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亲王结束了自己最后一项事业

源济

菲利普亲王结束了自己最后一项事业

李斐然 人物  2021-04-10

英国皇室4月9日宣布，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的丈夫菲利普亲王去世，享年99岁。

菲利普出生的时候是希腊和丹麦的王子。在动荡时局中成长的他一直在失去自己的定义——国籍、居住地、头衔甚至亲情，熟悉他的人形容他的特点是「缺乏安全感」。直到他的婚姻给了他一种新的生活，经历了授勋、封爵，以「女王丈夫」的身份生活。他拥有了一个家、一个新国籍、一个新的宗教信仰，还有以往人生罕有的稳定感。

这份复杂的人生定义是他一生的考验——在不断变化的生活处境里，一个人该以怎么样的姿态活下去？

本文发表于2017年，菲利普亲王在那一年夏天正式退休，告别了自己承担了65年的官方职责，不再担任例行的皇室公职，不再单独出席公众活动，此后的他只以女王丈夫的身份陪伴女王出行。

2021年4月9日，距离他的100岁生日还有两个月零一天，菲利普亲王结束了自己最后一项事业，与一切定义告别。

 

文 | 查非

编辑 | 金石

图片 | cfp

2017年8月2日，伦敦下了一场大雨。整个下午暴雨瓢泼，这并不是外出工作的好日子，但还是有一个人决定冒雨出门。在白金汉宫门前广场，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的丈夫、96岁的菲利普亲王为海军陆战队的慈善游行致辞。他穿着浅色风衣，戴着黑色毡帽，就像一个标准的绅士。

 

这是他的最后一个工作日。英国皇室早前的声明宣布，菲利普亲王决定结束长达65年的公职。这一天之后，他将不再单独承担出席官方活动的职责，但仍会以女王丈夫的身份陪伴女王出行。

 

根据白金汉宫的统计，迄今为止，菲利普亲王单独完成海外访问637次，去过170多个国家，发表演说超过5000次，赞助过800多家机构，单独执行过22219次皇室公务。以至于到了晚年，他经常在出席开幕仪式的时候开玩笑，「各位请注意，你们现在见到的，是世界上最有经验的揭幕者。」

 

对很多人来说，皇室是一个只存在于历史课本里的名词，没人知道他们真正的活法。长期以来，女王定义了皇室的优雅，用自己的行动诠释了「高贵」的活法，不管是面对战争还是新时代的变局，都能从容不迫地应对，讲究皇家的体面。

 

然而，菲利普亲王代表了另一种贵族形象，一种无所顾忌的自由。他会大骂英国记者是「来自直布罗陀的大猩猩」，指着拍合影的摄影师的鼻子呵斥，「你TMD能不能快点拍完！」在学校参观小朋友画画，就算身边一圈摄像机，他还是会直言不讳地告诉老师，这画太难看了；也只有他，会在听到自己的小儿子说长大想当宇航员的时候，毫不掩饰地纠正他，「这不可能，你太胖了。」

 

想说就说，想做就做，虽然直率到有点鲁莽，但依然热心肠，喜欢帮助别人，就像我们每个普通人一样。这大概是贵族气质的另一种注脚。

 

「不能让女王失望」

菲利普亲王是一个标准的贵族，但可能也没有那么标准。

 

他出生于希腊一个没落的皇室家庭，具体的出生地点是在厨房的桌子上，因为战乱，父亲安德烈亲王当时正在流亡，菲利普也不得不逃离故乡，传说当时他只有18个月大，是藏在装橘子的箱子里逃出来的。

 

他的童年异常孤独。父母不仅离异，且都放弃了儿子的抚养权。菲利普改姓家族姓，成为了皇室的一个附属品，在家族关系表里来回周转。他经常搬家，因为总要去投靠不同的亲戚接济。上学的时候，一到放假，他的同学们就会开始竞猜——没有家可回，这次菲利普又要去哪儿？

 年轻时的菲利普亲王  

 

虽然居无定所，但拥有庞大贵族关系的菲利普过得算不上穷，有的吃，有的穿，有贵族学校的教育，只是没有爱与关怀。1937年，菲利普的姐姐一家四口在飞往德国参加老友婚礼的时候不幸遇到空难，无一生还。第二天，老友婚礼照常举行，只有菲利普一个人改变行程，飞去参加姐姐的葬礼。

 

菲利普正在一点点失去所有能够代表他身份的东西。他没有国籍，没有居住地，没有头衔，也没有宗教信仰。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甚至搞不清楚自己的生日是哪一天——因为出生在兵荒马乱的时期，家人都忘了那一天到底是哪一天。

 

但菲利普亲王一直不承认自己的童年不快乐，「我只是在过我的生活而已」。但当记者问他，你在家说哪一种语言，他的第一个反应是，「家是哪儿？」

 

这一切都在遇到伊丽莎白公主时改变了。那时候菲利普还是一个英国海军军官，而尚未成为女王的伊丽莎白给了他从未体会过的关怀和爱。他和年轻的伊丽莎白经常写信，他管伊丽莎白（Elizabeth）叫「莉莉白」（Lilibet）。1947年，伊丽莎白公主与菲利普结婚。结婚当天早上，他为她戒了烟，此前的他烟不离手，「每天的生活就是不断把烟灰罐填满」，但是他的朋友说，因为他的「莉莉白」讨厌抽烟，所以他果断戒了烟，「没有一丝迟疑，更不可思议的是，看上去好像也不痛苦」。

 1947年11月20日 , 伊丽莎白公主 ( 现在的英国女王 ) 和菲利普结婚 。  

 

当时的女王写信问他，在今后的日子里，你会不会一如既往地珍惜伊丽莎白？

 

「珍惜她？」他的回信这样写到。「我不知道世界上有没有词汇能够表达我对她的感受。对我来说，她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真实』的事情。我希望我们能够成为一个坚不可摧的共同体，遇到困难的时候能够共同抵挡所有外来的打击，也能够永远乐观地一起走下去。」

 

就这样，菲利普第一次拥有了「家」，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稳定感，大概是作为回报，他将自己的情感寄托在妻子身上。他和伊丽莎白的第一个家位于克拉伦斯宫，这对新人用自己新婚时收到的礼物装饰了新家，里面的很多房间布置都是菲利普自己设计的。

 

菲利普亲王的第一任私人秘书迈克尔·帕克说，开始为他工作的第一天，菲利普亲王告诉他，他的工作如果按重要性排序，头等大事就是「不能让女王失望」，排第二位也是「不能让女王失望」，就算数到最后一项还是一样，「不能让女王失望」。

 

 「女王配偶」

1952年2月的早上，秘书迈克尔摇醒了还在肯尼亚书屋打盹的菲利普，告诉他——国王去世了，伊丽莎白公主即将成为女王。

 

「他不是那种会显露出情绪的人，但是只有那一天，他没能调整好他的表情。我直到今天都记得，他看上去就像是天塌下来了一样。」迈克尔说。

 

另一个当时见证了这一幕的旁观者说，得知这个消息后的那几秒钟，女王并没有哭，看上去「像是在接受自己的命运」，而菲利普则瘫坐在一叠泰晤士报旁边，无法接受这一切，「他知道这将彻底改变他的生活。」因为从第二天开始，伊丽莎白就不再是只属于他的「莉莉白」了，她将是整个大英联邦的「女王陛下」——他曾经效劳的英国海军的每一艘舰艇，都将是按照「女王陛下的指示」航行，他每天使用的铅笔，也都产自「女王陛下的皇家书局」。

 

回到伦敦后，他们住进了白金汉宫。搬家后不久，从不生病的菲利普得了黄疸病，一种常常被认为发源于压力和抑郁的病。

 

女王登基，女王的丈夫也换了职业。他再也不是英国海军队伍里那个前途无量的军官，由于没有继承权，他的职业将由他的妻子、甚至他的孩子来定义，女王的丈夫，或者是国王的父亲。在菲利普亲王的护照上，职业那一行现在赫然写着：皇室亲王。

 

或许有人渴望这样的生活，但这对于性格刚烈的菲利普亲王来说，未见得满意。

 

安妮公主出生时，在当时的英国首相丘吉尔的建议下，女王想要选择自己的「温莎」作为孩子的姓。「我是这个国家唯一一个不能让孩子使用姓氏的人。」当时菲利普亲王听到后气得大声抱怨，自己的存在只是为了传宗接代，「我只是一个阿米巴虫！仅此而已！」女王的私人秘书回忆说。

 

在家里，皇家的规矩要严格遵守，哪怕是在假期。菲利普亲王必须要在女王之前抵达餐厅等待，如果迟到了，他要当场作出正式道歉。在女王没有吃完离席之前，谁都不能提前结束晚餐，离开餐桌。

 

在这样的生活里，本就脾气急躁的菲利普亲王好像更容易发火了。有一次，他的贴身秘书问他，准备的茶水是不是有些烫，要不要换一杯凉一点的，他突然莫名其妙地生气了，语气强硬地回复，「我的抱怨让我自己说，谢谢。」

 

为了调整家庭的内部平衡，女王做了安排。在家里，她尽可能地依赖于他，让他成为一家之主，掌管家里的大小决定，包括孩子去哪儿上学，接受什么样的教育。当查尔斯王子和戴安娜王妃的婚姻亮红灯的时候，她召开了家庭会议讨论对策，其中最看重的就是菲利普亲王的意见。

 年轻时的菲利普亲王与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和孩子们。 

 

女王夫妇达成了默契。他们每天晚上互道晚安，然后分床睡，互不打扰。菲利普亲王对女王钟爱的骑马毫无兴趣，也不能理解她为什么热衷短腿的柯基，但他依然以自己的方式支持着她，把自己所有的能量倾注在这个叫做「女王配偶」的工作上。

 

这份「女王配偶」的工作没有说明书，一切都要菲利普重新定义。他说，自己也是靠「试错」来摸索到底应该做什么。他所涉及的领域五花八门，环境保护、移民政策、青年教育、文化设计……他在超过800个慈善机构和组织担任职务，以自己的影响力塑造一个积极参与的皇室形象。

在过去的65年里，他几乎算得上英国皇室最勤奋的成员，没完没了地握手、演讲、致辞、会见，「永远在工作」。但工作中唯一的缺点是，每次有他出席的公开场合，最终新闻头条总会落在他那些不合时宜的玩笑话上。

 

鼓励警察工作时，他对穿着防弹衣的警察说，「你看上去像个恐怖分子」；在考察医疗中心的时候，他又对满头白发的资深医生感叹，「现在这里有人死掉就再也没什么借口了」；就算在接见尼日利亚总统的时候，他都没有放弃对人家松垮的民族服装进行吐槽，「你看上去好像要上床睡觉了啊」！

 

丈夫出门工作的时候，女王就呆在家里，做报纸上的填字游戏，喝下午茶，签署文件，完成自己的例行工作。而当他们一起外出，菲利普亲王还会再多担任起「女王保镖」的工作，直到现在，他还会一边走在女王身边，一边推开冲过来照相的记者，保护着妻子，对记者大吼，「走开点！不要挤到女王！」

 

在过期前告别

2017年11月，女王夫妇将迎来结婚70周年纪念日。

 

「我的最大收获是，宽容是任何一段美满婚姻的最核心要素。」菲利普亲王在他们的金婚庆祝仪式上说。「你们从我身上就能看出来了，女王得是多么宽容的一个人啊！」

 

对于菲利普亲王的最大争议，就是臭名昭著的「星期四下午的男人俱乐部」。这是一场臭名昭著的聚会，「所有人都像是发情的雄鹿一样」，男人们喝酒，讲荤段子，脱衣舞女在身边走来走去。而菲利普亲王正是这场聚会的主角之一。

 

在英国媒体的报道里，「菲利普亲王的绯闻对象」名单经常增加新名字，其中还不乏女明星。但到目前为止，这些绯闻除了传闻以外，还没有任何证据。当媒体记者当面问起菲利普亲王的绯闻问题时，他大笑着反问，「你有没有想过，我的身边没有一天是没有保镖跟随的，你觉得我要怎么做到这些事？」

 

而事实上，当菲利普亲王见到女明星时，他就跟日常工作时一样——不着调。2008年，他接见电影演员凯特·布莱切特。面对这个漂亮的女演员，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是在电影行业工作对吗？所以你能帮我们修坏掉的DVD播放器吗？」

 

在家里，女王性格温和顺从，而菲利普一直都是一个暴脾气的直性子男人。私人秘书迈克尔说，家里最常出现的场景是，当女王在犹豫抉择的时候，急性子的菲利普总在周围绕着圈催促，「别犹豫了，莉莉白，就这样决定吧，不用考虑。」

「世界上只有菲利普亲王，能够不对女王区别对待。在他眼里，女王就是一个女人，而不附加其他意义。」女王的私人秘书格利特斯说，「只有他能做到这件事，而我相信，这也是女王最珍视的一件事。」

 

女王也是唯一能「管」住菲利普亲王的人。皇室成员隔三差五就要请画师来画肖像画，这个过程漫长枯燥，没耐心的亲王坚持不了多久就厌烦了，嚷嚷着不干了。全场没人管得住他，只有女王冷静地对他发出命令才管用，「你给我站那儿别动！」

 

「你能从女王的眼神里看得出，她多么喜欢他，完全依赖于他。但是大概是他们的时代不允许他们公开表达感情，你很难看到他们表现出夫妻之间的亲昵。有好几次我都跟亲王提建议，他也应该拥抱一下女王。」菲利普亲王的一位私人秘书说，「结果，他恶狠狠地瞪了我。」

 

因为他的付出，菲利普亲王在90岁的时候得到了一枚勋章，表彰他成为了还在履行公职的最年长皇室成员。

 

「表彰我干什么？」一听到这个头衔的名称，他就对着镜头乐了起来，如果表彰的是「履行公职」，这不是义务吗？而如果表彰的是「最年长」，那就更说不通了，「我只是变老了而已啊！」

 

「我只是过了我自己的日子而已。我从没想过对自己的生活进行分析。」他反复强调这件事。

 

90岁生日的时候，菲利普亲王接受BBC的采访：「我认为我完成了我该做的事情，所以，现在该轮到我稍微享受一下生活了。不用再承担这么多责任，不用再满世界到处跑，不用为活动做准备，也不用老想着致辞的时候该说什么。我的记忆力不行了，已经记不住那么多演讲词了，也记不住名字，还有好些其他事情。」

 

不过，他还没忘了开玩笑。在最后一个工作日，英国海军为了筹集慈善资金，在100天内跑完了1664英里。一听到人家是在筹募资金，他又开始了自己不合时宜的玩笑，「那是不是得把你们全都抓起来？」

 

只是，恐怕以后都听不到来自皇室的这种冷笑话了。「每个产品都有一个保质期，最好的方式就是在过期前自觉地抽身离开。」菲利普亲王说，「就像我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