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忆里的Sandra是一个温柔而坚定的人,多年后,渐渐成熟的我才意识到,做到既温柔又坚定是多么困难。而和她相处的我,也有契机去重新审视那些我曾经习以为常的事物。当时Sandra在驻地创作期间也为我们艺术系的学生上过一些选修课。有次课余,她给学生们看她的家族照片,有个同学满脸真诚地说:“你年轻的时候好漂亮!”这似乎是一句常见的夸奖,但当时47岁的Sandra没有说“谢谢”,而是反问道:“你觉得我现在不漂亮吗?”那个同学被问懵了。Sandra继续追问:“还是你觉得‘漂亮’只能属于年轻女性呢?”同学们都沉默了,从他们的表情上,我看出有人在疑惑,有人在思考。我意识到,日常中这类的“夸奖”对女性而言是不体面的思想绑架,而我们却不自知。“我觉得呀,现在的我也挺漂亮的。”Sandra笑着打破了僵局,“可惜死的时候就不知道还美不美了,希望不是出车祸被压扁就好。”大家都被她逗笑了。从那以后,我每次看到有关女性年龄的不友好言论,我都想到她自信的笑容。驻地项目的结束,成了Sandra在厦门生活的开端。从那之后,每年她都会从瑞士来厦门长住几个月,在这里生活和创作,厦门几乎成了她半个家乡。在2007到2010年前后,Sandra租住在环岛路的曾厝垵,那会儿那里只是海边一个普通的小村庄,还没有变成现在拥挤不堪的旅游景点。曾厝垵离厦大很近,那时村民的房子大多租给学生和打工仔,环境好,价格低,也吸引了很多艺术家和设计师聚集过来。每到傍晚,路边的水果摊和大排档纷纷支起,本地村民们把油兮兮的折叠桌和塑料凳沿着自家门口,靠着墙根摆开,再把炉灶和冰柜往外一推,就准备妥当。夜幕降临后,外出的人们回来,都喜欢坐在大排档上吃点小炒,就着海风喝瓶冰啤酒,整个村子变得熙熙攘攘,烟火气十足。2009年前后,我也租住在曾厝垵,每到晚饭点时,就和Sandra互发消息约饭——这是我俩每天最喜欢的活动之一。在把村里的大排档几乎尝了一遍之后,我俩锁定了村口的一家作为长期饭堂。胖胖的店老板也兼着大厨,总站在街边炒菜,每次看到我俩走近,他都热情地边翻炒着锅边打招呼。那时的大排档一般都没有菜单,当天有的食材就码在冰柜里,有什么就点什么。菜的做法也就那么几种:蔬菜或肉类几乎都是爆炒,海鲜不外乎是白灼或酱油水。吃了几次之后,Sandra对点菜轻车熟路,完全不需要我再翻译。点完之后,我俩就找个路边的空桌子坐下,聊着今天各自的见闻,望着人来人往,等着菜一盘盘被端上来。村里认识Sandra的人颇多,有村民,也有学生,他们路过我们的桌子,都会停下和Sandra闲扯几句。有时,我常常有种错觉:这个穿着睡衣、趿着拖鞋、坐在路边吃饭的Sandra,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那时的厦门曾厝垵也是我记忆中最美好的样子,以后再去,皆是唏嘘。Sandra在她2015出版的作品集《White Goldfish(白金鱼)》中写道:“For a long time I lived in Zeng Cuo An, a former fishing village that has now been engulfed by Xiamen and today has nothing left of what it once meant to me.”(我过去在曾厝垵度过了很长一段岁月。如今,那个曾经的小渔村已经被城市吞没了,对我而言,那里的一切已是沧海桑田。)
“容器”充满气之后,几乎与真房屋等比例,观众可以走进去,然后就会看到里面悬挂的“雪山”。因为鼓风机频率受控,它会有着微微上下起伏的运动,如活物在呼吸。《容器》巡展过很多地方,上海、厦门、巴塞尔、伯尔尼和卢塞恩,也参展于2010年上海世博会瑞士馆。厦门曾厝垵的红房子里住着瑞士的雪山,它们一起环游着世界。多年后,我亲眼见到了马特洪峰,那棱角分明地指向天空的白色山尖,我似乎能体会到Sandra创作《容器》时的感受,明白了她那句“What it once meant to me(曾经的曾厝垵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当晚,我又盯着天花板失眠的时候,这个山峰“出现”在我的房间里,倒立着从天花板上垂下来,微微飘荡着,让我感觉如在水体里,渐渐入眠——或许,这就是艺术的力量,在观看的时候不经意地植入了记忆,在某个时刻如涨潮般被唤醒。过去与未来渐渐地走到了一起。
------在事故后的第二年,Sandra的康复突然变得停滞不前,身体状态开始出现倒退。曾经在康复状态最好的时候,她可以扶着支撑物走几步,但后来却无法坐立起来了。她和Ale试了很多新的治疗方式,都挡不住她身体恶化的速度。从那以后,Sandra开始变得沉默,我发给她的信息会显示“已读”,但大多都收不到回复。后来,我才知道,那会儿她病情已经渐渐恶化到上半身,她的手指开始逐渐失去知觉,拿不住手机,更不能打字了。渐渐地,我习惯了手机那头的沉默,时常发点我的近况和问候给她。想和她通话的时候,我会打电话给Ale,然后转给她接听。电话那头,她的声音并没有什么变化,依旧如常。当我问到她的身体近况时,她常常会平静地说:“变得更差了。”每当我听到这里,总是迫不及待地告诉她,肯定会好起来的。但是我每次说完之后,常会陷入长久的无言。我很难想象,每次在电话中的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平静地回答我“getting worse(变得更差了)”,很平静,就像在说天气的变化。再后来,我不再对她说“How are you(你好吗)”这样的惯例性开场白,我不知道我能期待得到怎样的回答。我开始思考一些问题,比如:当面对一个似乎不会变好的结局,如何聊天才是正确的方式?该如何安慰对方?要绕开话题比较好,还是直面现实更妥帖?如果“希望”这个词连我自己都不信的时候,还可以作为善意的安慰说给他人听吗……我曾经问过自己,如果我是她,我会用什么方式去面对以后的人生?直到很久之后,我都没有想明白。但是,Sandra已经给出了她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