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进化论 景观设计师大卫·帕特森认为,孙洪奎不是一个单纯追求个人利益的人。这是他在英歌石工作的第九年,他记忆最深的一个画面,是2014年开园那天,来了不少政府领导,孙洪奎没怎么招呼他们,而是一个人站在山坡上,观察着游园的市民们微笑,听他们的评价,“怎么一夜之间,大连冒出来一个这么美的园子?”孙洪奎哈哈一笑,神情特别满足。 英歌石植物园开园七年了。图书编辑顾丹的女儿今年七岁,翻看她的成长相册,顾丹发现,“一家人的合照都是在英歌石拍的”。 在顾丹看来,英歌石在大连是一个很独特的存在。以前,她去大连市博物馆,感觉没有勇气去第二次,因为大连的近代史太伤痛了。在大连生活,人们心理上多多少少会背负历史的负荷。离英歌石不远,有名的去处也多与历史有关:日俄战争炮台遗址,一个巨大鲜红的“痕”字立在山头,以警示后人。旅顺监狱旧址,日本人建的水牢和尸骨桶,令人毛骨悚然。曲氏井,七个寡妇带着三个幼儿在大屠杀中投井自沉。至于佛教重地横山寺,顾丹也不是很想带孩子去。
而逛逛植物园,让孩子看看花草,沐浴阳光,一家人度过轻松愉快的周末,这是顾丹想要的现代城市生活。
2009年,大连摘得联合国环境规划署与国际公园协会联合授予的“国际花园城市”称号。受此激励,两年后,市建委提出“让市民生活在花园里”。 大连人记着曾经的美誉,充满兴致地表达着对花园城市的向往。1115路公交车有一站叫“普罗旺斯”。高新园区一个叫“春晓”的高档别墅小区,不甘于冬天的灰蒙,在大门口用十几株漆成五颜六色的假树,堆砌了一个小花园。 直到英歌石出现了。在大卫·帕特森看来,不能想象一个“没有英歌石植物园的大连”。因为世界上一流的城市,都有一流的大学、博物馆和图书馆,同时有一个非常知名的植物园。“大连有好大学、博物馆和图书馆,后来,有人做出了一个这么好的植物园,这是大连的幸运。”
英歌石植物园 英歌石建园之前,老人于波的日常生活里,没有花园。退休后,她花了很多时间在家画画,是这所植物园激发她学习摄影,走出门去。她如今成了一个摄影师,在图文分享APP上,上传了很多英歌石植物园的照片,配着映照不同心境的诗词。 有王维空寂的春天:“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程颐闲适的《秋日》:“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荷塘边休憩,也会突然想起苏东坡的老年:“无事此静坐,一日似两日。”带了小外孙来,指着路边的植物,教他背欧阳修:“残雪压枝犹有橘,冻雷惊笋欲抽芽”。 沈阳、铁岭、丹东和盘锦的人也来了,五一高峰期,每天有四万多人入园,还有成百上千的小汽车堵在沈海高速,动弹不得。唐忠磊一个朋友十点出门,下午三点还堵在另一个山头,远远地拍了一张粉色的芝樱园发朋友圈:“嗯,真好看。”
花艺师麦子会开车往返两个小时去英歌石。“他们把树的自然成长和人的努力结合在一起,做出这么美的园子,放在你眼前,你能体会到时间的力量,还有慷慨的精神。”
只有研究植物的专家,才知道私人建一个植物园多不容易。相比科技的日新月异,自然界的变迁缓慢得多。西双版纳植物园园长许再富已经82岁了。他回忆说,2020年,作为正在筹建的国家植物博物馆的指导专家,他到大连考察,去了英歌石,看到的是一个很高水平的植物园。孙洪奎这个人“有抱负,很大气”。他还记得十一年前孙洪奎在植物园年会上的发言,那是他第一次听说国内有人自己筹钱做植物园,“感觉很新鲜,也很佩服他”。 张粤是中科院沈阳应用生态研究所树木园的副主任,研究方向是东北地区植物的引种驯化。他去过国外很多植物园,“英歌石花卉的种植水平不比人家差,艺术性逊色一点,但美得很热烈。”2009年,他要做一个大连树种应用的科研项目,为期五年,示范基地就选在英歌石。
野性
孙洪奎虽然已在城市中度过了44年,受大学和企业的驯化,读西方哲学,也曾常年穿西装打领带,但他的身上始终保留着一股自然的野性。 他也追溯为什么想做园子。在《我的花园进化论》一书中,他说:“人类建造花园就是在实现乌托邦的幻想,这幻想从人类文明诞生的那一刻就已经存在。”像建于公元前六世纪的巴比伦空中花园,早就被滚滚黄沙淹没了,但是人们依然有了解、发掘和谈论它的欲望。 他也想是为谁做园子。首先是为自己。他喜欢植物和体力劳动,又想做成一件事,回老家了,人家说“孙永泰的儿子,能”,他会很高兴。孙永泰是他已经过世的父亲。
65岁的孙洪奎依然会在植物园里劳作 ©朱英豪 摄
有时候,他会回想起自己上山下乡的时候。他十八岁,在长白山林场做伐木工人。大树遮天蔽日,仿佛取之不尽。冰天雪地,朔风猛烈,积雪擦着裤裆那么深,工人寸步难行,却不敢耽误一天的劳动。一吨重的木材,八个人抬,前前后后四个杠,头杠个子要高,用巧劲,后两杠,不讲究。孙洪奎体型矮壮,双腿像树干一样稳重扎实,被称作“车轴汉子”,二杠是他的最佳位置。工作10小时,一天下来,肩膀破皮了。 孙洪奎的经验是,你不能躲,反而要加码,直到把两个肩都磨出茧子。这样,你大小肩都能抬,人就锻造出来了,在三四百工人中,你对自己的认可就强一点。 抬木头非常辛苦,可是孙洪奎天没亮就起床,偷偷跑出去看书。他的书都藏在河边的草垛里,没人知道。别人都不看书,也过得好好的,他不想让大家觉得他多不一样。他苦读马克思的《资本论》和黑格尔的《小逻辑》,口袋里装满了小纸条,上面抄着令他困惑的句子,短憩时就掏出来想一想。午饭是大饼和咸菜,冬天随身揣着,夏天怕馊掉,拿塑料袋包好沉入河水。小虾米钻进去偷食,大饼被河水泡发了,咸菜也没味了,他眉头一皱,填饱肚子,接着看书。 还在青年时,孙洪奎就没有智识上的优越感,没有启蒙的冲动,也没有对伐木工人的轻视。他并不疏远他们。相反,他喜欢他们。长白山深处的林场,是一个过度隔绝的世界。孤独中产生的亢奋、野性和自由,在森林里如草木肆意滋长,也受到自然的包容。长期见不到女人,工人们似乎无时无刻不在创造荤段子。劲儿铆足,要抬木头了,劳动号子一齐唱:“哥们儿几个嗨,起啊——把你的钩儿挂上,你看那个小媳妇——”大伙儿气势十足,唱着唱着就笑。
四十多年后,65岁的孙洪奎在英歌石植物园的董事长办公室里,熟练地示范怎么扛木头,抬脚、上跳板,一边有点不好意思地开唱,唱不下去了,笑着说:“那劳动号子非常厉害,我一听到,像舞曲一样。配合抬木头,我就能看出劳动的美感。” 林业工人骂人比农民厉害多了。有一次,孙洪奎听见两个人吵架,一个在骂:“你这样不是人,早知道,当年我把你甩墙上喂苍蝇得了。” 认识孙洪奎的人都说,没见过像他那么能骂脏字的。有时候,他就像自己一脚踩上锄头,鼻子被锄把击中,却跳脚对锄头破口大骂。他的家人对此很惆怅。 女婿唐忠磊说,他的助理老被他骂得狗血喷头。女儿孙雨佳说,他骂脏字蹦豆似的。哪怕面对的是女儿,那种很不适合的脏话,他也放鞭炮串似的先点上。关于植物园的继承问题谈不拢,父女俩气急了,还会扭打起来。 伴他左右的霍凤霞难免会尴尬。她认为他骂人是一种瘾,是一种能量的胡乱发泄。 只有在植物园里散步,他才会感觉到自在。或许只有大自然才能包容这样的野性。
孙洪奎知道自己的偏执。“如果你看过《种树的牧羊人》,”——孙洪奎提到那个小说中不问世事的法国老头,他凭一人之力,沉默地劳作几十年,最终把一片不毛之地变成健康富裕的村镇。——“事情都是由偏执的人做成的。种树能够改变世界,至少是局部地,彻底地改变。”
老孙头
2020年,那次打人被拘留事件后,他了解到拆井事件与三寰集团有关。他从集团租的土地,就叫它“东家”。从拘留所出来三个月后,机井还没修好,缺水的问题日益严重。他和东家打了两次官司,状告侵权,均败诉。判决书显示:“上诉人英歌石植物园提交的《公证书》只能证明植物园有植物死亡,并不能证明植物死亡与机井改造行为有直接的因果关系”。
在英歌石建这样一个花园,水很重要。大连靠海,却很干旱。具体的困境十七八年也没能解决——孙洪奎打了十一口井,深入地下两百米,只有岩石,不见水。孙洪奎连淡化海水来浇花的大梦都发过了,可是呢,连城市自来水他也用不起。 郁闷的时候,霍凤霞劝他放手:“给别人弄吧,爱咋整咋整,你一大把年纪了,还有多少年活头。” 孙洪奎不干:“不要植物园了,我活着还剩啥?”
65岁的孙洪奎 ©朱英豪 摄
孙洪奎也希望他的树木几十年数百年地活下去,长成古树林。为什么不能像荷兰人一样,从爷爷到孙子,都是花匠呢?他曾指望让女儿和女婿接班,女儿孙雨佳脾气冲,他就找唐忠磊谈。唐忠磊有点怕他,最初不吱声,后来就说,老爸,你知道吗,娃哈哈,宗庆后和王力宏的合作那么成功,他女儿宗馥莉一接班,先把王力宏开了。
还有一次,唐忠磊给他转了一篇文章,名字叫《甘于平庸》,是一个大学教授写的,劝人换个角度看世界。孙洪奎忍不住来气,在日记里骂文章作者,“误导年轻人”。后来,提起那篇文章,他几乎有点咬牙切齿了,“什么甘于平庸,就是懦弱!懦弱而已!” 他不理解孩子们的抗拒心理,冥思苦想,有天忽然明白了,“我这事给小唐太大压力了,他是怕园子万一弄没了,黄泉路上没脸见祖宗呀。”他模仿唐忠磊懊悔极了的语调,瘪瘪嘴,手一摊,“老爹呀,对不起!我没给您老人家整好。” 他读过《汉书》,想起汉武帝当年南征北战,翻越南岭,追逐匈奴,付出高昂代价,一心想强国盛世,心下有个考虑:哪怕接班的太子孱弱一点,大汉的江山还是稳固的。他顺着思路,自我勉励:如果我在世时,把园子做得足够好,后人只要简单打理一下,不就行了。 女婿唐忠磊是大连农校园艺专业的学生,当年跟二十个同学一起来英歌石实习。后来留了下来,但不是因为喜欢植物,而是因为喜欢上了孙洪奎的女儿。唐忠磊自认和孙洪奎不一样,“没他那么博爱。一代人跟一代人也不一样”。夫妻因为工作心烦,吵架,唐忠磊说:“孙雨佳,我娶的是你,不是你爸的植物园。如果植物园是陪嫁,我就不娶你了。” 但他珍视与孙洪奎的情感,至于做植物园,“那是老爸的梦想,我们作为家人,尽力在帮他,完成他的梦想。”唐忠磊想要去做自己的事,他委托朋友,打理着一个甜品店。 孙雨佳也不希望唐忠磊像孙洪奎那样做父亲。印象中孙洪奎总是很忙。她睡了,他才回来,她上学去了,他还没起,父女俩像活在不同的时差,难得碰面。三四岁时,她问霍凤霞:“妈妈,我有爸爸吗?我怎么都没见过他。” 25岁,孙雨佳回植物园工作,父女俩才开始相互了解。孙洪奎试着让孙雨佳接受他的理念。做植物园要单纯,像做人一样,“庄子说的,抱元守一,凝神聚气,神形合一”。植物园永远不要搞那些不属于植物园的东西,立个过山车什么的,怪物一样,就不美了。他怕后人一时糊涂,被商业钻了空子,说要立个遗嘱:在他死后,谁如果拿植物园去建游乐场,搞别的,自动取消继承权。 孙雨佳原本不想要继承权,她说:“老爸,日本丰田公司后来没有丰田家族的人,不也弄得挺好。” 有时候,孙洪奎很丧气,他老了,老天爷让他活多久还不知道,园子却还没有真正建好。他的理想是“世界一流”,他去过英国的邱园,留下了震撼的记忆,但现在英歌石距离那个目标还很远。他焦虑的只有两件事,一个是建园子的钱,一个是继承问题。
目前英歌石植物园靠门票收入勉强可以收支平衡,但遇到疫情这样的年景,也会赔进去几百万。更重要的问题是,谁来接班? 唐忠磊试着给他出主意:“老爸,那你争取活一百岁,培养好我儿子,让他接班。”
外孙的玩具车 ©朱英豪 摄 外孙是个英俊开朗的小男孩,在市区读双语幼儿园,学英文,也练钢琴,周末会去植物园,跟姥姥姥爷待着。他爱吃野荠菜,知道哪种颜色的海棠果味道最好。临近冬天,千万候鸟大迁徙,经过老铁山“鸟栈”时,会顺道来植物园找吃的。他知道什么鸟爱吃什么东西。有一次,祖孙俩站在山坡上,看见一只野兔在松林间仓皇奔跑,一只蜂鹰张开羽翼,盘旋寻觅,即将俯冲下去。 他也会学着姥爷,拣起一块用来做肥料的羊粪,牙齿一咬,给出是否腐熟的判断:“姥爷,还没熟呢。”
我们见面的一天,早上八点多,孙洪奎带着外孙去荒芜的药草园看看。几年了,他还没想明白拿这块地做点什么。这是一个低洼的谷底,林间落满干净清爽的松枝,铺着平原石的小路斜斜地延伸到山顶。坡很有些陡,孙洪奎气喘吁吁地往上爬。中途,他蹲下来,跪在石头上拔了一些野草,膝盖被砂砾硌得有点痛了。他坐地歇息,面色沉静,似乎在一心听山谷里的风。 小男孩跳着平原石越级往上,一下子就登上了山顶。他转过身来,咯咯笑着,俯瞰着半山腰的孙洪奎,大声喊着:“姥爷——你快点哟,太阳要出来喽。” “好嘞。”孙洪奎微微一笑,“你等着哦,太阳也给我等着。”
◦ 除特殊标注外,文中图片均由大连英歌石植物园提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