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想提一个建议,民政局门口应当滚动放映《太太万岁》,看完仍旧可以面带笑容入内领结婚证的,是真想结婚的姑娘。
电影史对于《太太万岁》的评论是:一部都市家庭喜剧。
2020年的疫情期间,我把这部片子拿出来又看了一遍,忽然领悟:《太太万岁》明明是一部深刻的现实主义批判讽刺片!
在今天看来,《太太》万岁的剧情不复杂。一个讨好型人格的女人“粉白脂红地笑着,替丈夫吹嘘,替娘家撑场面,替不及格的小孩子遮盖……”然而,丈夫对这段感情早已意兴阑珊,在外面包了二奶。短短几场戏,就是绝妙的中年婚姻公开处刑:
太太拉丈夫看自己喜欢的别针,他说以后有钱买给她。她接了句“以后有钱不如买个无线电”。他马上抢白:“你就是一天到晚忘不了你的无线电!”——一个连无线电都买不起的丈夫,却斥责着妻子的品味。
太太想和丈夫一起去看电影,丈夫说:“你不是知道我向来不爱看电影的吗?”“叫妹妹去陪你看好了” “那你就自己去看吧”。——然而,一转身,他和情人去看了这场电影。
《太太万岁》的喜剧元素处处体现,但多看两遍,我们还是可以体味到那种日常的悲凉。
太太发现丈夫出轨的细节,佣人拿着从先生换洗衣服里掏出的手绢问:“少奶奶这手绢是你的吧?”穿旗袍的少奶奶镇定地接过:“是我的。张妈你去忙吧,手绢我自己洗。”待张妈走开,少奶奶展开手绢,赫然两个口红印。
人财两空之后,先生终于发现了太太的好处。而在帮助丈夫度过难关之后,我们以为太太会一如既往选择原谅,但这一次,她终于想到了自己的感受:
那句“感情的事没有那么简单,我们再也不会像从前一样了”,特别容易联想到《半生缘》里曼祯说“我们回不去了”。
大家都不愿意太太离婚。劝说思珍的亲戚口吻,也和现在一模一样——“离婚总是女人比较吃亏”。
可是最终,终究还是原谅了他——
初次看这个结尾特别炸裂,但细细一想,这才是批判现实主义啊,因为这样的故事在中国大约是天天发生的,不信你问李湘佟丽娅谢杏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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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太万岁》是桑弧和张爱玲合作的第二部电影,这大约是因为上一步《不了情》的成功。桑弧和胡兰成完全不同,他的品味意趣和张爱玲出奇相似,这也使得文华意图结成“张(爱玲)李(培林)”档。
正如我之前在(张爱玲:如何从失恋中走出来?做编剧吧)里讲的那样,桑弧念念不忘拍喜剧,《太太万岁》这个计划事先并没有和公司有过多交流,而是等张爱玲的剧本写出来之后,桑弧直接交给陆洁。
他完全信任张爱玲,没有干预张爱玲的整个剧本创作,这一点,文华的宣传龚之方可以作证:“在写作过程中没有和桑弧商量过什么,她(张爱玲)一气呵成地把它完成。”
桑弧在罗丹雕像下
1947年8月4日开拍,9月23日全片拍完,陆洁日记里记录了《太太万岁》从开拍到上映的全过程,神速:
11月1日开始配音。
12月10日“皇后”试片
12月14日在“皇后”“金城”“金都”“国际”四大影院同时上映。
太太的扮演者是蒋天流,她晚年接受采访时一直讲自己“不漂亮,没有王丹凤漂亮”。但我很喜欢她脸上稍纵即逝的那种中年女人的疲倦,只是一瞬间的,但真是惟妙惟肖。
她后来和赵丹合作的《我们夫妇之间》,她演一个从山东进入上海的女革命,一口山东话,完全没有《太太万岁》里中产阶级太太的影子,演技实在令人叹服。可惜,《我们夫妇之间》被批判为大毒草,蒋天流生不逢时。
《我们夫妇之间》剧照
桑弧本来打算邀请王丹凤在《太太万岁》中饰演妹妹唐志琴,但王丹凤当时已经走红,她表示“群戏不拍,戏少不拍”,桑弧只得另请高明,唐志琴由汪漪扮演,还是非常有王丹凤的那种风韵的,我觉得更像原节子。
也许是为了票房保障,桑弧另外邀请上官云珠加盟,扮演交际花咪咪。这个选择实在太明智了,我完全无法抵御咪咪的wink:
另一个“腕儿”是扮演父亲的石挥,你很难想象他当时不过32岁。
扮演出轨丈夫的是张伐。原名张大民的张伐除了这个角色,在其他影视剧里都是一身正气,比如《龙须沟》《骆驼祥子》等。张伐本人也是铁骨铮铮的硬汉,他在文革期间遭遇牢狱之灾,但一直坚不“认罪”,最终获得平反。
《太太万岁》还为今天的我们忠实还原了1947年上海中产家庭的生活细节。通货膨胀情况也讲到了,送贺寿(一盒橘子和苹果)的回礼是2万,给张妈涨工钱是5万。另外,我还发现了一个小小的bug,婆婆生日时说自己想吃菠萝蜜,女儿去南货店,打算买的却是菠萝——
大约道具组没怎么见过菠萝蜜:
总体来说,这样的阵容,这样的剧情,简直成为上海电影界的圣诞大餐。上映的两周,上海一直“大雪纷飞”,然而“仍场场狂满”,“连日客满,卖座第一”,票房甚至超过了当年的好莱坞片《出水芙蓉》。
说来奇怪,这样一部叫座的电影,却忽然引来狂风暴雨的批评,成为张爱玲编剧生涯的第一次危机。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可以说,张爱玲对于《太太万岁》是非常用心的。
在上映之前,她专门在《大公报·戏剧与电影》上发表了《<太太万岁>题记》,这绝对是史上最良心的观影指南了。
她告诉我们,太太是一个普通人的太太,每个太太都是陈思珍:
“《太太万岁》是关于一个普通人的太太。上海的弄堂里,一幢房子里就可以有好几个她。她的气息是我们最熟悉的,如同楼下人家炊烟的气味,淡淡的,午梦一般的,微微有一点窒息;从窗子里一阵阵地透进来,随即有炒菜下锅的沙沙的清而急的流水似的声音。主妇自己大概并不动手做饭,但有时候娘姨忙不过来,她也会坐在客堂里的圆匾面前摘菜或剥辣椒。翠绿的灯笼椒,一切两半,成为耳朵的式样,然后掏出每一瓣里面的籽与丝丝缕缕的棉花,耐心地,仿佛在给无数的小孩挖耳朵。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然而她还得是一个安于寂寞的人。没有可交谈的人,而她也不见得有什么好朋友。她的顾忌太多了,对人难得有一句真心话。不大出去,但是出去的时候也很像样;穿上"雨衣肩胛"的春大衣,手挽玻璃皮包,粉白脂红地笑着,替丈夫吹嘘,替娘家撑场面,替不及格的小孩子遮盖……”
这个人设,不就是《三十而已》里的童瑶吗?
这篇文章是非常重要的,因为这是1949年张爱玲在上海主要媒体公开发表的最后一篇文章。张爱玲和《大公报·戏剧与电影》素无往来,为什么在以社会责任感著称的《大公报》上发表文章,是有苦心的。当时,张爱玲虽然是沪上知名女作家,却背负着“汉奸之妻”的恶名。转行做编剧,是否能够得到左派影评人的认可?张爱玲此举,我觉得有“拜码头”的意味。
而主编洪深大约也被张爱玲的文字折服,写了一段《编后记》:
好久没有读到像《<太太万岁>题记》那样的小品了。我等不及地想看这个“注定要被遗忘的泪与笑”的 idyll 如何搬上银幕。张女士也是《不了情》影剧的编者,她还写有厚厚的一册小说集,即名《传奇》! 但是我在忧虑,她将成为我们这个年代最优秀的 High Comedy 作家中的一人。
果然,没多久,电影还没上映,已经有人开始攻击张爱玲:
“寂寞的文坛上我们突然听到歇斯底里的绝叫,原来有人在敌伪时期的行尸走肉上闻到‘High Comedy’的芳香!”——胡珂,《抒愤》
(看看之前《八佰》没有上映就遭遇的批评,原来这一套六十多年前就用过了)
上映之后呢?批评声音更大了,主要集中在以下几方面:
1、歌颂旧社会陋习。
在中国这块被凌辱了千百年的土地上,到处都是脓包,到处都是疥疤。一个艺术工作者,是不是就玩弄、欣赏、描写、反映这些脓包和疥疤呢?这是不应该的,而张爱玲却是如此的写出了《太太万岁》——王戎,《是中国的又怎么样? <太太万岁>观后》,《新民报晚刊·新影剧》1947 年 12 月 28 日
2、无法起到社会教化作用,编剧“对太太无条件无保留无限度的怜悯” , “鼓励观众继续沉溺在小市民的愚昧、麻木、无知的可怜生活里”的负面作用。
3、没有艺术价值。
电影最要紧的是主题,如果作家仅仅凭着聪明的技巧,赚取了小市民的眼泪,它的最终的目的——艺术价值,是一定非常低下的。—— 沙易,评《太太万岁》,《中央日报·剧艺》1947年12月19日
批评最高峰,来自之前为张爱玲讲过好话的洪深。
洪深
1948年1月7日,洪深在《大公报·戏剧与电影》上发表了《恕我不愿领受这番盛情———一个丈夫对于<太太万岁>的回答》。他先认怂地回答了为什么自己之前会刊登张爱玲的文章:
“有些地方显露作者才气。”
而后,他认为电影最大的问题为是非立场含糊:
“对丈夫并无惩罚,亦无训诫,倒是对于一些没志气的男人,成为一种诱惑,一种鼓励。”
最后,他收回了自己的推荐:
“因为看了题记而期望看到一部严肃的批评人生的文艺作品,却不免上了《题记》的当了! ”
天哪!我特别想要用《脱口秀大会》里杨笠同学的精彩表演来回复这些自以为是的直男们!你们都真的看懂了《太太万岁》了吗?你们真的能够明白那些辛辣的讽刺吗?你们难道不能明白,张爱玲的黑色幽默究竟有多么无奈吗?
不过,有人也认为,当时已经是戏剧权威的洪深,此举等同于公开认错。文中念念不忘的呼吁要懂得“戏剧工作的教育作用与社会效果”,说明他当时也许正在遭受某种压力。另外,受众主要针对一般市民的《申报》《新闻报》,对于《太太万岁》的评价则是”本年度银坛压卷之作”,当批判铺天盖地而来时,《申报》也选择了隔岸观火,始终不为任何一方讲话。
一个疑点诞生了,围绕《太太万岁》的批评,为什么都集中在张爱玲一个人身上?
让我们回到开向张爱玲的第一枪,也是最致命恶毒的那一枪——那篇《抒愤》。
发这篇文章的时候,电影并没有上映。而且通篇文章(我不放全文了,完全狗屁!)针对的不是电影,而是人。
“胡珂”当是笔名,我搜了半天没找到。发表这篇文章的《时代日报》,由时代出版社出版,以“苏中友好协会”的名义登记注册。发行人是姜椿芳——中共上海地下党的重要骨干。姜椿芳在解放后曾经担任上海市文化局对外联络处处长、中共中央马恩列斯著作编译局副局长等职务。
巫小黎的《“战后”上海文坛:以<太太万岁>的批判为个案》中则找到了另一个批评者王戎的资料:
所以,我们很难不怀疑,对于《太太万岁》的批评,实际上就是针对张爱玲一个人的批评,这些批评是有组织、有预谋、有规划的。
不过,文华老板吴性栽在这时候向张爱玲伸出了援手。龚之方回忆,吴性载用一场苏州船宴,巧妙化解了洪深和张爱玲的芥蒂:
有一次庆祝文华公司拍片成功,吴性栽发起不多几个人到无锡去,在太湖里乘一条船吃当地有名的“船菜”(鱼虾都是在太湖里当场捕捞、当场在船上烹吃),有桑弧、唐大郎和我,也有张爱玲。不料碰到一件巧事:对面驶来一游船,有人正在大声谈笑,吴性栽一听就听清是戏剧大家洪深的声音,吴性栽站到船头上,等两船靠近,请船老大帮助把洪深接到我们的船上来。洪深答应了,便跳了过来,和我们一起吃船菜。吴性栽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洪深几天前写了一篇关于张爱玲的文章,有一篇话写得不大受听。在船上,洪深与张爱玲认识了,谈了一些文学上的问题,观点接近,洪深是重友情的,以后对张爱玲估计是笔下留情了。
看,我说什么来着,在中国人的关系里,没有什么矛盾是吃解决不了的,比如一顿火锅,比如一顿苏州船菜。
在《太太万岁》题记中,张爱玲这样写道:
“中国观众最难应付的一点并不是低级趣味或是理解力差,而是他们太习惯于传奇。不幸,《太太万岁》里的太太没有一个曲折离奇可歌可泣的身世。她的事迹平淡得像木头的心里涟漪的花纹。无论怎样想方设法给添出戏来,恐怕也仍旧难于弥补这缺陷,在观众的眼光中。但我总觉得,冀图用技巧来代替传奇,逐渐冲淡观众对于传奇戏的无魇的欲望,这一点苦心,应当可以被谅解的罢?”
能把普通人的日常写出如此惊心动魄,中国影视界很缺张爱玲这样的编剧。
她是懂喜剧的。喜剧的本质是冒犯,是愤怒。只有如此,才能生产出最辛辣的讽刺。卓别林讽刺的是社会,张爱玲讽刺的是她最深受其害的东西——渣男。
但她的企图远远不止抨击渣男,在《<太太万岁>题记》里,张爱玲其实已经透露出自己创作这部电影的精神内核:
“中国女人向来是一结婚立刻由少女变为中年人,跳掉了少妇这一阶段。陈思珍就已经有中年人的气质了。她最后得到了快乐的结局也并不怎么快乐;所谓‘哀乐中年’,大概那意思就是他们的欢乐里面永远夹杂着一丝辛酸,他们的悲哀也不是完全没有安慰的。”
对于这种情况,她没有鼓与呼,因为她知道,这是中国社会赋予女人的环境,娜拉出走了还会回来,多少年过去,影视剧里的女人们依旧如此。在社会观念里,再强的女人也需要一个家庭,而女人的安慰,仍旧不外乎是男人和孩子。
悲哀吗?
有一点。
一如《太太万岁》的结局,思珍选择了破镜重圆,可是男人们还在一如既往声色犬马,主妇一如既往委曲求全,看似喜剧的收尾,是另一层冰凉。
而这样的处理,现在再也看不到了——
下期预告:
爱玲小像露机密,瑞芳遗恨金锁记
我对别人要求不多,只要人家能懂得我的一部分(如炎樱和桑弧等对我的了解都不完全, 我当时也没有苛求),我已经满足——张爱玲
1947年的张爱玲,虽然被《太太万岁》的舆论所困扰着,但幸好,她还有桑弧。
桑弧工作照,左一
她在《小团圆》里,把九莉和燕山的爱比喻成“像是补初恋的课”,现实中,他们的爱,确实是悄咪咪的甜蜜。
这对黄金搭档本来还有更大的野望,1948年,他们打算把张爱玲的代表作《金锁记》搬上银幕,最终,却夭折了。
原因为何?
真的只是因为演员生病吗?
《金锁记》的夭折,是否影响了张爱玲和桑弧的感情?
……
大型评书《编剧张爱玲》仍在继续,欢迎各位看官持续关注。因为微信平台现在不按照时间线顺序排列公号文章,为了不错过更新,请列位看官及时把“山河小岁月”星标关注,多谢各位,下期再会。
1、陆洁日记摘存,中国电影资料馆,1962
2、陈子善,说不尽的张爱玲,上海三联书店, 2004-6-1
3、林丽萍,张爱玲1940年代在上海的电影编剧活动考察,三峡大学学报,2019-1
4、巫小黎,战后”上海文坛:以《太太万岁》的批判为个案,《现代中文学刊》,2013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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