱中的世俗与沉沦、真情与假意。
她深刻地理解了人性与欲望的复杂,有一种堪破世情的索然,因此那隐藏在世俗之爱里的一点点真,才能如此打动人心。
这或许也是她的《倾城之恋》受到如此热捧的原因,这唯一一个 happy ending 的结局,其实得益于战火纷飞的外部环境,只有在如此动荡不安的大时代里,原本互有攻防的白流苏和范柳原,才生出了一点点相依为命的味道,那是作者对于人性脆弱之处的深刻体谅。
同样,在张爱玲的《沉香屑·第一炉香》里,如果只看到爱情这一层维度是远远不够的。
这里面有对香港殖民地时期人物身份的探讨。
有对各阶层女性生存现状的描绘。
有对婚姻制度的深刻质疑,当然还有作者对于沉沦于欲望中的梁太、葛薇龙的批判与同情。
文章中对于葛薇龙从一个纯真女学生一步步沉沦为交际花的过程,进行了比较细致的分步描写。
葛薇龙并非是一个逆来顺受、软弱无能的弱女子形象,她拜访姑妈是一种主动选择,而非全然的走投无路。
最初拜访姑妈时,文中对她的心理描绘是这样写的:
「我们到底是姑侄,她被面子拘住了,只要我行得正,立得正,不怕她不以礼相待。外头人说闲话,尽他们说去,我念我的书。将来遇到真正喜欢我的人,自然会明白的,绝不会相信那些无聊的谎言。」
只可惜故事后来的走向完全脱离了这个女学生的掌控。
所以在最初,马思纯把这个人物完全饰演成一个低眉顺眼、心思纯良的女学生是远远不够的。
第二步,原著中第二次送葛薇龙到姑妈家的人是家中的佣人陈妈。
无论从外表、服饰还是行为举止,和姑妈家的两个丫环相比,佣人陈妈都是:
「上不得台盘的」,甚至在葛薇龙眼里,「陈妈和梁太太家的睇睇和睨儿一般的打着辫子,她那根辫子却扎得杀气腾腾,像武侠小说里的九节钢鞭。」
鄙夷之情可以说是溢于言表,因此送到门口,葛薇龙就将这个下人打发走了。
由此可见,葛薇龙从内心深处来说,是一个向往浮华生活女子。
才来过姑妈家一次,她就已经开始嫌弃自家的佣人了。但这一段性格侧写在电影中是完全删去的。
第三步,在姑妈给葛薇龙准备的小房间里:
「她忍不住锁上房门,偷偷一件一件试穿着,却都合身。」
「她把一件晚餐服剥了下来,向床上一抛,人也就膝盖一软,在床上坐下了,脸上一阵一阵的发热,低声道:这跟长三堂子里买进一个人,有什么分别?」
「薇龙一夜也不曾合眼,才合眼便恍惚在那里试衣服,试了一件又一件。」
这整段关于试衣服的段落,写出了一个女子对于精美华服所象征的奢靡生活的臣服。
这里面当然是有主人公的自我意识与主体性的,她清醒地意识到问题所在,却又忍不住飞蛾扑火。
接下来第四步,就是司徒协在车上给葛薇龙套上的那只金刚石镯子。
原著中这样说,「那过程的迅疾便和侦探出其不意地给犯人套上手铐一般。」
以此暗示从套上镯子的这一刻开始,无论是甘愿或是不甘愿,葛薇龙已经完全被动地钻进了这个戴着镣铐舞蹈的声色犬马的生活中去了。
电影对于这一部分的完成也是比较忠于原著的,范伟的演技也值得称道,比起乔琪乔这个完全被情欲主宰的浪子,司徒协的「养成系」方式则更加内敛毒辣。
最后一步,那便是葛薇龙的彻底沉沦了。
在原著中,葛薇龙回上海前遭遇了一场疾病。
但她心里很明白,这不过是潜意识中自家自愿想生的一场病,因为她不能填满自己心里的饥荒。
「三个月的功夫,她对于这里的生活已经上瘾了。她要离开这儿,只能找一个阔人,嫁了他。一个有钱的,同时又合意的丈夫,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单找一个有钱的罢,梁太太就是个榜样。」
在电影里,具象为葛薇龙的两次离开和返回。
第一次因为大风天气船票被取消,第二次上了船却遭到旁人的无视和羞辱。
编剧在这段戏里从客观、主观两个方面做了加法,也侧面反映了葛薇龙在欲望和道德之间的来回摇摆。
在纸醉金迷的染缸里泡得太久,她已经彻底回不去了。
最后,马思纯回到梁府,和梁太有一场精彩的对手戏。
从这一场开始,马思纯的演技才有了一些好转。
也是从这一幕开始,关于女主的未来的命运走也几乎成为定局。
她从此就过上了既要为姑妈弄人,又要为乔琪乔弄钱的生活。
导演的意识里,更多想要展现的是一份充满算计和陷害的爱情里那一点点转瞬即逝的真心交付。
所以在葛薇龙和吉婕的对话里,葛薇龙反复强调了自己对于付出爱的卑微。
值得一说的是,原著中对于乔琪和葛薇龙的床戏描写十分精妙:
「她睡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可是身子仿佛坐在高速度的汽车上,夏天的风鼓蓬蓬的在脸颊上拍动。可是那不是风,那是乔琪的吻。」
这段描写中,一点未见肉欲的荤腥和香艳,可仍能激起人的无限遐想。
「高速汽车」和「风」要怎么拍呢?
这样的电影语言太难转化了。
所以在电影里,这场床戏拍得实在过于直白,全无美感可言,也完全失去了语言叙述中的那一种感官的拓展和想象。
乔琪因为混血身份得不到承认,葛薇龙因与上海本土文化的割裂而感到焦灼,并以此产生了怀乡情结,希望逃回上海就能做一个「新的人」——这无一例外都体现了他们在香港的无根状态。
从这一点来说,乔琪乔和葛薇龙倒是有一些值得惺惺相惜的共同点。
那么乔琪本人对于葛薇龙真的就毫无感情吗?
也不是。有一场戏是编剧扩展的:葛薇龙去了上海之后,姑妈问乔琪乔葛薇龙怎么样?他回避了这个问题,只是说:「薇龙有她的好。」
在原著的最后,在驶入黑色巷道的汽车里,张爱玲的视角从葛薇龙转向了乔琪乔,她写:
「乔琪没有朝她看,就看也看不见,可是他知道她一定是哭了。他把自由的那只手摸出香烟夹子和打火机来,烟卷儿衔在嘴里,点上火。火光一亮,在那凛冽的寒夜里,他的嘴上仿佛开了一朵橙红色的花。花立时谢了。又是寒冷与黑暗……」
在这一幕里,可以看到乔琪内心的不忍与愧疚,虽然那只是一闪念而已。
因此,在末尾,葛薇龙冲着车窗外大喊的那一句「我爱你」实实在在是画蛇添足的败笔。
一个在婚姻里输得一塌糊涂却必须要支撑着自己走向无爱之爱的女人,哪里还有力气来发泄和吼叫呢?
她所能表达的极限,只不过是车里那几滴冷暖自知的眼泪。
最后,无论在原著还是电影中,作者或导演都花费了大量的时间精力打造梁府的周围环境。
原著中描写这是一座位于深山上的老宅,「是乱山中凭空擎出的一只金漆托盘」,「那魏巍的白房子,盖着绿色的琉璃瓦,很有点像古代的皇陵。」
从古典的琉璃瓦、红砖,到现代的玻璃门,梁府的装修风格处处给人不协调之感,与世隔绝的地理位置和「皇陵」一样的喻体,暗示了女主走向的是一条命运的不归路。
而在电影中,摄影师杜可风抓住了大量的绿色、红色、蓝色、明黄色调来彰显梁府带出的气韵,极力营造出一种不真实感。
另一方面,对梁府的还原也侧面突出了梁太太根本不具备对于艺术品的鉴赏能力,但爱慕虚荣的她却享受着这一环境下的不真实、不协调。
其实,无论从《倾城之恋》、《半生缘》还是《沉香屑·第一炉香》的改编来看,许鞍华对于张爱玲的影像化改编都不尽如人意。
但从另一个角度说,许鞍华对于《第一炉香》有着自己的作者意识,否则不可能续写和扩展了如此多原著中所没有的戏份。
或许,许鞍华对于张爱玲的喜爱也来源于她们共同的身份意识。
张爱玲 1939-1942 年在香港求学,身在异乡,之后又一直在美国漂流。
她也一直处于一种无根的状态。
而在许鞍华 1990 年拍出的电影《客途秋恨》里,所表现的就是个体在原乡和异乡之间的迁徙流离,以及在这个奔波的过程中,历史和地域对一个人心理归属的影响。
因此,一个导演或许不能也不必从各个层面高度还原一个作家的原著精神,但仍然可以看到她们背后有互相照见的部分。
我喜欢张爱玲的文字,尤其是她的《封锁》和《金锁记》,属于常看常新的那种。
我也喜欢许鞍华,她拍的的每一部电影我都会看。
观感虽五味杂陈。
但在如今这个无比喧嚣浮躁的世界里,在影院这段青黄不接的日子里,看到这部电影也实在算得上是一个书迷和一个影迷的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