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题材，也就他敢这样拍

源济

这题材，也就他敢这样拍

Original 太贺 局外人看电影  2021-08-30

最近一段时间，有关医务工作者的讨论多次出现在公众视野中。尤其是疫情发生以来，医生更是成为了公共话题的焦点。

 

这不由让我想起，早在2013年，周浩就曾经拍摄过一部有关医生的纪录片。

众所周知，我们很喜欢周浩，差不多快把他的作品写了个遍。

有对准派出所的《差馆》，有跟拍官员的《大同》和《书记》，有记录毒贩日常的《龙哥》，还有记录高三生活的《高三》......

周浩的纪录片自然有力量，在他粗粝的画面里闪着点点金光。

他让观众看到，这世上的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真实的生活里谁都不容易。就像今天我们要说的这部：

《急诊》。

和如今的很多纪录片着力展现医生们在手术台前抢救病人，与死神争分夺秒的紧张场景不同，《急诊》选取了另一个角度：

导演将镜头对准了普通但又忙碌的急诊室。

 

在广州的一家省级医院，周浩带着摄制组，在急诊室里一呆就是十个月。

 

他们跟随着120急救车，在整个城市中日夜奔走，记录下发生在这里的日常与无常。

 

片中的人物，很多都令人印象深刻。

 

其中一位是癫痫发作的患者。

 

他是市一医院的病人，从医院跑了出来，但是市一医太远，医生没法把病人送回去，只能先带回自己的医院。

 

救护车上，病人用微弱的意识告诉医生，自己叫王涛，爸爸劳改，妈妈跑了，他从医院跑出来是为了去找自己唯一的姐姐，找了九年都没有找到。

 

听起来是不是很令人同情？

别着急，接着看。

 

负责的值班医生多次致电市一医，让他们派人来接，但对方并不回应。

 

好不容易对方医院的司机来了，一看病人在抽搐，也不敢贸然担责。

生怕他在自己车上发生什么意外，解释不清。

 

而这个王涛呢，明明注射了安定针，却精力充沛得很。一会要抽烟，一会要上厕所，反正把值班医生忙得团团转。

 

后来，他居然全然不顾医生的劝阻，拍拍屁股就走了，也不提医药费的事情......

 

可这还没完。

没过几天，他又一次出现在了这家医院里，和上次一样倒地抽搐，一问也是同样的理由，来找姐姐。

只不过，这次一位经验丰富的医生发现了其中的端倪。

 

原来，真正癫痫发作的患者，意识是完全丧失的，但王涛不仅意识清醒，还能回答医生的问题。

 

经过分析，王涛很可能是一位吸毒患者，因为他的胳膊上，扎得满是针眼。

而且刚刚的那一次抽搐，很明显是装出来的。

 

所以，医生推测，尽管他可能有过癫痫病史。

但更重要的目的，是利用这样的方式来骗打安定针缓解毒瘾，并以无力支付为由逃避医药费。

谜底揭晓，竟是如此意外。

看着他面对镜头一脸无辜的样子，真是让人又生气又无奈。

 

诚然，吸毒患者并不值得同情，但看看他尚且如此年轻却身陷泥潭，悲惨的身世以及社会底层的身份，是否会是他堕入如今现状的根源呢？

 

对此，除了他自己，恐怕没有人知道答案。

跟随着王涛离开医院的背影，周浩在片中添了几行字：

人生而平等，当社会财富有一定积累时，如何制定一些法规，让每个人都有活着的尊严，也许是我们应该考虑的问题。

 

可见，当人们还在关注吸毒者的本性之恶的时候，周浩已经开始关注边缘人群的生存问题了。

这样的意识，在当年是很超前的。

 

而且，在导演的镜头里，丝毫看不到对于人物本身的道德审判。

但通过这样直观的呈现，观众们却拥有了突破刻板印象的反思。

 

紧接着，我们看到了另一个记录对象，同样也是位吸毒者。

从四楼摔了下来。

 

等到医生赶到现场，这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基本可以判定死亡。

 

现场的几个中年男子告诉医生，此人来自外地，毒瘾缠身，附近没有家属。

更没有想到的是，那人不是跳楼死的，而是在便衣上门执勤的时候，由于害怕盘查，翻出窗外，意外跌落。

 

难怪人们常说老天才是最好的编剧，这种戏剧巧合，比警匪片里来的还要真实。

 

警察的职责是抓人，将犯罪分子绳之以法，但是如今出了意外，毕竟是一条人命，警察也害怕担责任。

而医生的职责是救人，哪怕是个坏事做尽的恶人。

 

处在天平的两边，能够很明显感觉到，双方出于立场不同所引起的观念碰撞和行为差异，值得玩味。

 

令人唏嘘感慨的是，医生们将死者推上救护车，给他插上管子后，居然还抢救回来一点点。

 

但当医生终于联系上家属说明情况时，对方却在电话里说了一句：

谁让你们抢救的？

 

最终，因为家属不愿签名，医生无法继续抢救，只能选择拔管。

就这样，这位年仅30多岁的年轻人，最终还是失去了生命。

眼睁睁看着一个本还有机会活下来的人，就这样在自己面前走向死亡，这种感受真的是五味杂陈。

 

尽管，他是个世俗意义上的罪犯，就算活过来或许也“无可救药”，但谁又能决定一个人的生死呢？

就算是吸毒者，同样也有权接受来自相关机构的治疗，以及他人的尊重，不是吗？

 

但从另个层面来看，观众好像也无权对这家人的冷漠和绝情做出什么道德评判。

毕竟，在这件事上，很难做到感同身受。

 

那句“谁让你们救的”的背后，究竟藏着多少心酸、痛苦和无奈。

是否又包含了一些家财散尽妻离子散的悲惨故事，这恐怕也是观众们难以想象到的。

总之，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这都是个令人遗憾的悲剧结局。

可这样的故事，在这个普通的急诊室里，几乎每一天都在上演。

 

除此之外，纪录片里还有个故事令我难忘。

 

急诊室里，每天都会有很多因为喝酒喝到昏迷的人。

有的运气比较好，送来医院，打点滴，洗胃，慢慢就会醒过来。

但有的人，可能就没这么好运了。

 

在片中，医生们接到电话，一群人晚上喝酒，其中一位回到宾馆后却突然倒在床上不省人事。

周围好友慌作一团，赶紧打了120。

 

然而，一切还是太迟了，等医生们赶到时，这个人已经没有了呼吸。

除颤、按压，所有的抢救措施都用上了，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几位好友明显吓坏了，完全没想到喝顿酒居然把人喝没了。

 

他们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不停地磕着头，嚎啕大哭道：

怎么会这样！我不是人！我不是人！

真的，此情此景，若不是片中亲眼所见，也很难去想象。

 

前一秒还在谈天说地的朋友，下一秒就阴阳两隔，实在是令人难以接受。

 

目睹了太多这种意外，周浩在片中也提到：

尽管宿命论说人各有命，但还是应当尽力去爱自己的生命。只有爱自己，才能去爱别人，社会才有大爱。

 

生死无常，人生百态。

 

上面提到的这几位，只是这个急诊室里，无数个故事中的一例。

 

在镜头里，我们能看到，有因为工伤不舍得手术费，老板也不愿意出钱的中年妇女，茫然无助。

有出车祸的货车司机，撞到了前面的大卡车，车头已经完全挤压变形，医生赶到时早已没了呼吸。

有只见过三次面，却把因想不开吞药自杀的女子送到医院，努力联系其亲友的热心肠大姐。

也有打针时因害怕而嚎啕大哭的小朋友；还有因为已经熟悉了镜头，微笑打着招呼的奶奶……

 

一个小小的急诊室，比不上手术台上的惊心动魄，却包含了更多的人间冷暖和真实日常。

 

甚至，相比我们印象中医生们严肃专业的神圣形象不同，这部影片里呈现的，是他们更“私下”的面貌。

 

比如，护士站里的小护士也会因某个病人的家庭情况议论两句，甚至对着镜头吐槽工作：前生做错事，今世做护士。

比如，救护车出车到了现场但没人给钱的情况时有发生，出急诊的医生也会忍不住像镜头诉苦这份工作的不容易。

 

再比如，明明刚刚才目睹了一个生命的消失，但在回医院的路上，一位护士却看着窗外的夜竟感叹道：

（夜色）真漂亮。

 

如果放到现在的网络环境下，这样的言论一定会被道德绑架的极端网友们骂到退网失业。

但其实对医务人员来说，生死早已见得太多，你我眼中的无常，或许只是他们的日常。

 

立场不同，看待问题的角度自然有所差异。

当这些真实的片段呈现在面前时，观众们不仅看到了医务人员专业的一面。

同样也了解到了更多他们褪去“天使光环”、回归日常，作为普通个体时内心的真实想法。

而他们所接触的各色病人，也变得鲜活了起来。

 

这时，不论是医生还是病人，都不再是一个标签化的符号，而被赋予了更多“活人”的血肉，也更能引起观众的共鸣。

 

小小的急诊室，足以瞥见整个社会的某个缩影。

可生活本身的复杂性，又岂止于此？

 

所以，尽管这部《急诊》看起来并没有太多戏剧冲突强烈的情节，展现的也只是医务工作者日常的状态。

但我却认为，它的关怀意识比很多日后的同题材影片都要走得更远。

周浩自己常说，好的纪录片是自己长出来的。

 

这里的“长出来”，除了创作者的记录与观察视角以外，还多了一层“天意”的含义。

 

如今，有关医务人员的纪录片层出不穷。它们制作精良，技术突出，口碑也很出色，能让更多人关注到了医疗行业以及医患关系等社会议题，这无疑是件好事。

 

但那些煽情催泪的音乐，矛盾强烈的冲突，以及某种模版式的创作思路，总让我觉得好像少了些像《急诊》里的这种“天意”。

 

我时不时会想起这部八年多前的影片，想起那个急诊室里发生的喜怒哀乐、生老病死，以及伴随时间流淌着的平静与波澜。

 

这样的纪录片如今是越来越少了，我很怀念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