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嘱和死亡是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人们害怕谈论死亡,所以也害怕谈论遗嘱。但奇怪的是,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开始立遗嘱。根据《中华遗嘱库白皮书(2020年度)》,近年来,中青年立遗嘱人数增长较快,从2017年的29.97%上升至2020年的54.12%。
周柔和方俐出生于上世纪的最后二十年,人生前半场,她们早早立下遗嘱。父亲意外去世,95后林佑威决定给自己立遗嘱。有人赶在二婚前立遗嘱,防止再次人财两空;有人为爱宠立遗嘱,担心狗狗无人照料;有人立遗嘱给公益机构,只为远离最亲近的家人。
立完遗嘱,转身回家,他们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遗嘱是不可说的禁忌。林佑威在朋友圈告诉大家:我要立遗嘱了,人们围过来问他,你什么情况?是不是快不行了?遗嘱咨询师马晓萍去社区开讲座,听者寥寥;去公园发宣传单,人人避之不及。
但遗嘱库里的遗嘱,还是越来越多。
朋友得了恶性肿瘤。
乍听到这个消息时,和朋友同为80后的周柔心里一惊,立遗嘱的事情再次被提上日程。
两年前,周柔邻居家的老人去世,留下了可观的存款和房产。老人膝下四子女,都已结婚生子,分遗产是个大问题。临终前,老人口头嘱咐,财产分给几个子孙,没分到的子孙不同意。老人的银行卡没有指定给谁,后辈拿着银行卡去取钱,被告知没有法院文书,谁都不能取走这笔钱。无论怎么分,总有人不满意,埋怨父亲给自己分少了。
周柔没想到,老人给儿孙留下的遗产反而成为这个家族的负担,死后还要被儿孙抱怨。为了家庭和谐和自己的名誉,她决定给自己立一份遗嘱,越早越好。
2018年3月21日,广州,在位于天河区的中华遗嘱库广东分库,数十位老人聚集在这里写下“幸福留言”,投递到绿色的慢递邮筒中,这份留言会在他们去世后和遗嘱一同交到家人的手中
周柔在38岁时为自己立下遗嘱,而95后林佑威在高中时就萌生了立遗嘱的想法。读高中时,林佑威关注的科技博主提醒粉丝,把所有网络账号和密码记下来,万一不幸离世,家人知道密码,可以找回账号。他第一眼看到就觉得这个想法不错,但高中生林佑威并没有实际行动,直到去年,父亲发生意外,他再一次想到要立遗嘱。
2020年国庆假期,父亲在工作时意外去世,林佑威一家为处理父亲遗物四处奔波。找不到,取不出,成了林家人难以解决的遗产难题。父亲生前拥有一个理财账号,账上放了不少钱,可家人不知道密码;林家人想取出父亲的养老保险金,可没有社保卡的密码,无法取出;父亲办过一张私人电话卡,家人找不到手机,也不知道号码,手机里存储的照片、视频和各种社交账号都无处可寻。跑遍全市大小机关部门,林家人花费将近半月才处理好父亲的遗产。
林佑威想到自己:万一我突然离世,各种社交帐号、电子设备、珍贵照片......各种资产该托付给谁?家人能不能找到?他决定去立遗嘱。林佑威问身边的朋友和同学,哪里可以立遗嘱?没有人告诉他,大家反而劝他,“不能因为父亲去世,你就觉得人生不行了”,“不要停留在丧父之痛中”,“早日走出阴影”。
2020年9月1日,西安的王女士提起母亲遗物的95元存折卡,为了取出这钱,和父亲连日跑了许多部门未果。银行提款机显示卡里余额,但无法取出,无法转账
同样早做打算的还有方俐,一位主攻寿险的保险经纪人。立遗嘱,是方俐的客户们常提到的事情。迈入老年,他们担心自己不久于人世,名下财产得不到妥善安排。2019年,经朋友介绍,方俐了解到中华遗嘱库,一家提供遗嘱咨询和遗嘱订立服务的专业机构。方俐报名成为了中华遗嘱库的一名义工,开始学习订立遗嘱的专业知识。
学习结束后,方俐协助过一对老夫妇客户去中华遗嘱库订立遗嘱,亲眼见证了他们立遗嘱的过程。她还记得,阿姨在写作过程中忍不住落泪。老两口走出中华遗嘱库的大门,和身旁的方俐说,“后事已经全部安排好了,很踏实。”
方俐受到老两口的触动,也动了立遗嘱的心思。虽然她很年轻,但保险经纪人的工作需要经常出差,万一路上发生意外,父母怎么办?自己这么多年打拼下来的家业,父母能分到多少?够不够他们养老?
2020年,新冠疫情爆发,让方俐下定决心立遗嘱。去年春天,方俐和大多数中国人一样,不敢出门,成天窝在家里看各种新闻,看到新闻中的疾病和死亡,方俐担心自己被感染,甚至不幸离世,如果真到那一天,自己没有提前交代好财产,“父母真的不知道自己到底都有啥东西、在哪儿”。
2018年3月21日,广州,在中华遗嘱库订立遗嘱的人会获得一张遗嘱证
根据《中华遗嘱库白皮书(2020年度)》,近年来,中青年立遗嘱人总体数量增长较快,其数量从2017年的29.97%上升至2020年的54.12%。截至2020年底,共有503位80后和553位90后在中华遗嘱库登记保管遗嘱。遗嘱咨询师马晓萍入行六年,接待过上千位立遗嘱人。六年前她刚入行时,几乎没有见到过年轻人来立遗嘱,可从去年开始,越来越多年轻人出现在登记中心,每个月都会接待几位年轻的立遗嘱人。
在马晓萍看来,这是因为年轻人的风险意识在提高。以前,年轻人自认身体健康,和死亡相距甚远,“遗嘱是临近死亡的时候才做的”。近年来,新冠疫情、加班猝死......年轻人对生命的长短有了新的认识,”不只有老年人需要遗嘱,年轻人更应该立遗嘱”。
遗嘱,不仅规定了立遗嘱人对死的托付,还寄托着人们对生的期待。入行六年,马晓萍在遗嘱登记中心见到过数百位来咨询遗嘱设立的年轻人,从他们的叙述中窥见人生百态。
在年轻立遗嘱人中,马晓萍见到的更多是女性,她们用遗嘱前置婚姻风险,逃离人财两空的窘境。马晓萍曾接待过一位即将二婚的女性客户,女人在一婚前没有做婚前财产公证,“连父母给的钱都混在夫妻共同财产里”,最后落得人财两空。二婚前,女人来做遗嘱登记,她不知道自己生命何时结束,但提前做好安排,不至于再一次人财两空。
这样的女性客户并不少见,马晓萍见到一批80后女性,在第一次婚姻里受伤,但仍然期待遇到下一个合适的人。她们默默发誓,曾经受到过的情感伤害和财产损失,在下一次婚姻里一定要尽力避免,遗嘱订立便成为她们二婚前的必做功课。
2019年6月25日,北京,对于私家侦探调查员们来说,一百个婚姻调查案件里,就有一百个第三者。女性在第二次选择婚姻时会更加谨慎
80后用遗嘱给婚姻上保险,而90后用遗嘱医治人生焦虑症。在马晓萍的记忆中,前来咨询的90后客户大多刚步入社会,工作不顺利,结婚又不想凑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活着,”间歇性踌躇满志,持续性混吃等死“,写遗嘱反倒成为一种疗愈,让他们开始思考自己的人生。
在接待这类客户时,马晓萍总是扮演着倾听者的角色。她还记得,曾经有个小姑娘找上门来,第一次咨询就哭得停不下来。结婚不到两年,她就遭遇丈夫出轨,自己又被查出子宫癌,无法生育。而父母早已离婚,一手带大自己的母亲对自己要求苛刻,把她人生的每一步都规划好。认识丈夫后,为了早日拥有属于自己的家,她急匆匆闯进婚姻里。这桩婚事并没有得到母亲的支持。在当年婚礼上,母亲当着众人的面对她说,“你们迟早要离婚”。
谈到财产分配意愿时,她意志坚定,指定将名下所有资产,捐给一家并不相熟的公益机构。尽管父母双全,还有丈夫,但她告诉马晓萍,在这个世界上,她的财产最不想给的人就是他们。除了这三个人,她给谁都可以。
2020年8月23日,上海,南京的失恋博物馆收藏了失恋男女各种信物以及恋爱问题情感自述。越是亲近的人,受到伤害之后更难以释怀
在年轻人的遗嘱中,财产分配五花八门。在马晓萍接待过的年轻立遗嘱人中,有人把财产分给初恋,有人分给闺蜜,有人留给同性伴侣,还有人留给宠物。中华遗嘱库上海服务中心曾接待过一位年轻人,想把财产留给朋友,要求是照顾他的狗狗。最终,他设立了一个遗嘱信托基金,事无巨细地规定应该如何照顾狗狗:每天去看一次狗狗,装好狗粮,一个月带狗狗去洗一次澡......狗狗活得越久,朋友能从信托基金中拿到的钱越多。
从咨询遗嘱意愿到订立遗嘱,遗嘱咨询师需要根据立遗嘱人的意愿和法律风险评估,调整遗嘱设计方案,实现立遗嘱人的利益最大化。那一张薄薄的遗嘱文稿往往会经过长时间、多版本的更改,最终版本甚至会和立遗嘱人的最初想法完全不同。
2009年4月17日,英国兰开夏郡,Win Frankland在去世前留下10万英镑遗产用于照顾自己的宠物狗
85后郑怡来咨询时,一心一意想把名下所有资产留给孩子。当时她正处于离婚边缘,身体状况欠佳,担心自己突然离世,不希望自己的资产被前夫分走,急匆匆来立遗嘱,希望尽早安排好后事。但她不知道的是,孩子尚未成年,即使留给孩子,丈夫作为孩子的法定监护人仍有可能获得她的财产。在咨询师的建议下,郑怡最终决定把财产留给更值得信任的父母,孩子能得到更好的照顾。
在中华遗嘱库,除了登记遗嘱,立遗嘱人可以选择幸福留言服务,即写下自己想说的话,录制成视频。不到五平米的登记室里,遗嘱登记员见证过无数隐秘的泪水。
2018年3月21日,广州中华遗嘱库,因为想要郑重地留下对所爱家人的话语,有的老人反复在草稿上修改,有的边写边陷入久久的沉思,有的老人完成后迫不及待和身边的老伴分享
周柔在录视频时一度热泪盈眶,方俐在写留言时哭了三次。方俐的幸福留言是写给父母的,写作时,她脑海里闪过从小到大的各种画面——小时候在家里和父母一起过年,长大了一个人来北京打拼。父母是她最坚实的依靠,鼓励着她迈过人生中的坎,如今她事业小有所成,却没了陪伴父母的时间。父母成了留守老人,方俐写到这些,“特别特别难受”。
来立遗嘱的年轻人逐年增长,但他们都选择守住这个秘密。去年夏天,周柔一个人去立遗嘱,没有告诉任何人。问起理由,她坦言,“可能大家都会觉得好奇怪”,想避免不必要的担心。立完遗嘱后三个月,方俐的父亲来北京做手术,方俐也没敢告诉父母,自己已经立了遗嘱。
三年前,方俐签订了死后器官捐赠的协议,签约前被告知,需要通知家人。方俐和母亲提起此事,母亲第一句话是,“你为什么要干这事儿?”,在母亲心里,这是将死之人才会做的事,方俐这样做,让她“很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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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她们的隐瞒不同,林佑威在申请到遗嘱咨询服务后,立刻发朋友圈广而告之——我要给自己立遗嘱。朋友圈发出不到一分钟,陆续有人来问他,你怎么了?领导发微信问他,“你现在那边什么情况?立的什么遗嘱?”林佑威隐约感觉到,自己的朋友圈给公司造成了严重的影响,会让其他人觉得,这个公司的员工立了遗嘱,他快不行了。五分钟后,林佑威删除了那条朋友圈。
和领导反应相同的,还有林佑威的女友。林佑威把遗嘱咨询服务申请成功的截图发给女友,女友第一反应只有两个字——啊这,紧接着问他,你怎么去了解这个了?
唯一支持林佑威的是母亲。经历过林父的意外去世,母子俩看淡了生死。父亲去世后,林佑威主动提起遗嘱,希望自己能尽早安排好后事,避免发生意外后财产无法继承。母亲听到后很欣慰,主动在家族群里告诉亲戚,“威威很懂事,我们现在也不避讳了”,亲戚们却只当听了个笑话。
经历过生离死别,林佑威深知,凡是看淡生死的,都不会避讳立遗嘱。而对保守的老一辈而言,“99%是不接受的”。遗嘱只能在人将死时被提起,在其余时刻,遗嘱是不可言说的禁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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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入行时,马晓萍受尽了白眼和冷脸。2015年,和同事们一起去社区办普法讲座,宣传遗嘱订立。马晓萍一提自己是讲遗嘱的,社区居民们根本不稀罕听,忌讳得很,有人当面怼她,“活好好的说这干嘛?死了爱谁谁的。”
同事去公园给大爷大妈发传单,对方接到传单,看了一眼就说,“你他妈有病啊”。大妈们在舞剑,中途休息时,同事递上一张宣传单,说:“阿姨您看一下,我们是办遗嘱的。”大妈舞了舞手里的剑,回:“我他妈一刀攮死你。”(攮,北京方言,意为“捅”)
得知马晓萍给人做遗嘱咨询,家人并不支持。母亲说,“你一个年轻姑娘干什么不好,非得去干遗嘱?”,在他们眼里,遗嘱和死亡直接挂钩。直到去年,哥哥在新闻上看到了中华遗嘱库的报道,给马晓萍发微信:这是不是你干的工作?“这就是我们单位。”“你们这么厉害还能上热搜?”哥哥把新闻转发给母亲,母亲看到女儿的工作内容,为她感到骄傲。
逐渐地,马晓萍和同事们再也不用到处发传单,开始有人邀请他们办讲座。遇到陌生人,马晓萍也不再主动提起自己的职业,“我一说,大家都很感兴趣,总让我具体讲一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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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柔以前认为,只有人快要离开的时候,才需要考虑立遗嘱。但现在,她还年轻,比年老时更有行动力,思维更清晰,趁早立下遗嘱更加方便。经历过生死,林佑威早已不避讳立遗嘱。他反而觉得,立遗嘱本意是保护自己的价值,万一发生意外,无论是物质价值还是精神价值都能够通过遗嘱传承下去。
4月初,方俐拷贝了一份自己的留言视频,准备拿给父母看。尽管担心父母看到后会难受,她仍然坚信,“要让父母接受一些认知以外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