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民故事计划》第419期：没能陪你一辈子，就送你一杯子吧

源济

没能陪你一辈子，就送你一杯子吧

原创： 高二明 全民故事计划 2019-11-27

“

当时我一直认为，爱情对他来说是酒足饭饱后的调剂。对我来说，是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

— 全民故事计划的第419个故事 —

一

 

五一假期前一天，下班时间一到，我和公司的几个年轻人直奔最近很火爆的网红日料店，填饱肚子后去三里屯准备嗨到深夜。

 

嘈杂的音乐里，几瓶洋酒混在一起，倒进十几个小酒杯，玩色子游戏输的人罚酒一杯。跟我一组的大三实习生大熊输了几次，就醉得趴在桌上起不来了。

 

“吐了吐了！”小陆惊叫一声，招呼服务员清理地板，我拿出包里的保温杯给大熊倒了杯水。

 

“你这杯子是哪一辈留下来的？”小陆戏谑地拿起我的保温杯左看右看，“成天见你带着，漆都掉没了，跟你形象太不搭，赶紧扔了，改明儿我送你个新的。”

 

我瞪他一眼：“这可是我宝贝儿，丢了啥也不能丢了它。”

 

有人起哄说绝对是有故事，我赶紧指指耷拉着脑袋的大熊，说你们先玩着，我出去叫个车把这孩子送回去。

 

等车的时候，大熊蹲在马路牙子上打电话：“喂……哎……是我，嗯，喝了点，我给你说个笑话啊……”

 

看大熊乐得一脸傻相就知道那头肯定是他喜欢的女孩，那个笑话被他讲得断断续续，前言不搭后语，他又说：“哎哎，你别挂，我没喝多，不信我给你说个山东快板，想不想听我唱歌？”

 

“想不想听我唱歌？”我感觉神经被什么击中，刹那间想起了一些事情。

 

二

 

2010年，仲夏夜，哈尔滨。

 

手机把我从睡梦中震醒，我迷迷糊糊说了声“喂”，那边传来比我还迷糊的声音：“喂，你猜我是谁……”

 

我长叹一口气，知道是李大宇这个家伙，估计喝多了正在撒酒疯。电话里很热闹，几个男生放肆地笑，他又用男低音说：“我音色怎么样？是不是很好听？想不想听我唱歌？”

 

我一口老血喷出来：“大哥，都几点了，你闹什么啊？赶紧回去洗洗睡吧，一会把我室友吵醒，跟你没完！”然后不客气地挂了电话。

 

李大宇坚持不懈地给我又打了两个电话，我对他发火：“你有完没完，我要睡觉！”

 

他沉默了一下，说：“晚安。”

 

那时候，认识李大宇的人都知道他在追我，他们觉得，虽然我以高冷著称，但李大宇凭借锲而不舍的精神和学霸人设，再加上高高壮壮的他格外帅气，把我拿下只是时间问题。

 

说到高冷，我读大学时确实不太合群，不喜欢和女生叽叽喳喳聊八卦，自动屏蔽所有偶像剧。那时候满屏都是花美男的韩剧霸占了女生宿舍的黄金时间，我却爱泡在图书馆啃专业书，十点半快熄灯才回来，早晨六点准时起床，跑到操场上读英语。

 

我如此刻苦，其实对专业成绩的提高并没有什么作用，因为我志趣根本不在所学的枯燥理工科专业上，整个大学期间我都很苦闷，可性格上的争强好胜却让我不甘心如此，再加上我们学校的学术氛围浓到糊鼻孔，我只好通过时间战保证学分绩不至于太难看。

 

在这种前提下，我根本没有心思谈恋爱。

 

三

 

学校有个社团叫绿色协会，专门组织各种野外穷游活动，坐绿皮火车，住农家院，要不是怕食物中毒，参加者们估计要挖野菜解决三餐。

 

我和李大宇相识的那次兴凯湖之行，就是这个社团组织的。

 

当时的兴凯湖还未开发，除了湖边的一个农舍，还有个生锈的烧烤炉子被随意丢在沙滩上，几乎没有人迹。大家玩得很开心，绕着岸边捡石头，我捡起来一个跟同伴说：“看，像个脚丫子。”

 

“才不像呢。”后面传来一个男生的声音。我一回头，竟只看到他圆圆的肩膀，仰起头才看到他的脸。他挺嫌弃地看着我手中的石头，我想这人真扫兴，说了几句类似“你行你找个像的”，没再理他。

 

晚上吃饭，他又坐到我旁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把石头，挨个摆在桌上：“看吧，这才像个脚丫子……”他把“脚掌”放在桌子上，上面由大到小排了五个小石子，一桌的人都围过来，给那个惟妙惟肖的脚丫子拍照。

 

我想这个人看着块头不小，倒还有颗童心。

 

凌晨两点，大家被叫出去看日出，湖面上漆黑一片，一队人冻得嗷嗷直叫。我双手揣兜，哆哆嗦嗦跳得像黑白无常，朝队长大喊：“太冷了，我要回去钻被窝！”

 

夜晚的兴凯湖 | 作者供图

过了两三分钟，一条被子从背后重重盖在我的头上，我回过身看到高大的身影一闪而过，正蒙圈中，其他人惊呼：“靠，李大宇，这都行！走，都回去取被子！”

 

那次的景象很奇特，二十几个裹着被子的人像蝉蛹一样，吵吵闹闹地在湖边看日出。中午温度骤然升高，活动又演变为泼水节，我几乎只湿了鞋子和前襟，几个学弟喊：“李师兄，你把我们泼给高学姐的水全给挡住啦！”

 

我回头看到湿成落汤鹅的李大宇正把手指放在唇边，摆手让学弟们别声张，见我望他，尴尬地一笑，跑走了。

 

四

 

返校后，李大宇开始在我身边“阴魂不散”。

我吃着饭抬头，他居然坐在我对面的桌上，朝我挥手。去图书馆时，他坐在我常出没的阅览室，一本正经摆出研究学术难题的姿势，甚至我每天九点在超市关门前买酸奶，都能看到他在冷柜前犹豫着要拿哪一种。

 

我气鼓鼓地说：“李大宇你是不是跟踪我？”

 

李大宇瞪着无辜的大眼睛：“没有，恰好而已。”

 

后来我才知道，自从旅行回来，李大宇宿舍的人都知道他喜欢我，平时见我去了哪里都给他打小报告，而我本来就循规蹈矩，总是磕着一个食堂吃到天荒地老。他渐渐摸清了我的行动规律，故意制造各种“偶遇”。

 

再后来，我每次考试前都能收到他“明天考试加油！”的短信。

 

李大宇的紧追不舍给我带来了困扰，我当时正做着两手准备，一方面希望再努力一把争取保研，另一方面是想出国，拼命准备GRE，给保研失败留个后路。

 

巨大的压力让我的状态差到极致，因为室友用了我的脸盆我就甩脸色，给父母打电话也总是嫌他们说错话而大喊大叫。

 

这种恶劣心情又使我在学业上节节退败，恶性循环。某个重要的科目考完后，我发现自己犯了很多白痴错误，坐在考场里无法克制地开始哭，我自认是个失败者，一无是处，还时不时在梦里捶胸顿足地后悔为什么要学这么个天书一样的专业，总之，我一点都不快乐，看不到未来和希望。

 

李大宇的从天而降打我个措手不及。他无疑是优秀的，本来就痴迷于各种自动化机械，再加上天资聪慧，李大宇轻而易举地在各种考试里拔得头筹，稳坐钓鱼台，学分成绩和保研从来不是他担心的事情。

 

当时我一直认为，爱情对他来说是酒足饭饱后的调剂。对我来说，是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害怕他深入了解后发现，我原来是这么糟糕的一个人，没那么聪明却自大，刻薄又急躁，我怕他会失望并离我远去。

 

五

 

大多数时候，我都和李大宇保持距离。我坚定地告诉他，没有获得研究生资格之前，我是绝不谈恋爱的，只是偶尔接受他的邀请去看场电影吃个火锅。

 

2010年在哈尔滨，看个电影都往江边的万达跑。暑假前夕，李大宇问我要不要看《人在囧途》，“放松下嘛，学习那么辛苦。”

 

“不去。”我回给他两个字。

 

没想到，他居然用撒娇卖萌撒泼打滚的姿态求我去看，我忍着笑，故作无奈地说：“好吧，舍命陪君子。”

 

到了电影院，他一摸兜便涨红了脸：“我……我忘记带钱包了，出门时太激动了。”我看他脑门上瞬间汗如雨下，说我请你啊，有什么关系。

 

看完电影，已是晚上十点，一群人拥挤着从万达窄小的门口涌出去，我问他打车回去还是吃点东西，他问我回去是不是就不能和我吃东西了，我说可以去吃宏明火锅——学校附近唯一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餐厅。

 

他想了想说还是先吃东西吧，省得我变卦。

 

“这次算我欠你的，下次我请你吃两顿哦。”他难为情又有点狡黠地说。

 

我们坐在中央大街的长椅上啃汉堡，他说：“那个……前两天上海交大给我通知，说我面试过了。”

 

“恭喜啊！”不知为何，我心里咯噔一下。

 

“你说我去还是不去呢？”

 

“这么好的机会，去呗。”

 

他“哦”了一声，埋头用门牙咬薯条。

回去的路上，我们一路无话。

 

他送我到女生公寓楼下，目送我回去，我要进玻璃门时，他叫住我说：“哎，我想了想，我不想去上海交大了。”然后他瞅着我，我瞅着他，我想他是不是还有别的话要对我说，他只是挥挥手，转身离开。

 

第二天早晨，我收到他夜里两三点发来的信息，大概是说上海交大的专业方向不是他喜欢的，他更想留校研究机器人。

 

他一直想打造出一个智能机器人，比那年我们学校上春晚表演的机器人还牛叉，然后跟曾经的大神师兄一样，毕业后拿三十万年薪。

 

我琢磨着他发这个是什么意思，是让我别自作多情，他留下来不是为了陪我，还是让我别有心理压力，他放弃去上交，完全是出于自愿。

 

六

 

到了大四，学分绩排名下来，我保研果真没戏，又考虑到出国读研花上几十万实在划不来，就买了辅导书准备考本校的研究生。

 

我从早到晚泡在自习室，李大宇似乎很知趣地不再打扰我，只是偶尔能看到他坐在自习室的角落里读书，见了我就笑一下。

 

我生日那天，哈尔滨飘了场小雪。我去自习室的路上看到他拿着个盒子缓缓走来，像一只悠哉悠哉的北极熊，白色的雪花落在他乌黑的头发和睫毛上。他说本来想放到我自习室的桌子上给我个惊喜，既然遇到了，直接给你吧。

 

盒子里是个红色的保温杯，中间小黄人的大眼珠子傻呵呵地瞅着我，这个颜色和造型放全学校也找不出第二个。

 

用到现在掉漆的保温杯 | 作者供图

我的生活变得更加无趣，宿舍食堂自习室三点一线。有时候，我的座位被人占了，我只好抱着书找新地方。

李大宇总能神奇地定位到我，他指指我的杯子：“我挨个教室找，看到这个杯子就知道你肯定坐这。”然后他给我丢下一包樱桃，说是他们老家特产。我从桌子里掏出几个好丽友丢给他，说不客气。

 

过了一段时间，他给我发信息说：“你上次给我的好丽友没舍得吃，今天一看过期了。”我没有回复他。

 

考研成绩出来的那天，李大宇隔几分钟就问候我一次，让我别急，查询入口还没开放。看到成绩的那一刻，我把这么多年的压抑靠尖叫宣泄出来，我忘了我在电话里跟他说了点什么，就记得他说：“嗯，太好了。”

 

几个一起考研的患难之交冲进我的宿舍，我被她们推着拉着找了个KTV庆祝。我拿起话筒时还想着今晚应该找李大宇才对，又觉得既然都和别人出来了，再走也不好，反正明天他肯定也会约我。

 

可我等了一个星期，再没等到他的消息。可能是因为被动惯了，等我想主动的时候，却发现张不开嘴。

 

我开始赌气不联系他，时间久了，那一步迈出去更加艰难，最后我俩竟真的断了联系。

 

读研时，我的实验室在理学楼，李大宇的在科技园，我俩每天行走的路线南辕北辙，整整两年，我只见了他一次，还是研二在某个央企的专场招聘会上。

 

偌大的活动室里人山人海，就算踩着人群的脑袋走都可如履平地，我呼吸着旁边人呼出的二氧化碳，努力想把简历投出去。

 

李大宇先看到的我，奋力朝我挥了挥胳膊，我俩挤过人群打了个招呼，还想说什么，突然涌过来一群人，又把我们挤散了。等到散场，我再没看到他。

 

后来，我和读研的学长谈了一场不咸不淡的恋爱，没过多久就分手了。

只是从那以后，我再没见过李大宇，偶尔会想想他在干什么，去了哪里，可编好消息，点击发送的时候又犹豫了。

 

七

 

2017年，有个老友给我传来一张照片，夕阳下，天，水和沙滩都是金红色的。

 

我说这不是兴凯湖吗？他说你仔细看里面的人。我就看到我和同伴在湖边走，后面两米远跟着一个弓着背看地面的大块头。

 

朋友说这是他清理电脑时发现的，当时也是随手一拍，今天仔细看才发现有点意思。

 

“你可能不知道，在兴凯湖的时候，李大宇不好意思找你说话，就一直在后面跟着你。”

 

“当初李大宇多喜欢你啊，我们哥几个打赌你俩肯定能成，结果都输了。”

 

我在屏幕这边不知道说什么，他又讲：“你考研成绩出来的那天晚上，他一直等你联系他，等了几天，也没见你吭声，特别失望，就想你可能真的不喜欢他吧，要不重要的事情完成了怎么也不来找他。他坚持了两年，那时候选择了放弃。后来听说你有了男朋友，他又后悔不已，怪自己没再坚持一下。”

 

我回了个：“哈！”想了想，又问李大宇现在怎么样了，老友说他回家乡考了个公务员，稳定又清闲，工作的时候写写报告，应酬的时候给领导挡挡酒，评上过先进，看样子发展不错。

 

他养了几条拉布拉多，平时在同学群里发点满月的小狗照片，说谁想领养可以联系他。

 

我说李大宇找到对象了没，老友说你没看过QQ空间吗，李大宇毕业证到手后就飞回老家和女朋友扯了结婚证，现在老二都怀上了。

 

我赶紧登录QQ，把空间往下拉，终于找到他晒的结婚证。他的签名档还是很久以前的“你猜我的梦想是什么？”

 

我猜在漫长的岁月里，曾有那么一刻，他的梦想是机器人和年薪三十万的工作。但李大宇曾经的梦想会不会是我呢，我说不清楚。只是时间过去了这么久，想起了那些事，胸口就觉得堵得慌。

 

这么多年过去，李大宇送我的那个保温杯一直跟在我身边，最高去过日喀则，最远去过克拉玛依，我早就养成了只喝热水的习惯，买包的时候也首先要考虑能不能装下那个杯子。

 

杯子亮红的涂层和我的青春一起渐渐剥落，露出不锈钢的本色，不过保温效果依然很好，晚上倒进去的开水，第二天早起依然烫嘴。

这些事一晃而过，我承认是我无数个犹豫造成了后来的结果，但我其实并不感到遗憾。在那段灰暗的日子，李大宇对我而言形成一道光亮的存在。

年轻时，遇到一个这样的人，已是难得可贵。

 

大熊钻进出租车时，没头没脑地冲我来了一句：“多喝热水好，我得给她买个杯子让她天天带着，一喝水就想起我。”

作者高二明，工程师

编辑 | 蒲末释