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人物｜为水滴筹扫楼，我看到了欺骗、混乱和复杂人性

源济

为水滴筹扫楼，我看到了欺骗、混乱和复杂人性

原创： 每人作者 每日人物 2019-12-12

11月最后一天，有媒体曝光水滴筹筹款专员在医院进行扫楼式地推，筹款者经济状况无人核实、筹款金额随意填写的做法引发热议。当天，水滴筹停止线下服务团队，CEO沈鹏也发信公开致歉。

每日人物为此找到了王江平（化名），他从今年4月起在郑州兼职水滴筹地推，做的就是扫楼的工作，两个月后转正，8月份时离开。在短暂的4个月里，他见证了平台的混乱和人性的复杂。

其他地推人员不会删除筹款者的微信，他们需要这些病人来推荐其他病人。但王江平等患者提款后，会将他们一一删除，只留下几个印象深刻的患者。太多不体面的事情，他并不想要记住。

以下是王江平的口述。

文 | 黄思越 李涵沁

编辑 | 钟十五 金匝

运营 | 小翠

1

我兼职水滴筹筹款顾问是从今年4月份开始的，当时我还没毕业，看到招聘网站上的信息，去应聘就成功了，每个月的底薪是2000块，每天发起两个筹款有效单，就可以提成200块。

兼职不用打卡，干一天歇一天，一个月下来，我能拿到四五千。那时会想，我能帮助人，还能赚钱，这多好。只是当时规定说，刚来的前4天内必须发起至少8单，如果完不成就离开。

我们发单是扫码关注水滴筹公众号，每一个筹款顾问都会有一个自己的二维码，扫这个码才算自己的业绩。但我兼职期间发的就是招聘我的那个人的名片，他是水滴筹的员工，也是带领我的人，教了一下操作流程后，他就不管我了，说你自己怎么跑都行。后来我才知道，他会从中抽我的钱。我帮他发筹款，绩效算他，发一个，他赚100，我赚100，他都是通过微信来给我转账，并不是从公司正规的银行卡走。

我地推的地点是在郑州大学第一附属医院，号称“全球最大医院”，还有一个称呼是“河南省最大的农村医疗站”，70%左右的患者来自农村，没钱治病，很可怜。

医院的1号楼、2号楼、3号楼都是提前分好的区域，地推们不能跨越各自的病房楼。我第一天去的是肝移植病房，碰到的是一个患有肝硬化的大叔，需要做肝脏移植手术。他在工地工作，妻子在家照看两个十几岁的孩子，同时在村里做超市售货员，真的穷，我看见他用的是很老的智能手机，破得都不成样子了，还特别卡。

他已经病了一年多了，好不容易攒够了钱，过来住院，但没想到看病花光了钱，还欠了40多万，发起水滴筹缓解一下经济压力。当时水滴筹官方也会要求核实个人的经济状况，但带我的人告诉我，其实只需要口头询问。我只看到了他的一个15万的借条，其他的就不知道了。

后来大叔做完手术，恢复半个月就出院了，出院的时候，非给我红包，大叔真的超好，说话也很淳朴，虽然当时没帮他筹到很多钱，就1万多块。就这样，第一天我就发了两单，拿着200块钱，两点就下班回家了。

地推第二天，我在医院的楼梯间，发现有许多三四十岁男人蹲在那抽闷烟，感觉他们特别有故事，就坐那跟他们聊，那一天就又发了两个筹款。

后来我也不扫楼，上班第一件事，先买一盒烟，也不抽，装着，就去每层的抽烟区，找那些穿着打扮看着不是很有钱的男性。我从来都不拿打火机，就说大哥借个火，家里人什么情况？看病花了多少钱？然后就搭上话了。家庭情况不行？你看正好我水滴筹的，给你弄一个。

那些正式员工做了好久都不知道这个地方，而我，上学的时候一根烟都不抽，因为要去这个地方，每天一盒都不够。

我们地推都是挑重症科室，比如神经外科，脑袋动刀，一动十几万。或者说肿瘤科、血液科、器官移植，还有一天最低一万块钱的重症监护室（ICU）。这里外面坐的全是家属。大概有二十多个椅子，没椅子的就买个马扎坐在门口。其他科室没必要去。你去了干嘛？一两万块钱没必要众筹。

有一次在ICU，跟几个家属聊天，我说，哥，看你们在门口等一个多星期了，喝点酒吧，然后下去买了酒还有花生米。跟陌生的患者家属刚接触聊天的方式，是我自己摸索出来的。

首先你不能说你是筹款的，你要拉家常，等合适的时候再说出你的工作。家属刚来的时候，正是心情最糟的时候，病人在ICU还不知道什么情况，上去直接跟他说，他会很反感。第二也让他知道一下ICU的费用。你越急，他就越认为你在骗他。

最厉害的时候，重症监护室一共17个病号，我发了15个水滴筹，只有两家没发。人会有从众心理，看你发起了水滴筹，那我也办一个。 

在去重症监护室地推之前，我还负责过妇产科。为什么我愿意去？像那些妇科一般都是像宫颈癌、子宫癌这种癌症。一个病房你只要有一个人发，其他的好几个人都会发。三四十岁的女人特别的理性，她认为面子都无所谓，钱才最重要。因为她还有孩子、老公，她只需要一个带领者，就是说需要一个人来发起，来打消她这个疑虑，然后很多人都会来找我。

▲ 图 / 视觉中国

2

也有人跟我说，刚毕业的学生应该多去面试几份工作，但我想了想，没有再找，我比较懒，每天在医院坐着就行，而且工资还高。我一个月的平均发单量是40左右，工资8000多，足够我生活了。

兼职2个月后，我在6月份转正了。正式员工是底薪3800元，提成150到200元，一个筹款至少能够筹到4000元以上，才能算是有效单，而每个月要求发起25个有效单。我们有一个口号叫做“争五保四”，一天内争取发起5个，保证4个是有效单。尽管是个不可能实现的口号，但一般没有一个月完不成25单的地推人员。

地推这种模式最先是从水滴筹开始的，但一些其它平台的部分地推员，做得更加过分。他们底薪是4500元，提成一单200元，会去欺骗病人，说我帮你发个筹款，保证可以筹到多少钱，或者说你筹完之后我可以送点什么东西，公益组织会给你什么帮助之类的。但等病人发起筹款之后，他先让病人冒充捐款人，往里面捐大概2000块钱，因为那个平台筹款发起超过2000元的筹款额才算有效单，可以有提成，发完之后，他就直接拉黑病人。

我之前负责ICU时，和一位其它筹款平台的姐姐争夺患者，我平常9点到医院，看看有没有前一晚新来的病号，找他们聊一聊，结果发现她8点多就到了，后几天我7点多到，然后发现她6点就已经在医院了。

我找她商量，大家都是为了挣钱。以后各聊各的，互不干扰。她后来就不在ICU了，去我同事的那栋楼争夺患者。领导知道我和她关系好，让我去套话录音，说你举报她以后，她的工作就是你的了。我直接拒绝了。领导还跟我说：你知道为什么我一直不给你转正吗？面对像这种抢市场的人，你还跟他讲什么朋友？

干这份工作第3天，我在想水滴筹到底靠什么赚钱？后来研究了一下，是在捐赠人捐完之后，会出现一个保险界面，捐赠人考虑到如果我将来有癌症怎么办？正好有一个保险很便宜，就会购买了，所以水滴筹本身就是为它的保险做导流。

水滴公司业务分三个，一个水滴公益，一个水滴筹，还有一个水滴保。它的盈利项目是水滴保，一直是贴钱补助水滴筹，水滴公益，也是贴钱在做。

在郑州，水滴筹、其它筹款平台，还有一些公益平台的正职员工，各家也就20人左右，郑州的人多一点，其他地方的正式员工就十几个。

除非特别优秀，水滴筹的地推不招应届生，只招有至少一年销售经验的人。他们没有时间培养新人，必须要抢占市场。整个城市的正式员工就控制在20个以内。医院就那么多，不够分。如果不够的话，再去招一些兼职。转正后我负责三个医院，我怎么跑得过来，就找兼职。

现在扫楼的以正职员工为主，但是正职员工会个人招聘兼职。不筛选，是个人，来做就行。原则是不要骗患者。会有人问，像那种有钱的，你发不发？我说你想发你就发，不要问我，想赚钱不赚钱，自己看着办。后来我们领导让我去开封负责，我没去，说难听点，开封所有医院加起来都不如郑州一个医院，这是很现实的一些计算嘛。

▲ “水滴筹”筹款顾问对兼职人员进行培训 。 图 / 梨视频

3

刚开始，我会特别认真地写筹款文案，每篇花费一个多小时，就像写小作文一样，这样坚持了一个月，后来不行了，太累了，我就开始复制粘贴。

我们写文案的原则是：如果家庭情况好，就着重写病情；如果家庭情况不好，病情忽略，着重写家庭情况。其实，文案写的好坏和水滴筹平台上所筹集的金额多少没有太大关系，还是要看你自己的朋友圈的人脉。这很现实，你写得再好，你朋友圈就俩人，那也没用。

我微信好友最多的时候是1000多个，上面都是病人。现在我全部删除了，只留下几个人，就是印象特别深刻的那几个病人。其实我不愿意别人感激我，也想让别人赶紧忘了这事。这对他们本身就是一个伤害，你知道吗？首先你要在自己朋友圈里面说为什么筹款，这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

有一次病人刚开始不愿意发，他感觉很丢人，但他家属愿意发。我说那你俩商量，我也不强逼。后来他们同意发起，文案从早上9点一直改到下午3点，改了11次。真正的穷人是筹不到钱的。因为他已经穷到亲戚朋友都不帮他，消息无法传播，只能借助其他平台的力量。 

我帮助过一对母子。四岁的孩子得了白血病，母亲收到离婚协议书后被丈夫赶出家门。我看到跟同事联系了一下，然后让一个基金会去帮他做了一篇文章，在水滴公益上推广，筹到接近30万元。

中间我问基金会的人，这文案谁写，没人写的话我想试试。炒作你要有故事点可以写。基金会就出了主意，住桥洞、孩子偷偷掐花送给妈妈的故事就出现了。这篇文案赚到400块钱，我全部给了这位母亲。

筹款金额也是胡诌的。一般跟家属沟通，你想筹多少钱？他说我要筹10万、20万、30万。首先我们会劝他没必要，筹不到那么多钱，一个人可能就三五万。他就说筹多少钱我无所谓，但是一定要写得多一点，让别人知道我确实很缺钱。

 

我感觉筹款的人很好说话，就把钱压低一点，说筹不到，写10万块钱。但我看他不好说话，OK，你想写多少，我给你写多少。如果因为存款数额的问题，你不让他筹，那提成就没了。

我没看到周围的同事跟病人讨论，你医保报销比例多少。后来要求地推跟医院沟通，大概要花多少钱，但据我所知也没人这么做。因为住院医师也不知道要多少钱，可能你现在疗养期一天要花个几千块钱，但你要住多久谁也不知道，所有都是自己估计。

一些患者可能本来没有需要这么多的，但有的地推会吓病人：你的情况我知道，我天天在医院，我接触很多你这样的病人。你不准备10万、20万，想看病是不可能的。

似乎同事们也都不在意病患怎么使用筹款，筹款人募集的资金可以不直接打到医院的账户上，个人账户提现也行，并且大多数人都会选择个人账户提现。

▲ 图 / 视觉中国

4

现在回想起来，第一次看到水滴筹筹款顾问的招聘描述时，我感觉是做公益去帮助病人，没想到是做地推工作。但我还是对这个工作挺认同的，而且每次拿到提成，我会拿出二三十块钱来投到水滴筹里。

有一个病人大哥，他父亲大年初一去世，丧事刚过，母亲又被查出癌症。他还没说完，我已经在哭了。他说，兄弟你哭什么。后来我给他发起水滴筹，提成我全给了他。一开始都是这样爱心泛滥，后来见了太多，没办法天天捐，发起筹款的人太多了，你帮不过来。

再后来我停止捐款了。因为有一次捐完款后，在聊天时我发现那个人比我还有钱。他儿子在澳大利亚留学，而我连飞机都没坐过。 

还有一次，在妇产科，我帮一个刚出生就在ICU的小孩发起过水滴筹。小孩妈妈有心脏病，生产时去世了。小孩爸爸跟我说，小孩花了十多万，看起来他对妻子去世这件事特别不在乎。我特别生气，都不想帮他弄了。但是后来一想，200块钱不赚，太难受了。

当时孩子没有身份证，审核比较麻烦，一直没有通过。我偶然听见小孩的奶奶骂我是骗子，但等我到了她面前，她立马变笑脸，说：你过来了，赶紧拿点吃的喝的去。那一刻我感觉到了人性的复杂。

我觉得水滴筹一开始是想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它发现了穷人治不起病的困境，这是一些公益基金都没办法做到的，但审核的问题不解决，初衷就很难实现。有一个拆迁户，他说有12套房即将被拆掉，但他还是要发起水滴筹，我不发的话，我同事也会给他发。这个钱，为什么我不去赚？后来我没管了，平台的审核通过，钱已经提现了。

说句实在话，筹款人肯定是存在欺骗的，说家里没什么钱。我见太多了，你在医院时间长了，一个人是贫是富，或者说他能否借到钱，完全可以分辨出。他的言语、穿着、个人生活习惯，都会帮你区分。上次我见到一位大爷，他就买了一份饭菜和两个馒头，让病人吃饭菜，他自己吃馒头，那就是真正需要钱的人。

而发起众筹的人就算被举报了，平台只会暂时封停他的筹款，然后让他出示一个证明，证明你家很穷，然后就可以把钱提现，但这种证明是可以伪造的。中国是人情社会，如果是农村的，只需要村委会主任在贫困证明上盖个章，城镇的就去居委会。总之熟人好办事，把钱取出来，到手后请大家吃个饭、给点钱，只要不是闹得特别大，比如说闹到网络上，水滴筹也不会让你把钱吐出来。

8月底，我离职了，回老家帮忙。从朋友处得知，曝光水滴筹的新闻出来后，他的地推工作也暂停了几天，地推人员重新培训，而现在，应该培训完又上岗了。

▲ 图 / 视觉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