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我们上山的时候,是沿着溪爬进来的,没有路。那么大的石头,是请了很多农民帮忙搬上来的。 吕德安和我一起去买砖块,一大卡车的砖块,在天黑的时候运到山上,然后司机师傅说要搬掉。那时候农民都休息了,怎么办?我就说自己搬! 搬到整个手全部磨破了,全是血。天亮的时候,我的手都不能动了,但真的都搬完了。后来手肿了一个月才好起来。在山上,我经常干这种很傻的事情。可能我就是一个劳动者的命。
早上起来,打开漆园的内门,福娃——一只黑色的拉布拉多正拼命摇着尾巴,漆园的生活从给它喂饭开始。那天早上,我太早起来了,一边在想美术馆展览的事情,一边又关心盖学生宿舍,可能太累了,不小心就“啪”一下从上面摔了下来。到了医院,医生已经基本上给我定性:要么就是死,要么活过来,活过来也是93%的植物人。 ICU出来之后,有一年多,不会说话,所有的记忆都丧失了,连自己的亲人都记不起来了。朋友来看我,我不认得,字也不认得了。我自己做过的东西,都忘了。挂在我家的那些东西,我画的唐古拉山,自己都不敢相信,这真的是我做的吗?扫完地,唐明修在石桌边坐了下来,桌上又积了几片落叶,他拾起一片,对着太阳感慨道:真是太美了! 生病四年后,我第一次重新进这个园子来。简直不敢相信,我怎么会拥有这么好的一个园子?这么大的房子,这么大的工作室,靠山靠水,我甚至觉得是有点过分了。我这一辈子还能享受到这么好的环境,我很感恩。 过去好朋友来漆园,最爱我给他们煮菜,他们说我煮得很好吃。一来七八个人,就煮成一大锅。在农村,你可以买到土鸡、土鸭,很鲜美。 生病之后,我忘了怎么做饭了。我就让一个朋友教我,先打开煤气,然后点火。最关键的,是煤气要关掉。
“今天福娃怎么配合得这么好啊?”黑狗福娃是唐明修在山上生活的好伙伴。 半个月前,吕德安带了一个北京的朋友上山,我突然想我能不能煮一下?我在冰箱里找到肉,还有鱼,就随便切一下,先用油炒一下,加了盐巴。 我想起来过去煮的肉好像是红色的,就去把酱油给找出来了,倒了点进去,又倒了点酒,生姜、大蒜、盐巴、酱油、肉、酒。另外一个鱼也是放生姜、大蒜,最后煮成汤,然后还炒了个青菜。 吕德安叫我:过来吃饭了。我说:不是,你过来吃饭。他说:你说什么?你怎么叫我吃饭?他就走过来,看到桌子上摆着的饭菜,傻掉了:这是你煮的?我说:这是四年来我第一次煮菜。他好高兴。 他说:你知道吗?你过去菜煮得非常好。我说:今天可能是你吃的最难吃的菜。吃完了他说:我真的不是拍你马屁,真的很好吃,跟过去的味道一样。我说:味道你还会记得?他说:当然会记得。 我想,总有一天,我要一个人住在山上的。现在在山上,我全部靠自己,也可以过活。吃得很简单,有时候什么菜也没有,但我不在意,一碗白米饭就很好吃了。 摔下来以前的几十年里,我一直在做的一件事,就是漆。做平面的作品,也做立体的,还把收藏的一些老东西进行修复。当年去厦门工艺美术学校读书,我一听是学漆的专业,心里其实是很反感的,因为我想到了我的童年。
童年时我们借住在农民家,是当地村里面最富裕的一家人。房子很大,有一个角落里全部放的是棺材。以前农村都会为老人事先做棺材。老人家突然走了,就把棺材就拿出来了,请来木工和漆工。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髹漆。当时漆给我的概念,就是死亡!死亡的另一面,是不朽。漆工告诉我,这是木材最好的涂料,颜色漂亮,埋在土里几千年都烂不了。我还记得漆工说:小孩,不要过来,这个漆会咬人!福州话管过敏叫“咬人”。如果过敏了,手和脸会肿起来,皮肤发红发痒,有时候甚至是几个月、半年一年才恢复过来。漆画班的人有时候到别的班上,人家都怕你,在食堂吃饭也只好独坐一桌。 毕业时候,在王和举老师的帮助下,我很幸运地被分配到福建省博物馆,做广告、布展,这段经历对我帮助很大。博物馆里有很多文物,考古挖出的宋代漆器,漆碗、漆箱,都放在那里可以随时看。挖出来的东西里有一个棺材,棺材上面也涂着漆,很漂亮。这个时候我已经不怕了。那时候我们年轻人都住在一起,房子中间有一条长长的过道,那个漆棺就在走道的尽头处。当时,王和举老师跟我讲,你现在要花大量时间读书,要看博物馆的东西。做广告没问题,漆不能丢掉,要把漆的专业一直要做下去。 那时我就拼命地工作,是个工作狂,所有工资都花在做漆上面去了。我跑到漆厂去买漆,那些卖漆的工人都看着我:你这个小伙子,你工资这样子你来买漆?我说,只要有人给我口饭吃就可以了。后来他们都认识我了,就会便宜一点卖给我,成为很好的朋友。
《曝日头》1984年 没想到的是,1984年第一次全国“六届美展”,我的一幅漆画《曝日头》获得了银奖,我一下子就成了中国美协的会员!那时候才26岁,很牛啊,就把所有的精力又投入进去,做这个展览、那个展览,每天好多事情。2005年,中国美术学院院长许江先生邀请我去,开创了美院历史上第一个漆艺专业。 走之前,我告诉了王和举老师,他好高兴,说:如果你能把传统的漆、福州的漆传到学校去,让年轻的一代做,漆会发展得更好。美院里的第一次学生展览,我们是在跨湖桥博物馆举办的,那里曾出土了8000年前的漆器。好多人都没想到,现在学生能够画出这么好的作品!这个时候漆画开始在全国推开了,各大艺术学院,都开始创办漆的专业。 但是在学校工作是非常辛苦的,每天对着好多学生,我早上最早去学校,晚上最迟走。所以后来福建省政府又叫我回来,去福建省美术馆工作,我想到如果回到福建,我就又能回到我的漆园了,就答应了。 我也舍不得我的学生,在漆园里专门给学生们留了工作室的位置。他们可以到这里来学习。
1986年,唐明修在日本办展,展出了一批《敦煌》主题的漆画,震惊四座,那是他两次前往敦煌后创作的作品。 我现在已经不记得怎么去的日本,怎么办展,唯一的印象就是,怎么来了这么多人?日本人会这么喜欢漆画?后来他们把那些画全都买走了。 也幸亏在日本卖了这些画,我才有了钱,修这个漆园。可以说,没有日本的展览,现在就没有我的这个园子。喜欢我作品的日本人,很多是了解中国历史的人,他们也很喜欢中国的书法、诗歌、绘画,还有文物。 其实喜欢漆和做漆的人挺幸福的,因为他可以和历史对话,和时间对话。我的小孩现在在英国学艺术,学画画,我非常希望他能够把大漆与西方的文化做交流。 后来我去东京艺术大学,去参观他们漆的专业,看他们的教室、陈列室,他们做的大都是日用器物。看到那些完美精致的器物,我真的挺佩服他们。
日本的漆和中国的漆,是两条路。日本人做漆,是把漆作为一个手艺,要在社会上流通,要和民众的生活对接。 中国的漆比日本更自由,更思维化。中国的漆画做的好,可能就像一首诗,一支音乐。 器物方面,清末民国的时候,我们福州最厉害是做脱胎漆器。有一个沈绍安老先生,他当时做了很多的器物,日用品,在那个时代,他已经开始将东西方文化融合和交流,有咖啡杯什么的,而且有流传。 但是,现在我们国内,漆发展到今天,销售有问题,陈列有问题,审美也有问题。
《雨声》2003年 86cm×72cm 做漆有一个最大的问题,就是特别耗时。做一张漆画至少三个月,甚至半年、一年。漆器也是一样,上一层漆,你要等它干透了才能再上一层,全部完工要等很久。做漆用的漆液,也比一般的绘画材料都贵。因为它是从漆树上来的,量很少。加上制作工艺又繁复。投入这么大,卖不上价,就很难挣到钱。有些过于艺术化的东西,不适合挂家里,艺术和生活的接触,又是充满了矛盾的。 所以只要有学生愿意做漆,愿意留在这个行业里,我都非常鼓励。 我对学生们说,也要做一些日用的东西,要考虑到民众的审美,要让漆和老百姓发生关系。与此同时,坚持做一两件艺术品,哪怕一年做一件,一年、两年、三年……十年,也做出十件了。 漆园总是在呼唤我 虽然生了一场大病,什么事情都忘了,但我这一生可能就是离不开烟、酒、茶。 那天我和吕德安喝茶,我看到他从口袋里面拿出一包烟来,我已经不认得这是什么了,就问:你吃的这是什么东西? 然后德安告诉我,有一次,我们两个人在水里面石头上坐着抽烟,然后我说德安,我跟你打个赌,我如果把这个砸掉的话,就不抽烟了。德安心想,你怎么会舍得把打火机砸掉?那是我的学生,一个美国女孩送给我的,是很好的打火机。我说你看着,我就“啪”地把打火机扔到了水里。然后他说:啊呀,你不要它就给我嘛。从那之后我就戒烟了。 德安说:你刚才问我吃的是什么,就是当初我们打赌的“烟”。 我就让德安教我抽。他给我点上,说:不要把烟吞下去,你吸完就都“呼”地吹掉,不要从鼻子这里出来,你能做到我就给你抽。我说好。 我觉得挺好玩的。回去就偷偷拿钱去到店铺里面去买烟。从那个时候就又抽烟了。 还有喝酒。我现在就是一天一小杯,不会醉。前几天我在打扫卫生,闻到一股什么味道,我觉得又像酒,又好像有点馊掉了。我到处找,找到一口大缸,我就把它慢慢往外移。缸很大,我只能转转转到门口去,慢慢倒出来,原来是我们福州的青红酒。现在我觉得挺可惜的,怎么就这样倒掉了?但也可能是坏掉了。
《造物》系列,2004年 上:23cm×75cm 下:52cm×33cm×12cm 整理院子的时候,我又挖到一个木头,可能是以前我收集的,可以插花,可以做笔筒。当时里面有非常多白蚁,把它蛀空了。我有点残忍,烧了一锅开水,直接浇下去把它们冲走。然后用笔刷刷刷,刷干净之后我都看傻掉了,这个花纹太漂亮了!我在想,艺术家画了半天,真的还不如和自然界对话,它甚至不过是用虫把你蛀掉,就把你颠覆了!我在烧杂草的时候,看到火。火,在黑暗中点亮,你经过它全部烧成粉,最后回到地上。 人生其实就像稻草一样,有一天可能走了。树和草长起来都很漂亮,但是也会落下去,花也会落下去。火会亮起来,火也会灭掉。
早上起来,唐明修都要喝上一壶茶。冬季的漆园很是湿冷,一杯热茶,就可以带来很多幸福感。
人生总是会遇到很多所预想不到的事情,但是你应该要宽容一些,去面对和接待,可能这样就会快乐起来。 我想可能最迟是明年,除了扫地之外,就回到工作室开始做一些创作。通过我的学生,重新认识漆的材料、漆的制作,然后我来做一些漆器、漆画,我忘了那么多东西,现在我的学生反而是我的老师。 以前我要求很高,经常颠覆自己,原来想的计划又改变了,又重新磨掉,一直到让自己满意为止。甚至有一天突然发现有一个角落又不对,又给它重修。我也会去想,别人喜不喜欢?但现在我要做,一定做自己想做的。不过我一点都不急,我就顺其自然。 我会跟学生说,不要去追求那种所谓的成果、流行、时尚、地位。如果说有这么一个心态,你还能够继续把你学的东西做下去,它一定是水到渠成。
从侧面与里面看漆碗,也许有一天,这个碗会变得五彩斑斓,也许继续保持原样。每个来漆园的人都会问我,什么时候把这个碗做完?有一天我又坐在这里看着它,突然间记起了它的名字:漆园碗。
它记载了漆园里的山山水水,和工作室的所有的器物。漆园就像饭一样,装在这个大碗里面。 在我院子最前面的位置,有一棵漆树。每次我走到这,看着对面的河流,听到溪流的声音,再看到漆树从没有树叶到长满树叶,长满树叶又变颜色,漆果变干、变硬,就知道又是一年了。一年一年,漆园总是在呼唤我,与我对话。我觉得这都是以心相换的。 今天大概是我四年来说话最多的一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