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 出院后漫长的恢复过程中,有一个时刻令王洋洋印象很深,那一刻,他摸到了自己的脉搏。又过了一段时间,他还摸到了心跳——在休息了一段时间后,部分患者心脏的泵血功能会逐渐恢复,心脏又跳动了起来,开始和心泵一起「工作」——这也是植入机械心脏的患者最希望得到的结局。 一般情况下,这类患者的结局大致分三种。 第一种,作为心脏移植的桥接治疗,等到合适的供体,就摘掉机械心脏,换上自然心脏。 第二种,对一些年纪大或病重的患者而言,这是一种终点治疗,他可能要携带着这块泵死去。 最后一种,就是在心泵的帮助下,心脏恢复了工作能力,这时,心泵就可以撤下。北京阜外医院就出现过一位这样的患者,2018年做完手术半年后,他原本的心脏重新发挥了作用,于是摘下了心泵,不再依赖机械之心。 王洋洋每天都期盼着能摘掉这个机械心脏,他和女友至今没有结婚的打算,「现在都不知道明天是什么样子呢,身体养好后再计划吧。」谈起这件事时,他的语气有些低落,「任何操之过急的计划都可能成为我的恐慌,如果能把这个机器摘掉,也许有很多计划就能实现了。」 每次去医院复查,他都会问医生,「我啥时候能摘呢?」但每一次,医生的回答都是,「你这个病是十多年形成的,你还是得有点耐心,怎么说也得恢复一阵。」每问一次,就失望一次。 采访中,不止一位医生都跟我强调,心功能恢复、摘掉泵,这是少数情况,因为,心脏的损伤往往不可逆。 尽管距离摘泵仍遥遥无期,但在目前国内的重度心衰患者中,王洋洋、徐冬、苏小沐……都算得上是幸运儿——在中国,机械心脏目前还只是少数人、少数医院知晓的事物,完成植入的患者不足百人。王洋洋每次都得回到北京复查,沈阳医院的医生甚至不知道「这东西在中国已经开始弄了」。王洋洋在短视频平台上介绍这个救命的泵之后,收到了40封私信,发信人大多都是绝望的心衰患者,他们大多都没听过这个东西。 更幸运的是,因为参加了临床试验,王洋洋、徐冬、苏小沐的机械心脏都是免费的,他们只需要承担手术费和住院费,但即便如此,那也是一笔不小的支出——根据病情不同,有些患者花了二十万,有的花了四十万,有些病情更重的,则花了更多。此外,仪器后续的维护、复查、用药,也需要不少成本。 钱,这是无数重症患者都无法绕过的难题。试验结束后,机械心脏将正式进入临床应用,那时,整套仪器的费用都将由患者自己负担,在没有任何费用援助的情况下,整套心泵的费用接近百万。 如此高的费用也决定了最终能使用机械心脏的,只是有限的一部分人——这次采访中,我接触到的几乎每一个人,都希望能推动这项技术在中国尽快落地,相关的医保政策也能尽快跟进。 「这确实是心脏外科手术中未来的发展方向」,董念国说,他期待有一天,左心室辅助可以变成全人工心脏,左右心室的功能都可以被替代,材料也可以有更多改进。最终,它应该像除颤器、起搏器那样成为「被植入后可以遗忘的设备」。
2016年6月,美国人斯坦·拉金完成了双心室辅助装置植入,并在555天后,进行了心脏移植。
但目前,这个泵最大的意义,还是给医生提供一个治疗窗口,也给患者提供一个机会,等待合适的供体,或等待医疗技术进步。在董念国看来,目前这个阶段,如果情况允许,最好的方式还是心脏移植,因为有国外的研究显示,在术后第三年以后,心脏移植的患者比植入机械心脏的患者,有更高的存活率。 这也是患者们更深层次的担忧。苏小沐最爱问医生的问题就是:「这东西还能管我多久?」她说,「就像电视、冰箱这些家电一样,它们都有损耗,我的这个(机械心脏)一定也会有。」 我见到的几乎所有患者都会提及这个问题。一个机械心脏厂家的临床管理部负责人告诉我,他们的产品,目前最长的使用寿命是10年,是国外一位患者身上的「心脏」。至于这个泵会不会出现故障、突然停止工作?这种情况在国内还没出现过,但在国外已有类似案例。 每每被苏小沐问到使用期限的问题,张菁总是笑着安慰她,「你管那么多干嘛呢,珍惜当下是最重要的,科技在进步。机器坏了大不了再换一个嘛!」 这个回答显然无法让苏小沐满意。但和很多背着机械心脏的患者一样,她依然会选择相信那个泵——即便血栓,感染,机械故障这些达摩克利斯之剑时时悬在所有患者头顶,我遇到的绝大多数患者都表示,植入机械心脏之后,他们不再想去做心脏移植——毕竟,比起心脏移植中遥遥无期的被动等待,机械心脏是一个可以自己决定的主动选择。 更重要的是,这个在身体内不停运转的机械泵已经带给了他们源源不断的生命动力,即便生活出现残缺,即便风险如影随形,但只要机器仍在运转,他们就还活着,生活也能一直向后继续展开。王洋洋甚至偶尔会想,「带了机械心脏后我是不是会永生,哪怕我有一天脑死亡了,心脏还在跳动。」 植入机械心脏后,很多患者的性格都从病时的暴躁、易怒变得平静。一些男患者,还会不好意思地告诉工程师:「性生活也恢复了,和以前一样一样的。」 苏小沐说,过去生病的时候她并不怕死,现在反倒怕了。前不久,她和丈夫带女儿去武汉欢乐谷,那天,天上飘着雪,游乐园里有很多个像他们一样的一家三口。女儿长大了,玩刺激的项目也不怕了,欢呼着,尖叫着,「开心得像花儿一样」。她拿着手机录那视频的一瞬间,突然觉得自己应该活得再长一点、久一点。 和苏小沐在武汉见面那天,她迟到了20分钟——她特意去做了一个新发型,但发型师第一次做得不理想,她又赶忙重新做了一个。她说,这几乎是她两年来第一次好好化妆,因为,她发现原来在家人、朋友以外,她还可以和更多更远的人发生联系——过去那种体面的、开阔的生活似乎又回来了。 王洋洋跟我讲起了他在阜外住院时遇到的一位病友,那位大哥和他住同一个病房,手术前,大哥对他说:「你先去,看你(如果)成功了,我也去做个试试。」没想到,大哥没等到这个机会,在王洋洋手术后的第二天,他就去世了。听到这个消息后,王洋洋既悲伤又庆幸,「我竟然活下来了。」 他谈起了史铁生的《我与地坛》。住院时,他特意让朋友从沈阳带了这本书到北京。史铁生在书里写过一次重病后的清醒,妻子守在身边,「我真的又活过来了。太阳重又真实。昼夜更迭,重又确凿。」「我真的又活过来了,」生病前读到这句话时,王洋洋是一眼滑过去的,不痛不痒,这一次读,「一下子击中我了」。他表情严肃地说:「没有经历过生死,你是不知道这句看起来那么轻松的话,有多沉重。」 或许,这也正是心脏这个器官的神奇魔力,尽管相信科学的人们最终证明了它只是一个器官,但它始终是人身体内及脆弱又强大的存在——「几千年来,跳动的心脏一直是生命的象征。」罗布·邓恩在《勇敢的心》一书中如此写道。 关于一颗重新恢复了跳动的心脏之于一个人的意义,邓恩以患者托尼·哈曼斯为例,哈斯曼依靠心脏移植多活了31年,这31年的时光究竟是什么,邓恩做了以下描述—— 「那是11000多天延续的生命,11000多次早餐,11000多次夜晚里香甜的睡眠,11000多个美丽的清晨。」 而在机械心脏能够给予一个人的生命中,也有相似的故事发生。 患者徐冬还在ICU时,妻子见不到他,就每天和他视频,然后在手机日历中记录下了他每天的状况,字数不多,但那的确是一个人在一个机械泵的作用下,重生的过程—— 5 月 7 日,今天手术了,早上7点半开始,下午3点左右做完; 5 月 8 日,今天拔了呼吸机,拔掉呼吸机也没事了; 5 月 15 日,今天,四个护士扶着他下地走路,走路没啥力气; 5 月 20 日,今天输血了,他说感觉明显有劲儿了; 5 月 24日,今天,他说,他想吃西红柿了。
(文中苏小沐为化名,以及,感谢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学院附属协和医院董念国、张菁、杨林杰、聂文文,福建医科大学附属协和医院李虔桢、董疑,及北京水利医院赵连山对本文的贡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